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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5-27章 尹吉甫 • 壹(下)

    尹吉甫环视在座众人,显然都对议和一事毫无异议。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如何议和?

    很显然,尹吉甫旁观者清,他对徐、楚联军为何要发动入蜀战争的原因,可谓心知肚明。

    先说熊徇,他本意只在追杀他的叛兄熊雪,可自从廩君族、板楯蛮等巴族部落卷入战事,熊徇野心逐渐膨胀,开始对盛产盐泉的巴地垂涎三尺。

    因此,当他得知屈破败在鱼腹浦节节胜利之时,毅然向徐国请求救兵,于是舒参便率五千徐军参战,名曰“联姻”,实为助阵。

    而后,熊徇又亲自率兵西进,在巴人自相残杀之后,轻狂挥师向西,深入蜀中腹地,在江州城筑城据守,大败蜀将野瞳,又奇袭鬼午所在的广安城,一度兵锋甚劲。

    可以说,如果鬼午就此认输,楚子熊徇确实能在谈判桌上赢得筹码,不仅他所觊觎的巴地会成为囊中之物,从蜀国手中割走广安城和江州城,也并非没有可能。

    然而,鬼午并没有给熊徇这个机会。

    过去的三日里,鬼午卷土重来,狂攻舒参驻守的广安城,使之岌岌可危。若非得尹吉甫和申伯诚所救,广安城早就重新为蜀国军队所占据,而不论是舒参手下的徐、楚联军主力,还是前来救援的屈破败所部,便也会全军覆没。

    届时,蜀军长驱直入,直逼江州城下,熊徇手中仅有三千楚军,显然不会是鬼午四万得胜之师的对手,必会弃城而逃,乘舟狼狈回到乔多城,而巴地将尽为蜀人所有。

    故而到此时此刻,局势胶着难分——徐、楚联军胜而后败,蜀军败而后胜,双方打来打去,除了虚耗军力、徒增死伤之外,并没有任何进展。

    僵局,反而对大周最为有利。

    尹吉甫打完腹稿,对在场众人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徐、楚联军与蜀国所争者,巴地也,故而解局之要,亦是在巴地。”

    屈破败和舒参连连点头,事实上,尹吉甫这番话便就是要说给他二人听。

    尹吉甫继续道:“楚军虽先后占据江州、广安,但进不足以鲸吞蜀地,退亦难久守于此二城,早晚必退。蜀军虽逢连败,但元气未伤,但亦不足以进犯楚境。故而,若巴地归蜀,则徐、楚联军必袭扰不辍;若巴地归楚,则蜀军亦不会善罢甘休!此局已成棋中‘连环劫’之势,反复难解。”

    这为太宰近日逢名手教习围棋之术,每逢与高手手谈对弈之时,皆以兵法参之,互为印证,颇有收获。而今日蜀中兵势如同棋中死局,故而有感而发,以“连环劫”为喻,心下也觉大妙。

    屈破败起身作礼:“太宰此言,老朽昔日曾屡次言于君上,只不知如何破局?”

    尹吉甫道:“既然巴地为楚、蜀必争之地,若要息兵,只得使巴地物归原主。”

    “太宰,此举欠妥!”

    众人转身,见说话之人正是舒参。

    舒参起身,捋了捋鬓角秀发,道:“巴地原先为廩君族、板楯蛮二部所有,已逾千年,本该物归原主。可如今,廩君族族灭,板楯蛮亦为我徐、楚联军击溃,户不过千,如何守得住偌大巴地?”

    尹吉甫笑着摇了摇头:“舒元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

    舒参对尹吉甫似乎颇有芥蒂,听他此言,面露不忿,只是冷冷道:“愿闻高见。”

    尹吉甫道:“两千年前,蜀地还是一片泽国,史称‘西海’,蜀中先民冉人最早占据巴地,算是大巴山南麓最早的原居民。至于巫族兴起,其后人中分化为廩君族、板楯蛮二部,驱赶冉人入蜀,这才尽占巴地。然而,二族虽占据巴地,却从未被大周承认。”

    舒参“唔”地一声,没有反驳。

    尹吉甫继续道:“早在我大周武王灭纣之后,封姬姓宗族于巴地,为子爵封国,以统御廩君族、板楯蛮。然而,这支诸侯实力弱小,不受巴地土著所容,只得退居大巴山以北,占据上庸之地。”

    听罢这番话,屈破败和舒参都默不作声,显然已被这番话说服。诚然,巴地自武王时起便被封给巴子,然而这支姬姓贵族徒有法统,却无能力占据巴地,徒传笑柄。

    在大周立国的二百年来,历代周王囿于国力之限,对南国诸侯鞭长莫及,自然也无法为姬姓巴国重夺巴地。

    如今,大周虽未中兴,兵锋亦非昔日昭、穆二王时强盛,但机缘巧合之下,尹吉甫与申伯诚入蜀奇袭蜀军得手,又在徐、楚联军中声望颇高,正适宜重提此事。

    舒参皱着眉道:“这么说,太宰是想让姬姓巴国镇守巴地,以为楚国与蜀国之缓冲?”

    尹吉甫淡然一笑:“巴地本就姓姬,既然如今廩君族和板楯蛮皆元气大伤,大周便也既往不咎。更何况,巴地有同宗诸侯镇守,天子想必也会龙颜大悦罢!”

    舒参讨了个没趣,不由得拿眼看身边的屈破败。

    屈破败倒无不可,只是道:“既然太宰有此主张,我楚国身为子爵封国,自无不允。只是兹事体大,老朽不敢擅专做主,还望能回禀君上一声。”

    尹吉甫道:“此事老将军无需挂怀,晚辈这就修书一封,连同广安城解围之捷报,一并传于楚子便是。”

    屈破败作揖道:“太宰周到,老朽再无异议。”

    舒参见於菟老将都愿意服从尹吉甫安排,徐国大军不过只是援军,也不必再多言。且巴地地处偏远,距离徐国国都千山万水,本也没指望在此战分到一杯羹,便也作罢。

    见大帐之内再无异议,尹吉甫正要筹划议和的具体事项,突然听闻帐外奏报,有蜀国使臣前来。

    尹吉甫心中暗惊,连忙唤蜀使入内。

    来人是一位年纪在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身着黄袍,身高九尺,一副文生模样。

    但尹吉甫知道,此人身怀高超武艺,今日在战场之上,申伯诚曾让自己加倍对方。尹吉甫也亲眼见证,若非此人勇武护主,鬼午怕是难逃兵败生死的命运。

    尹吉甫见此人气度不凡,孤身入敌营而无丝毫惧色,显然并不把营中众人放在眼中,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于是问道:“敢问,来人可是杜风侠客?”

    那黄袍客正是杜风,他见尹吉甫认出自己,只是微微一笑,拂袖一抛,一封书信便朝尹吉甫面门飞去。

    尹吉甫下意识闪躲,却发现对方掷出书卷的力道恰到好处,书信在眼前平铺而开,落入尹吉甫手中。

    这一下功夫俊得很,虽然不礼之至,但却让在座众将都吃惊不小。

    尹吉甫忍住心中的怒气,也不急着看信,而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杜风。

    杜风却毫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扫视营中众人,面带轻蔑之色。唯独将眼神望向尹吉甫下首的申伯诚时,突然脸色微微一变。

    换作其他人,自然发现不了杜风眼神中的异样。但尹吉甫何等敏锐,心中突然一凛——难道,这杜风与申伯诚有旧不成?

    片刻的踌躇,杜风已然有些不耐烦:“兮甲,信已带到,还望赐回信!”

    尹吉甫心中已然怒不可遏,此人语气虽然一贯柔和,但他竟然直呼自己的名姓“兮甲”,这可与当面骂人无异。更何况,尹吉甫自从担任太宰之后,便改“尹”为氏,已然极少人称呼他幼年姓氏。

    而眼前之人乃蜀国特使,想必对自己的身世也颇为了解,不由得多了几分心眼。

    “贵使稍候,”尹吉甫挤出一丝笑容,“待孤细细观之。”

    简单扫了几行,此书乃是鬼午所写,无非就是些“有失远迎”、“误打误撞”之类的花样文章。言下之意只有一条——蜀国只是反击徐、楚联军入侵,无意与大周结仇之意。

    尹吉甫点了点头,问杜风道:“敢问鬼使,依鬼午丞相之意,是有意与我大周和谈?”

    杜风方才一直在闭目养神,此时才微张双眼:“正是,特邀足下相谈议和之事。”

    尹吉甫道:“敢问所约何时何地?”

    杜风道:“为表诚意,蜀国悉听尊便!”

    尹吉甫沉吟片刻,便道:“如此甚好,贵军为东道主,我军远道而来,便约期明日午时,双方于广安城西郊三十里处之野渡口和谈,如何?”

    他刻意挑选此地,乃是出自深思熟虑,那里正好处于广安城与蜀军营寨之中,四野空旷,绝无伏兵之处。

    杜风不假思索道:“合理,一言为定!”

    言罢,这黄袍侠客朝众人简单作了一揖,转身离去,消失在视野之外。

    “送”走了杜风,帐内如同炸开了锅,屈破败、舒参皆不理解:“太宰,贵军乃是战胜方,本应让蜀国蛮子来广安城内和谈,为何还要另选客地?”

    尹吉甫摆了摆手:“和谈以和为贵,何必剑拔弩张?”

    申伯诚也劝道:“太宰,敌军势大,且又有杜师……杜风那等绝世高手在场,若失去广安城庇护,怕是被敌军挟持。”

    尹吉甫不以为然,对众人道:“大周以德服四夷、诸侯,岂能以尹某一己安危,而废先王诚信之本耶?”

    舒参与屈破败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申伯诚便请缨道:“既然太宰已下定决心,便由不才随行,亦可保无虞。”

    尹吉甫喜道:“有申伯相随,此事谐矣。”又转身对方兴道:“方大夫,为兄有一事相烦。”

    方兴作礼道:“尹兄请讲。”

    尹吉甫道:“此次与蜀军和谈,我只打算带你与申伯二人,可否有胆色随我二人走上一遭?”

    方兴笑道:“悉听遵命!”

    于是,尹吉甫对舒参、屈破败道:“二位将军征战多日,和谈之事,便不劳二位亲往。”

    徐、楚二帅本来也知道他们在这次和谈中分不到任何好处,虽有怨言,但皆不敢发作,只是连连点头,借故告退。

    当晚,尹吉甫与方兴、申伯诚大致说了和谈的条件,又提前做好了蜀军反悔的部署,便吩咐各自早歇,等待天明。

    次日三更,三位和谈要员在申国部队的守卫下,轻车简从,西行三十里,终于赶在午时之前来到渡口。

    对面,蜀军也已驻扎完毕,远远望去,鬼午也不过只带来三千鬼卒而已。

    见到对方阵势,尹吉甫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叹道:“鬼午虽是个枭雄、权奸,但对此大是大非看得倒清楚。”

    方兴不解道:“此话怎讲?”

    尹吉甫道:“鬼午所图者,乃取蜀王而代之而已,蚕食巴、楚之地倒在其次。与徐、楚联军之旷日恶战,乃是驱除侵略,并不想与大周撕破脸皮。”

    申伯诚也附和道:“诚然,蜀国虽不朝贡于大周,但他要篡蜀国王位,也需要得到大周承认。在此之前,鬼午倒犯不上与大周兵戎相向。”

    尹吉甫道:“我之所以甘赴今日之险,便是料定鬼午有此野心。莽夫看不长远,奸雄才棋顾后招。不错,这鬼午是个有趣的对手。”

    言罢,依昨夜商议,尹吉甫派方兴骑上一匹快马,到蜀军阵前送口信。

    未几,方兴便从蜀营回来,面露喜色:“尹兄,鬼午同意了你的条件,三对三。”

    尹吉甫点了点头:“他们也就来三个人,如是最好!”

    于是三人皆下车改为步行,前往渡口而去。申伯诚命令申国军队退避三里,与此同时,蜀军也撤退了相应距离。

    渡口上,大周太宰的大纛迎风飘扬,蜀国的虫蛇大旗也格外醒目。

    昨夜,双方早有土工兵卒筑了一座临时茅草亭,尹吉甫于几案前坐定,申伯诚居左为尊,方兴居右,敬陪末座。

    而在对面,一黑衣长髯者面带黄金面具,正襟危坐于主座,想必是蜀国丞相鬼午无疑。在他的左手边,黄袍侠客杜风面带微笑,而在鬼午右侧,则坐着一位翩翩少女,浅颦含笑,正是蜀国公主若若。

    尹吉甫听方兴介绍过这位身怀奇毒的女子,只是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天姿国色。

    但他不敢多看佳人,强摄心魄,只是盯着正前方的鬼午。

    而他的脑海里,无数次地回旋着同一句话——“他是我兮家的仇人!”“他杀了我兮族全族!”“我与他不共戴天!”

    我竟要与仇敌和谈?尹吉甫心中块垒难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