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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5-49章 方兴 • 陆(下)

    方兴怎么也想不到,王子友突然对朝中公卿的格局如此感兴趣。

    大宗伯面带戚色:“两位王叔都已命在垂危,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方兴点了点头,他对王子昱和王子望并没有什么好感,不单因为这二人都是虢公长父一党,更关键在于,两位王叔身居大司空、大司寇要职,却尸位素餐,只顾中饱私囊,使得大周土木与狱讼之事荒废多年。

    德不配位,必有余咎。

    王子友还在感叹:“自王兄继位以来,九卿之位已有多人更迭……”

    方兴只得安慰:“故人终将离去,新人递补也未见得是件坏事。”

    王子友终究是个君子,在他的身上,能依稀看到昔日周公御说的影子,悲天而悯人。

    但方兴不同,在南国的这两年多,他饱受磨难,看淡生离死别,麻木悲欢离合。就像滔滔不绝的大江大河,后浪总是会赶上前浪,黑发人终将替代白发人,此乃天理,不是人欲所能主宰。

    周王静在位七年,除了太宰卫伯和急流勇退外,前任大宗伯王孙赐、大司马程伯休父也都以入土为安,现在,死神的召唤降临在王子昱和王子望身上。

    许久。

    王子友总算缓过神来,环顾左右,压低声音问道:“方叔,近来可曾觉察什么异常?”

    “异常?未曾发觉。”方兴即便能猜到答案,也不能盲目回答。

    自己历来不曾走动拜会王子友,他今日深夜前来,必是有要事来商议。敏感的话题,终究要由更迫切的人先抛出来。

    果然,大宗伯有些按捺不住:“关于太傅虢公……”

    方兴佯作恍然大悟:“你是说迁封的事?”

    “是,又不是。”王子友有些神秘。

    “那是何事?”

    “太傅虢公的羽翼似乎愈加丰满也。”

    方兴能够感受到王子友的不安,他只是没有想到,历来在公卿中恪守中立的王子友,居然会对朝廷中司空见惯的党争如此在意。

    于是,方兴试探问道:“王子昱、王子望已然病入膏肓,此话又从何说起?”

    王子友道:“正是因为二位王叔命在旦夕,太傅虢公才与畿内公侯们交往密切。”

    “畿内诸侯?”方兴不解道。

    这就触及方兴的认知盲区,他是布衣大夫的代表,历来只关注大周繁琐的政务、军务,对大周宗亲、畿内诸侯的家长里短毫不感兴趣。

    但王子友不同,他是姬姓大宗的嫡子,又是大周宗伯,每天都在和这些世家大族打交道。对于他们的动态,王子友自然比方兴要敏感许多。

    “太傅虢公的野心不小,”王子友顿了顿,“他似乎改变策略,近来借迁封之便,大肆宴请这些畿内公侯,似有结党之意。”

    见方兴一头雾水,王子友又问道:“你可曾见过毕伯硕?”

    “毕伯?”

    方兴摇了摇头,他费力地在脑海中搜寻此公样貌,却发现终究是徒劳。

    在布衣大夫们的眼中,这些畿内公侯都是当年周武王、周成王的兄弟手足,从他们的祖先时起就是身无长物的脓包,后代更多是好逸恶劳、坐吃山空的无用之辈。

    “说起来,毕国也算大周四大公族之一?”

    “可是周、召、荣、毕四族?”

    “然也,”王子友继续道,“周、召世代为公爵,并世袭大周太师、太保,恩荣有加,自不屑与虢公朋比为党。荣国、毕国始封君荣公霞、毕公高借伐纣功臣,然后代衰微,皆降为伯。”

    方兴点了点头,自荣伯霞辅佐周武王开国之后,荣国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大周畿内诸侯中沉默,直到先王厉天子在位时,荣国国君荣夷公才大出风头。只可惜,他的专利之策因国人暴动而功亏一篑,荣国如今也一蹶不振,近乎湮灭。

    而这一段历史,想必是王子友不愿回忆的梦魇,方兴不敢多提。

    于是方兴转而问道:“那毕国一脉如何?”

    王子友道:“毕国始封君为毕公高,是文王第十五子,年幼多立奇功,与周公旦、召公奭、吕公望同为大周开国四贤。到周成王临终前,托孤召公奭和毕公高为顾命大臣,辅佐周康王,四十年刑措不用,开创‘成康之治’。毕公高长子一脉封楷国,次子一脉便是畿内诸侯毕公。”

    方兴又问:“敢问,这毕伯硕是何等人物?”

    “此人素有贤名,在畿内诸侯中名望很高,”王子友不无担忧,“虢公长父若能说动他出仕,王兄念及毕公高之德,定会拔擢入九卿之列。如此,畿内诸侯便会与太傅虢公朋党,其势必大。”

    方兴听到此,依旧不知道王子友焦虑之所在。照理说,大周江山社稷本就是姬姓大宗和这些畿内诸侯们打下,大周九卿常年为畿内诸侯所占据,本就理所应当。

    王子友似乎谈兴甚浓,他对有意染指大周政权的畿内诸侯们如数家珍:“若毕伯硕入朝,则祭伯俗定然紧随其后。祭氏乃周公之庶子旁支,祭伯俗五世祖是昭王重臣,官拜太傅,与昭王南征楚国一道落水殉难。祭伯俗曾祖祭公谋父,亦袭官太傅,是穆王之股肱大臣。”

    这段历史方兴倒是熟悉,在虢氏占据太傅之职前,祭氏始终是大周三公世家之一,仅次于世袭太师和太保的周、召二氏。

    王子友继续道:“毕伯硕、祭伯俗之后,毛伯歆定不甘示弱。毛国始封君毛伯郑乃文王十三子,论与大周的宗族亲疏,倒反在毕、祭二国之上。”

    “这有何不妥么?”方兴忍不住问道。

    王子友面色凝重:“方叔试想,当今三公之位仅剩太傅虢公独苗,九卿之中,虞公余臣、虢季子白占据大司徒和大司马要职,申伯诚、毕伯硕定会递补二位王叔的大司空、大司寇之职,九具其四。再加上少宰芮伯阜、小司马程氏兄弟,还有即将入朝的祭伯俗、毛伯歆等,亦占据中大夫的大半席位,其势甚大,不可不防!”

    听到这,方兴才觉得身背后汵出冷汗。

    如果说昔日太保召公虎在位时还能和虢公一党保持均势,如今老太傅的阵容愈加强大,基本可以遮住大周朝政的半片天空。更可怕的是,虢公长父与巫教、商盟等反周势力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王子友的担忧恰恰在此。

    他长叹一声,怅然道:“老太保告老之后,朝中已无人掣肘虢公也。”

    方兴心中咯噔一下,自知王子友深夜前来找自己,绝不是叙旧那么简单,定然有一番盘算。只不过王子友究竟对此作何计较,这话只能从他亲口说出。

    眼下虢公长父组建把持朝政,又笼络畿内诸侯,大宗伯王子友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消息。只不过,此前王子友在三公九卿之中恪守中立,既非太保一脉,又非太傅同党,如今均势打破,情况便有不同。

    见对方久不言语,王子友有些心急。

    方兴则沉得住气,流落南国的两年磨难,已经深刻磨砺了他的耐心和韧性。

    “方叔,”终究还是王子友打破沉默,“倘若……”他欲言又止。

    “倘若如何?”

    “倘若你我请老太保重新出山……”

    “不可,”方兴早料到王子友会有此提议,赶忙摆手,“此事不才窃以为不妥。”

    “此话怎讲?”王子友很是惊讶。

    “大宗伯,昔日太保声名鼎盛之时,尤且因朝中谮言蜚语而中伤,何况如今?”

    方兴这话只说了一半,毕竟,当初虢公长父中伤召公虎的手段并不高明,恰恰是利用周王静对其弟王子友的猜忌,最终构陷老太保有废立新君的恶名。

    只不过,王子友并未领悟,方兴不由替他捏了把汗——这位大宗伯从小在周定公的庇佑下长大,虽仁厚有余,但终究受已故老太师的迂腐贵族教育颇深,略显木讷。即便在他位居大宗伯高位数年,也并未真正领会到镐京政局的残酷和诡谲。

    王子友无奈挠了挠头:“若是太保不出山,又当如何是好?”

    方兴苦笑着,不由动了恻隐之念。王子友钝于计谋,又为天子所忌,很可能被虢公一党利用且不自知。方兴下定决心,替王子友谋个安身立命之计,一来出于昔日同窗之谊,二来也是为报昔日周厉王彘林托孤之情。

    “依不才愚见,今夜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方兴压低声音,煞有介事地环视四周后,又道,“自出这门外后,大宗伯切不可再提太傅笼络畿内诸侯之事。”

    “为……为何?”

    “敌强,我弱;敌暗,我明。王子又深受天子猜忌,居于不利之局。此时便当假痴不癫,效仿箕子故事。”

    “箕子?”

    “箕子为商纣之叔父,殷商遗贤。纣王无德,酗酒而不知时日,问箕子,箕子亦装醉不知。比干闻听此事,责怪箕子不守臣道,箕子苦笑道:‘天子尚且醉不知时,我若独醒,乃取死之道也’。果然,箕子之后装疯卖傻,虽被贬为奴,但终得善终。”

    王子友听罢,若有所思。方兴知道对方不会因为自己把周王静比作商纣而恼怒,而是当此时事,王子友的境遇与箕子并无太大不同。

    “难道说,我也要同箕子那般假作愚痴?”

    “倒也并不需要如此,”对方悟性平平,方兴只得耐心指点,“倒有一计,更甚于装疯。”

    “何计?”王子友眼眸放光,“请方叔明示。”

    “远离,”方兴道,“离天子越远,他就越放心。反之,王子天天在朝中露面,岂不是时刻提醒天子,你有勾结朝党的不臣之心么?”

    王子友连连点头:“如何远离?”

    “上策,便是索要封地。大周开国以来,嫡长子继位,其余嫡子外出就国受封,乃是祖制,天子虽有猜忌,但定不会阻挠。”

    “可是……大周如今还有何地可封?”

    “虢都陈仓,”方兴顿了顿,“既然太傅一心迁封,你便取其故地,岂不正好?”

    王子友听得惊诧无比:“这么一来,世人岂不说我与虢公有私……”

    “然也!要的就是天子对太傅虢公的猜疑。”

    “妙计,”王子友总算开窍,“当初老太傅如此离间太保召公,如今不妨让他也尝此滋味!”但他很快又动摇,“可是虢地险要,王兄岂肯以此地赐封?”

    方兴点了点头:“若是不肯封王子于虢,便索要个偏远小邑亦可!”

    王子友神色黯淡,沉吟不语。方兴一眼瞧出端倪,别看王子友不擅权术,却也不甘心就此偏安一隅,与其他畿内诸侯那般默默无闻——王子友终究心怀远大,这一点上,方兴倒从他身上看到其父王厉天子的身影。

    “若王子不愿受封小邑,倒还有策,可远离天子视线。”

    “何策?”

    “出使,”方兴露出微笑,“周游列国,遍访诸侯,当个无羁无绊的天子特使,倒也不失为避祸之道。”

    话音刚落,王子友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连称好计。

    方兴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陪着尬笑。

    突然,王子友今夜第一次露出笑容:“方叔,我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如今大周太平无战事,你在职方氏之位也逾五年,难道不觉得沉闷么?”

    “唔。”

    方兴虽然不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但是此话确实说中自己心坎——如今的大周军事,皆已被虢公长父父子势力笼罩,变得乌烟瘴气。再加上方兴在南国两年历经楚国、巴国、蜀国数十战,看惯了血雨腥风,早已厌倦沙场。

    “王子,你此话何意?”

    “孤想邀你出任小宗伯,做孤之副手出使列国,如何?”

    此话突然,但对于恐婚已近极点的方兴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颇具吸引力的提议呢?

    方兴一时意气用事,竟糊里糊涂答应了这个请求!

    王子友喜不自胜,仰天大笑出门而去,留方兴在冬夜的寒风中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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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毕伯硕、祭伯俗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出土文物有祭俗父鼎、毕伯硕父鬲,其铭文记载皆可证之。而毛伯歆的名气更大,记载他事迹的文物乃是大名鼎鼎的毛公鼎,堪称先秦青铜器的瑰宝,是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镇馆之宝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