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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5-54章 蒲无伤 • 叁(上)

    寒冬腊月,镐京城南郊早已是冰天雪地,渭水虽还流淌,但若干支流已被冻结成平地。

    而在沣水的中央,有块不起眼的沙洲,春夏之时,这里多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偶尔会有人泛舟前来游览赏玩。如今深冬之时,沙洲周边已成孤岛,更是无人问津。

    但对于隐士而言,这却是个极好的藏身之所。

    在中洲小岛上,有个破败的茅草屋,蒲无伤就在期间焦急地等待着。

    这座小屋是方兴给杨、蒲二人物色的栖息地,静谧且安全。更何况,这里曾是昔日尹吉甫出仕之前隐居之所在。茅屋虽破,却别有一番意境。

    此地距离镐京城已然太远,即便是城内造起反来,茅屋里却是另一番恬淡。

    不过蒲无伤并没有赋诗作赋的闲情逸致,他小心翼翼地在院墙内升起火来,一边烤火,一边往火堆上浇灌些特制的药水,生怕火苗窜起浓烟,惹得巡逻的兵丁注意。

    他焦急地等待着城内的消息,准确的说,是杨不疑将阿沅从太傅府里救出来的好消息。

    钜子从打更前就潜入城内,掐指算来,如今已过去半日,为何却还无音讯?

    蒲无伤的眼皮跳得愈发厉害,他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

    待到巳时,对岸依稀传来三声哨响。

    这是钜剑门的暗号,埋伏在茅屋附近的几名钜剑门徒赶忙起身,朝哨响处望去。

    “钜子回来了?”

    蒲无伤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他三步并两步跳出茅屋,向江岸眺望。

    皑皑白雪的远处,只有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时而快速疾奔,时而辗转闪躲,似乎在逃避追兵。庆幸的是,镐京城内并没有卫兵追出来。

    待人影渐近,蒲无伤呼吸更加急促——来人正是钜子,他身形不再矫捷,却并非因为负伤,而是身后背着一个伤员,浑身殷红,血水已然被寒冬凝结成霜。

    “是阿沅么?阿沅难道受了重伤?”

    蒲无伤顾不得多想,快步朝杨不疑的方向飞奔。

    在几位弟子的帮扶下,杨不疑总算把伤员从肩头卸下,就地喘着粗气,他似乎已累得接近虚脱。

    “杨兄……你……”

    蒲无伤突然语塞,他看到了伤员的样貌——他并非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阿沅,而是杨不疑安插在镐京城门的弟子镐丁卯。

    “阿沅……她?”

    杨不疑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满面沮丧:“愚兄无能……”

    “她怎么了?她还活着吗?她现在在哪?”蒲无伤的问题如连珠箭一般,劈头盖脸朝杨不疑甩去。他的血液降到了冰点,仿佛与河面的冰一个温度。

    “愚兄依旧没能把她救出来。”

    “这么说,她还在太傅府里?”

    “唔。”杨不疑从怀里扯出一块麻布,开始包扎自己手腕的伤口。

    而另一边,钜剑门徒们七手八脚将身受重伤的镐丁卯搬至茅屋内,给他检查伤势。

    镐丁卯此时已然昏迷,蒲无伤一眼就看出他情况之危急,若不及时施救,恐怕命在垂危。可如今阿沅生死未卜,蒲无伤哪里有疗伤的心情?

    蒲无伤咬了咬牙,厉声对杨不疑道:“阿沅现在如何了?你快说呀!急死我也!”

    “她倒是活着,”杨不疑眼神迷离,“不过……”

    “不过甚么?”

    “不过她刺杀了虢公长父……还有僖夫人……”

    “什么?”蒲无伤只觉两眼一黑,他的脑海仿佛被凝固住,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那,还救得出她么?”

    杨不疑呆滞地望着蒲无伤,如同打量怪物:“她……她刺杀的可是大周三公,还有天子的姑母……此时太傅府已然围满了虎贲卫士,阿沅想必已然被捕入狱……”

    “这是何罪名?”蒲无伤还怀着侥幸。

    “死罪……”杨不疑低下头,声音微弱。

    “杨兄,不,钜子,”蒲无伤大骇,不由改了称谓,双手紧紧拽住杨不疑的剑柄,“你可以劫牢的,是也不是?”

    “唉……”杨不疑哀叹一声,“若非虢季子白网开一面,我连太傅府都出不去。劫牢反狱,难过登天也!”

    自周厉王驾崩之后,蒲无伤从未见他如此沮丧过。深夜入太傅府营救阿沅本就困难重重,就算杨不疑身手非凡,也是凶多吉少之冒险,不能苛求其许多。

    蒲无伤举起双拳,在自己的面门使劲锤了几番,企图努力恢复神智。冷静了好一阵,总算仰天苦笑几声,转头便往茅屋而去。

    杨不疑面带心疼:“蒲老弟,你这是?”

    “治伤。”

    蒲无伤冷冷道,他心如死灰,却犹不能不救伤员。救死扶伤,终归是医者天职,在神农传人心中,亦是超越男女之情罢。

    茅屋中。

    蒲无伤取来药匣,配好丹药,带镐丁卯在火旁烤得暖和,总算逐渐恢复神智。蒲无伤让对方咬住湿布,随后把利刃在火上烤炙片刻,准备替他剜去被冻伤的坏肉,再用针线缝合。

    血水如注,延绵不绝滴在地上,镐丁卯却能强忍剧痛,一声不吭。

    “好条硬汉!”蒲无伤不禁赞叹。

    此人周身至少受了十几处刀疮,却还能咬牙坚持至今,真不愧是钜子的得意门徒。

    缝合了几处狭长的伤口,蒲无伤问杨不疑道:“他背部何以受如此多刀疮?”

    “说来话长。”杨不疑欣慰地点了点头,回忆起方才太傅府中的惊险一幕。

    “阿沅刺杀虢公长父,不料僖夫人居然旧情复燃,愿意为情郎赴死,挡在其身前。阿沅不及收剑,利刃贯僖夫人右胸而出,又直插虢公长父体内。太傅府卫士一拥而上,企图将阿沅乱刃击毙,此时镐丁卯舍身相互,以血肉之躯硬接了几十刀……”

    钜子说得平静,但茅屋内的众人闻言,却都瞪大了眼睛,仿佛身临那场血战一般。

    “后来呢?”蒲无伤手中的铜针也开始颤抖起来。

    杨不疑仍有后怕:“后来,大司马挡在弓弩手之前,命人活捉阿沅,又似乎有意放我等生路。”

    “虢季子白?他为何如此对待阿沅?”

    蒲无伤脑海中涌现出无数总可能,却无暇多想,只是一阵阵迷惘。

    另一边,镐丁卯的伤势已然不容乐观。

    蒲无伤定了定神,重新用铜针和丝线将镐丁卯的伤口缝合,待忙完这一切,蒲无伤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就在这时,茅屋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哗动。

    杨不疑正在气头上,转头喝道:“何事惊慌?”

    门外有钜剑门弟子慌忙来报:“钜子,有一小队虎贲士兵接近……”

    杨不疑一怔:“虎贲士兵?多少人?”

    “足有十余人。”

    “十余人,倒也不难对付,”杨不疑沉吟道,“他们是在巡逻么?”

    “非是巡逻,似乎像是直奔此地而来。”

    “甚么?”蒲无伤大惊,望着杨不疑,“难道说,我们的藏身之地暴露了?”

    杨不疑斩钉截铁:“不可能,此地只有你我在场数人知晓,如何暴露?”

    “血迹?”蒲无伤猜测道,“会不会是镐丁卯的血迹把他们引过来的?”

    “这亦不可能,”杨不疑不安搓了搓手,“我不可能犯此愚蠢之错。”

    “那该如何是好?”蒲无伤有些惊慌。

    “除非是他……”杨不疑面露杀气。

    “他?谁?”

    “知道我们栖息之处的还有一人……”

    “你是说,方老弟?这是他安排的藏身处,难道他泄了秘密?不可能……不可能……”

    蒲无伤吓得倒退数步,他不愿意往坏的方面去想。难道说,阿沅被捕把方兴也给连累,对此二人施以酷刑,方兴受刑不过,故而招供吗?

    杨不疑面凝似铁,不置可否,只是吩咐众弟子道:“诸位隐住身形,埋伏在茅屋四周,带我下令,便格杀这些兵士!”

    “遵命!”众弟子领命,皆刀刃出鞘,如临大敌。

    蒲无伤心快跳到嗓子眼,他能感受到杨不疑的杀气——

    钜子自从下太岳山来,一直都保持克制,不愿乱杀无辜,至今也还未曾伤得镐京城人命。可看今天这架势,杨不疑似乎已经到了不得不对周王师兵戎相见的地步,即便他们是恩师厉天子曾经的子民,也只好拼个鱼死网破。

    只见杨不疑将钜剑紧紧擎于手中,弓身伏于柴扉之后,从门缝中往外观瞧。

    蒲无伤七手八脚将伤员镐丁卯包扎完毕,也猫在义兄杨不疑身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虎贲卫士越来越近,五百步,三百步,一百步。

    杨不疑的面色也越来越凝重,接近扭曲。

    很快,蒲无伤也看出来,前方的虎贲王师似乎不太寻常。

    事情似乎远比自己想象严重,或许方兴并未屈打成招,恰恰相反,带领这队人马前来“缉拿”的首脑,正是方兴本人。

    “方老弟如何亲自带队前来?”蒲无伤战战兢兢。

    “我如何知晓?”杨不疑咬着牙,冷冷补了一句,“如若他真的要对你我不利,那边让我手中这柄钜剑去问问他的脑袋!”

    蒲无伤突然打起寒颤,牙齿不住地发抖。

    眼看杨不疑及其钜剑门徒便要群起而战,虎贲卫士却突然在茅屋之外停了下来。

    他们似乎并非来抓人?

    紧接着,方兴走出队列,朝柴扉方向拱手道:“请问,蒲神医在否?”

    蒲无伤刚要答话,杨不疑赶忙伸手相拦,连连摇头,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门外方兴见无人应答,继续问道:“请问,神农派蒲掌门是否在屋内?”

    对方换了称谓,语气毫无敌意。

    门内,蒲无伤没了主见,以目示义兄,心里倒有七分想出门问清情况。

    杨不疑的警戒心却丝毫不减,长吐了一口气,小声道:“他或许不知我与众弟子在屋内,你便如此这般……”

    蒲无伤将信将疑,但他没有别的选择。论临敌应变,他不得不相信杨不疑的经验。

    “蒲兄,”方兴毫无去意,反倒要向前叩门,“小弟冒昧,我这就便开门也!”

    “怎么办?”蒲无伤愈加张惶。

    “照我说得办!”杨不疑用手一推,一个侧步躲了起来。

    蒲无伤无可奈何,只得起身相迎。

    “吱呀”一声,柴扉打开,差点与迎面而入的方兴撞个满怀。

    “啊也,蒲兄,”方兴捂着被撞得不轻的胸口,讶异道,“原来你在,为何迟迟不答……”说着话,便要入屋。

    蒲无伤哪敢让他前进半步,赶忙走出屋外,挡住方兴视线,支吾道:“在,在歇息着呢……”

    方兴端详了蒲无伤片刻,不由哑然失笑。

    蒲无伤被笑得手足无措:“方老弟,你何故发笑?”

    方兴道:“你我幼年相识,在南国又数年患难与共,推心置腹,今日有事何故瞒我?”

    “瞒你……何曾瞒你?何事瞒你?”蒲无伤完全没有受审的经验,更加语无伦次。

    “蒲兄向来不善言谎,”方兴拍了拍蒲无伤肩头,一指身后的虎贲卫士,“蒲兄不会以为,小弟是带这些虎贲卫士来抓你的吧?”

    “抓我?我又无罪……是……”蒲无伤差点说漏,赶紧捂嘴。

    方兴微笑着的表情突然凝固,正色低声道:“想不想救阿沅?”

    “阿沅?她如何了?可曾受伤?是否被捕?”

    提到念兹在兹的心上人,蒲无伤便难故矜持,问题如连珠炮般喷涌而出。

    方兴环顾左右,又道:“屋外并非叙话之所,借屋内说话。”

    言罢,方兴倒也随便,大踏步便要朝屋内走去。

    蒲无伤无暇拦阻,眼看屋外的虎贲卫士并无动静,突然想到门内杨不疑和钜剑门徒的埋伏圈,连叫不好。

    只见方兴一个闪身入屋,马上收缩身形,竟不顾体面,弯腰窜入屋内。

    显然,茅屋中的杨不疑没料到,来人竟然彻地匍行,这一愣神的功夫,手中钜剑竟然扑了个空。

    “杨兄且住!”

    待蒲无伤冲进屋内,方兴已然和杨不疑打了照面。

    “杨兄别来无恙?”方兴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憨笑道,“我竟躲过钜子此击?侥幸,侥幸!”

    剑拔弩张的气氛刚一开始,便戛然而止。

    眼前的方兴虽然官居中大夫,但却依稀还是昔日彘林内的那个少年,他的笑容依旧纯真,毫无城府。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杨不疑被抢白一通,只得没好气地问了一句,但敌意已然消却一半。

    “我不知道你在,”方兴摇了摇头,“但是,我隔着屋门,便能闻到屋中杀气!”

    “哼!”杨不疑皮笑肉不笑,“我手中这柄钜剑,对背信弃义之人历来不善。”

    “背信弃义?此话怎讲?”方兴故意踱步到床榻之前,那里沾满了医治镐丁卯后无暇擦除的血迹,“我要是奉命来抓捕太傅府的刺客,如何只带来寥寥十余名虎贲卫士?”

    “这……那这些兵士是?”杨不疑显然理亏,赶忙追问。

    “长话短说。老太傅和僖夫人重伤,阿沅已然被捕,二人若死,阿沅定然无幸;二人若活,此事便有回旋余地。可王宫御医皆无能之徒,无奈之下,我只得对天子言说,神农派掌门正在镐京盘桓,便出此下策,带人前来相邀。”

    “原来是此事?你何不早说?”蒲无伤见方兴早有主意,阿沅似乎也有了生还希望,心中大喜。

    杨不疑这下也总算松了口气,想到方才以己度人,脸上不由露出尴尬神色。

    方兴倒也大度:“事出突然,只能权宜计议。”

    “那,我们这就走?”蒲无伤见误会冰释,便有九分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