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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5-29章 若若 • 叁(下)

    尹吉甫和方兴早已在城外等候,申伯诚威风凛凛,身后是五千精锐的申国军队。

    至于若若的两位老熟人,舒参和屈破败,他们自和谈时起就未现身,此刻想必也正焦急地在广安城内等待,等待这场莫名其妙战争的最终结束。

    眼看夏去秋来,在巴、蜀战争泥潭中挣扎了三个多月的徐、楚联军,竟最终成了看客。

    不过,若若敬重舒、屈二位元帅,她知道,熊氏兄弟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不论是熊霜、熊雪还是熊徇,甚至是他们的妹妹芈芙,若若心生反感。

    毕竟,兄弟间的内讧反目最不值得同情,相反,若若认为这最为可恶,比蜀国的篡位者还要可恶。

    重逢尹吉甫一行,若若挂念华阳城,便省去一切繁文缛节,径直将熊雪的囚车移交。

    “诸位且慢!”熊雪发出了哀嚎。

    尹吉甫笑道:“你还有何事?”

    熊雪惨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能落入熊徇小儿之手,方大夫,我要见方叔大夫……”

    不远处,方兴叹了口气,犹豫再三,还是走到了囚车跟前。

    熊雪凄厉地干笑了几声:“方大夫,我此前虽囚你于军,但待你不薄罢?”

    方兴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熊雪又叹道:“只可惜我福薄缘浅,大业未成,否则我成了楚、巴、蜀地共主,定给你裂土封侯,岂不比给周王静那嫉贤妒能之辈当大夫强?我与你相交一场,你虽处处与我作对,但我却佩服你智勇双全,只恨不为我所用……”

    若若暗哼了一声,心道,熊雪死到临头,口气倒还不小。

    熊雪了口浓血,继续挣扎道:“我知道,你心心念念要回镐京复职。如今巴、蜀已定,楚、徐空手而还,你方大夫功劳不浅!咳咳……也罢,既如此,我不妨再作个顺水人情,将此头赠你,进献天子,也好过被熊徇逆贼侮辱!”

    说话间,只见熊雪口吐黑血,俨然不治。

    若若吓了一跳,这是自己雪山派的蛊毒,没想到熊雪居然从板楯蛮手中多留了一瓶,在此服毒自尽,也算免遭羞辱。

    弥留之际,熊雪气若游丝:“方大夫……我家妹子自甘嫁徐……明珠暗投……你勿以她为念……免遭祸患……”

    言罢,登时倒毙。方兴大恸,不由抱着囚车扼腕长叹,尹吉甫和申伯诚等人见状,也唏嘘不已。

    若若倍感震撼,熊雪到底是好人还是恶人?论能力,他确实在四兄弟中最为突出,论法统,他也远比四弟熊徇更适合即位……可是,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背上“叛贼”的标签,人人喊打,死于非命。

    政治,可恶的政治会把人变成恶魔,又让恶魔化身为人!

    若若不愿多想,她讨厌这勾心斗角的一切,楚国如此,大周如此,蜀国又何尝不是如此?千百年来,权力让人癫狂而灭亡的例子,又何曾少过?

    尹吉甫决定遵循熊雪的遗愿,把这位半世枭雄的遗体被就地掩埋,而首级则被装殓入木匣,将被快马送回镐京城告捷。

    而在熊雪的手中,还紧紧攥着他临终前用指甲刻下的带血泥板,尹吉甫将它交给屈破败。

    屈破败览毕,大为感慨:“熊雪虽倒行逆施,但死前却幡然醒悟,是个血性的楚国男儿!”

    原来,熊雪让屈破败用此书招降新渐城的军民,并希望熊徇能对这些从乱者既往不咎。还向楚君隔空喊话,说楚国若要强大,万万不可再起内乱,兄弟成仇。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熊雪说得对,他在死前得到了解脱。

    若若心中难受,但还是坚持着将议和事项逐条完成。转眼半日过去,忙完一切,若若便行色匆匆,准备向尹吉甫和方兴辞行。

    可看到尹吉甫的那刹那,若若愣在原地。他那深邃的眼眸,俊朗的外表,都和仙娘太过相像,爱其母而及其子,她百感交集。

    “你……”她欲言又止,强颜欢笑,“论辈分,我还得叫你一声族兄。”

    尹吉甫爽朗一笑,作了一揖:“公主说笑,都是陈年往事罢了。”

    若若皱了皱眉,难道说,他真的已然以周人自居,不再顾念蜀人身份了么?

    转念一想,他儿时遭逢大恸,在异国他乡得知家族覆灭的消息,这一路忍辱负重,是大周给了他新生,却也无可厚非。

    念及于此,若若突然犹豫起来——我要告诉他师娘仙逝的消息吗?

    “你……婚配了么?”若若刚问出口就后悔了。

    尹吉甫一愣,略有尴尬,却还是答道:“贱内生下长子伯奇后,就因难产消陨了……”

    “失礼,失礼。”若若连连致歉,她羞恼为何没来由问了这事。

    “无妨。”

    “那,你以后还会回蜀国吗?”

    “蜀国,”尹吉甫轻轻叹了口气,“怕是回不去了……”

    若若哀怨地点了点头,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尹吉甫再次作揖,依依惜别,转身离开。

    “方大夫,你等等……”

    方兴被她叫住,茫然地转过身来,不知何事。

    若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筒,递给方兴:“这里有给你的信,是阿沅姐姐留给你的。”

    于是,若若顺带把那日在神农顶的所见所闻与方兴说了一遍,听得他瞠目结舌。

    “原来杨兄、蒲兄都回了太岳山,怪不得杳无音讯。”

    若若点了点头,又吩咐道:“这封信,切记,还没到拆的时候。”

    方兴一愣:“那要何时拆开?”

    “离开楚都乔多时,信里有你想要的东西……不过,嘻嘻,我建议你别忘了熊雪的临终告诫!”

    “什么?”

    若若没有回答,对呆若木鸡的方兴嫣然一笑,转身上了战车,朝蜀都华阳而去。

    巴地的动乱总算告一段落,回到华阳的路上,若若心情很是舒畅。

    直到她在城门处再次见到杜风叔叔。

    蜀国国都似乎陷入骚乱,显然有大事正在发生。

    若若心中一怔,忙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你怎么才来?我和乃父等你多时了!”杜风行色匆匆,拉着若若的手便往宫殿方向赶去,“掌门大师兄在和蜀王对峙。”

    若若知道,昆仑门的掌门大师兄醉心政治,收了一般乌合之众为徒,其中就包含玄烟阁十大刺客、野奂、兮开这些品行堪忧的动乱分子。而雪山派的灭门深仇,看样子也是拜他所赐。

    今日,此人怎么与蜀王起了冲突?

    一个是杜氏的仇人,一边是门派的凶手。若若心中向西王母祈祷,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才好。

    她的祈祷似乎已然灵验——等她和杜风叔侄二人赶到正殿时,一场恶斗刚刚结束。蜀王躺倒在青铜宝座上奄奄一息,而昆仑门掌门大师兄的情况也不是很妙,似乎中了奇毒。

    而在他们身前,鬼午正率领着数百名卫士在奋力“勤王”,准确地说,这位若若的生父面带冷笑,只是负责看热闹。

    “女儿……你终于来了……”蜀王苟延残喘,肥硕的肚腩被捅出一个大洞。他此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我不是你的女儿,”若若指了指身旁的鬼午,“我已知道事实,你害死了我的曾祖、祖父,还强夺我的生母,我不会原谅你!”

    “也罢,也罢……”

    蜀王瞪大眼睛,贪婪地呼吸着生命中最后的空气。随之双腿一瞪,气绝身亡。

    鬼午举手一挥,早有卫士一拥而上,把这满地流着内脏的蜀王拖入棺椁中。

    蜀王是昆仑门掌门大师兄刺死的,但现在没人缉拿他,因为这位“凶手”如今毒入膏肓,也已时日无多。

    “师兄,”杜风一个箭步走到他近前,“你是如何中毒的?是蜀王下的毒么?”

    “非也,”大师兄面色发紫,气若游丝,“你……还记得师父……是何等死状么?”

    “和你现在一样……”杜风冷酷的面庞也留下泪来。他虽然平时鄙视大师兄热衷俗事的做法,但他二人平素师门情深,这份真情无法作伪。

    “雪山……雪山派的毒……”大师兄喃喃道,“师父也是雪山派害死的……”

    “可是雪山派现在只剩下新掌门一人。”杜风一脸不解地看着若若。

    “那就是她……”

    “胡说八道!”若若面露怒容,“我一直和杜风叔叔在一起,如何下的毒?”

    “你……你是雪山派新掌门?”大师兄惊讶地合不拢嘴。

    “废话!”若若举起手中的掌门指环,“虽然你灭了我雪山派满门,但我还不至于背地里给你下毒。”

    “不……不是我……”大师兄努力挣扎着,“是他人嫁祸……”

    “谁?”若若厉声质问。

    “或许是商盟……”

    “商盟?”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若知道,即便师门之仇仇深似海,即便仙娘死前笃信行凶者就是昆仑门,但越是如此,她越不能轻易下定论。

    “三师弟,”掌门大师兄喘着粗气,“我死后,掌门之位便传给……传给……我的掌门指环呢……刚才还在的……”

    这是他生前的最后一句话。

    这位昆仑门史上最稀里糊涂的掌门人,就这么撒手人寰。

    临死前,他既不知道师父是被谁害死,也不知道自己被谁害死。更要命的是,昆仑门掌门的指环,此刻却不翼而飞。

    若若知道,昆仑门和雪山派同出西王母一脉,两派的创教始祖是一对爱侣,所以两派掌门世代相传的信物便是祖师公和祖师娘的定情指环。自此之后,雪山派只传女,昆仑派只传男,倒是一段佳话。

    可如今,昆仑门掌门毒发身亡,指环也离奇丢失,昆仑门群龙无首。

    此事干系甚大,若若可以从杜风叔叔绝望的眼眸中可以看出。

    她指着地上僵硬扭曲的尸体,小心翼翼地问道:“叔叔,你觉得是谁杀了他?指环又是被谁盗走?”

    “我不确定……”

    “这么说,你有答案了?”

    “直觉。”

    “那会是谁?”

    “二师兄……”

    “是他?”

    若若打了个冷颤。她知道杜风武艺天下少有匹敌,就连杨不疑也不是他的对手。可如果说天底下还有杜风惧怕的对手,那便是他的这位二师兄。

    此人十分神秘,而且身份特殊。

    但杜风却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阿沅说她的武功来自异人传授,修习短短几天便武艺大增。杜风只见了阿沅一面,便认出她所学的正是昆仑门武学,毫无疑问,阿沅遇到的那位异人,便是昆仑门二师兄。

    如果杜风猜测正确,那么勾结商盟、害死师父和大师兄、灭雪山派满门便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若若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往下想。

    眼下,杜风并无暇顾及门派之事,因为蜀国马上就要拥立新王——

    新丧的蜀王是鳖灵之子,鳖灵的王位来自于杜宇禅让,而其子无后,蜀国的王位理所应当交回杜氏子孙的手中。

    鬼午对此当仁不让。

    论血统,他是望帝杜宇的嫡亲曾孙;论实力,他如今执掌蜀国五万大军;论野望,蜀中臣民们还念着望帝的好,还在为杜氏子孙的遭遇惋惜。

    鬼午草草葬了旧君,把登基大典设在七天之后。

    若若直到,父亲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是因为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灭族之恨,逃亡之苦,毁容之痛,埋名之怨,抢妻之仇,夺女之恨……这些苦难中的任何一项,都让凡人痛不欲生,而鬼午却默默承受了这所有,一承受就是四十年。

    然而,苦尽一定会甘来,但乐极也一定会生悲。

    在登基倒计时的六天里,鬼午用朝中的仇人们献祭了青铜神树,把鳖灵父子昔日的姬妾们绞死殉葬,随后又泡在酒肉和女人堆里夜夜笙歌……

    最终,鬼午在登基的前夜宿醉,再也没有醒来。

    若若略通医术,鬼午并未死于谋杀,他是醉死的。

    看着棺椁中冰冷的尸首,若若却流不出眼泪。

    鬼午虽然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但并没有养育之恩。他固然苦大仇深,但在蜀国政坛沉浮的这些年中,手段残忍、以怨报怨,他虽然是杜氏子孙,却远没有望帝杜宇的宽容和仁政。

    他的死,或许对蜀国人民而言,不是坏事。

    七天内,杜风第二次张罗国君的丧礼。昆仑门历来无人从政,但如今蜀国也好、昆仑门也罢,这些重担全部落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若若知道,这位叔叔才是最适合当蜀王的人,他身上几乎具备成熟君王的所有潜质——冷静、正直、无私、气量……

    不过,在接下来守丧的又一个七日里,杜风一言不发。

    ……

    “咚……咚……咚……”

    清晨,神树广场上传来清脆悠扬的钟声,那是典礼官敲响青铜神树的声音,同时飘来的,还有微风拨弄神树上风铃的声音。

    若若推开寝宫的窗户,只见神树广场四周密密麻麻,围满了旁观的群众。蜀国大军早就严阵以待,数万雄师刀剑出鞘,在晨光下分外耀眼。

    这是迎接新王的仪式,若若知道,今天是叔叔杜风登基的日子。

    可是,他问什么没有通知我?若若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安……

    她想起鳖灵父子当政时,有将前任君主之女焚烧献祭的仪式,难道说,杜风叔叔这几日一直躲着自己,是想把他的亲侄女送上青铜神树广场活活烧死么?

    想到这,只听身后传来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若若的心快跳出嗓子眼,她紧紧攥着怀中的毒瓶。

    “我是雪山派的仙娘,我就算服毒自尽,也不能受火刑之辱!杜风,我当你是亲人,父亲尸骨未寒,你就急着对我下手么?看来师娘说得没错,灭门雪山派的,真的是他们昆仑门的败类!”

    脚步越来越近,“吱呀”一声,蜀国公主的闺门被人推开。

    一群女官浓妆淡抹,手捧着各种珍稀华贵的珠宝装饰,出现在若若面前。

    “你们要干嘛?”若若剑眉直竖,毒瓶已被手心的汗打湿。

    “好好装扮一番啊,”为首的女官笑着道,“打扮完好去神树广场!”

    该来的还是来了,若若拨开毒瓶的盖子,准备自尽。

    当她还是不死心,又恶狠狠地多问了一句:“去神树广场干嘛?”

    所有女官突然愣在原地,脸上仿佛写着都“你怎会不知”这五个大字。

    还是为首的女官反应快,赶紧作礼:“当然是女王登基仪式啊……”

    “我?我是女王?”

    还没等若若反应过来,窗外神树广场的围观人群似乎早已迫不及待,“女王万岁”的喊声如潮,此起彼伏。

    若若手中的毒瓶坠地,溅起腾腾热气……

    侥幸!若若不由后怕,幸好自己多问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