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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5-56章 姜后 • 贰(上)

    宫外发生的凶案,点燃了后宫的评论。

    照理说,刺客之事并未波及王宫内院,但由于重伤者是僖夫人,是后宫中的风头无两的女人,此事便发酵得愈发微妙。

    更何况,天子后宫本就是闲得发慌的是非地,一时间,风言风语如洪如瀑,翻涌蔓延。

    “你猜如何,僖夫人竟然在太傅府被刺?”

    “还别不信,僖夫人和老太傅旧情复燃,早非新闻也!”

    “我还听说,大司马虢季子白还是僖夫人年轻时和老太傅私生之子呢!”

    “果真如此,那杀手很可能就是大司马买来的,转为把二老灭口!”

    诸如此类的流言蜚语越传越邪,越传越偏,却喜闻乐见。

    身为后宫名义上的主人,姜后对此十分不安。尽管她与僖夫人不睦,更多只是忌惮和提防,但宫人们嚼的舌根多了,对自己母仪天下的形象有碍。

    王后叫来内宰,命宫正诸官将几个散播谣言的宫娥重则一番,后宫这才得以片刻清净。

    但刚过午后,宫外再次传来消息——

    僖夫人得到神医相救,竟活了过来。

    这下,后宫再次沸腾,姜后无力弹压议论。

    门外报道:“禀王后,吕媵求见。”

    “召!”

    自从僖夫人重伤昏迷之后,吕姜便亢奋得无以复加,一副大仇得报的架势,不断地诅咒其不治而薨。没想到这才过一顿午食的时辰,僖夫人竟然被人医活,便气得坐卧不安。

    “老天无眼啊!”吕姜刚与姜后见过礼,便诉起苦来。

    “嘘,小声!”姜后白了媵妾一眼,命其噤声。

    自从周王静的老乳娘意外身死,姜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在宫内高声说话。后宫无秘密,冤魂之殷鉴不远,谁敢担保隔墙无耳?

    吕姜却不管不顾,只顾拭泪悲泣道:“那老妖婆,要是死了该多好。”

    姜后无奈道:“你休再胡言乱语!”

    王后终归善良,她本齐女,滨海之人,大非心胸狭窄之辈。更何况生死有命,僖夫人固然可恶,但咒她去死,却非姜后之所愿。

    “王后就是太心善,”吕姜忿忿道,“后宫可不是说情义之处,老妖婆就该为老乳娘抵偿对命。”

    姜后起初还想劝慰几句,但见吕姜喋喋不休,说些恶毒至于,反倒起了反感,“人寿本是天定,既然天假其寿,你难道能把活人哭死咯?”

    吕姜一抹泪鬓:“怎么,你不恨她?”

    姜后没有搭理她,只是沉默。

    过了许久,见吕姜心情逐渐平复,姜后方道:“这未必是件坏事……”

    吕姜对听到的话难以置信:“什么?你说什么?僖夫人活了,不是坏事?”

    “我不是说王姑。”

    “那你是说……”

    “神医,”姜后望着远处,那是王宫正殿方向,“此人能医活王姑、太傅,可见医术非凡,看来神农氏医学之精妙,果非妄谈。”

    吕姜不解道:“神医又与你我何干?”

    “你呀,就是不愿用心琢磨,”姜后佯愠道,“倘若神医果有妙术,能解你我无后之苦,那岂不是……”

    说到这,王后脸上一片绯红。想到孕育之事,竟有些难为情。

    但周礼繁重,无后为大。倘若自己能为天子诞下一男,被立作太子,那即便申媚儿之子先诞,也不过是庶长,难以争夺嫡位。

    吕姜这才恍然大悟,也面露喜色。但很快又疑道:“可王后深居王宫内院,如何得与神医相会?”

    “我有预感。”

    “什么预感?”

    “神医立下如此大功,天子无疑会对其加官进爵。”

    “那倒未必,”吕姜开始泼冷水,“我听闻神医大多云游四方,如果贪恋权位,还能成神医么?”

    姜后闻言,斟酌片刻,倒略有灰心。

    就在这时,有天子近臣来谒。

    “禀王后,今天子邀得神医,入宫设夕食之宴,今夜便请王后及吕媵、申媵参席。”

    姜后闻言大喜,一则喜预感准确,二则喜自己能与神医谋面。吕姜也大吃一惊,对王后的预言佩服不已。

    “宴席设在何处?如何规制?”

    “路寝,”来人又道,“此乃天子家宴,着起居常服便可。”

    姜后谢过来人,便转身和吕姜张罗起来。待准备停当,已是日西,二人上了轿辇,便朝路寝方向而去。

    周时天子六寝,路寝为正寝,是为正厅,可接待诸侯、公卿。其余五寝为小寝,是君王日常起居之处。

    照周礼,后宫夫人、媵妾最多在小寝陪王伴驾,不得入路寝与臣下相见,但唯独天子家宴例外。数起来,自先王厉天子国人暴动出奔彘林之后,路寝还是第一次召开这等规格的家宴。

    路寝内,已然摆下宴席,按常仪设六壶、六豆、六笾,早有疱人、醢人、醯人于一侧侍席。

    天子、王后自然分坐中央龙、凤之位。左侧,由于王叔王子昱、王子望二人病重,故而由大宗伯王子友搀扶着重伤未愈的僖夫人坐了上首,申伯诚居其次,王子友居再次;右侧,吕媵、申媵与诸女官分席列座。

    入席前,众人皆围绕僖夫人左右,对她又是嘘寒,又是问暖。尤其是申媚儿,她见到僖夫人时,都忍不住落泪掩泣,仿佛今日是她被刺客刺中一剑般。

    “申媵身怀六甲,不可动了胎气。”

    待僖夫人劝慰片刻,申媚儿才依依不舍,被其长兄申伯诚劝离,神情亲昵。

    姜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只觉浑身不自在。只是简单与僖夫人见过常理,便拉着脸色阴沉的吕姜入席不提。

    很快,鼓乐奏鸣,宾主依次落座。

    在众人下首,今日额外设有两席宾座,不用说,便是今日天子邀请的重要客人。

    周王静大喜,将手一挥:“宣请蒲神医与方大夫入席。”

    不多时,二人翩翩而来,神医蒲无伤居主宾上座,其引荐者方兴居其次。

    自入宫以来,姜后除了在一些大祭祀场合见到公卿风采,今日还是第一次近距离与王亲国戚之外的臣工同席。

    眼前的方兴虽谈不上俊朗,但是仪表非俗。此人大名远播,数得上是当今大周的风流人物。早在齐国待嫁之时,姜后便听闻兄长齐侯无忌谈起过方兴事迹,说起来,他们还是随天子东征淮夷、东夷时的“战友”。

    只不过,待姜后嫁入后宫,便再没听闻方兴消息,据说他流落南国多年,几个月前才“起死回生”,重新回到大周,被天子二次启用。

    但随着蒲无伤入席,姜后这才体会到,什么是世外高人的气场。

    只见蒲无伤三十出头年纪,一袭素色长衣,美髯飘摆,好一副仙风道骨模样。若非宫人们早已口口相传,姜后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神农派神医,竟然如此年轻俊逸。

    不得不说,比起这位神医,宫中的那些御医们就好似酒囊饭袋相仿。

    姜后心中暗忖,此人能将僖夫人从垂死中医活,看来,自己与天子乏嗣之难题,或许能被此人解开?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

    虽然蒲无伤只是一介布衣,但却是本场家宴当之无愧的核心。

    众人举爵先贺王姑有惊无险,一轮敬罢,周王静担心僖夫人伤势,便命宫人先扶王姑回寝宫歇息。

    待僖夫人离席,天子家宴的气氛不由轻松许多。

    不多时,周王静又开始向蒲无伤表达招揽之意。

    蒲无伤起身,稽首辞谢道:“天子错爱,我派自祖师神农氏炎帝以来,历来以在乡野行医为要务,尝百草,治苍生,不眷名,不恋利,此方可使医术流传百世,入仕非我辈之愿耳。”

    周王静仍不甘心:“然余一人赐你御医之长,岂不更可以将神农一门发扬光大,垂范后世?”

    蒲无伤又道:“恩师厉天子生前曾便览大周守藏室之医术,以为岐黄之术虽贵为官家医术,却辞藻华丽,不堪大用。而神农之书言辞质朴,守拙而蕴道,故将《神农本草经》、《神农治世经》相传。今若使神农医术官用,岂不弃明路而投暗途,步岐黄一脉后尘么?”

    姜后听闻此言,深深替蒲无伤捏一把汗。虽说他高风亮节,令人可敬,但可惜不善言辞,前一句已是顶撞,呛得天子十分难堪,这一下又将周厉王搬出来,打压官家医术,更是让周王静下不来台。

    关键时刻,还得姜后来打圆场。

    她举爵起身,对天子道:“妾尝听闻,古之良医以医遍四方万民为己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蒲神医志在四方,又何尝不是为天子效力?既然同是为天子布下德泽,又何必拘于其身在朝内还是朝外呢?”

    此话恰在分寸,姜后又深谙天子脾性,自然听得周王静十分受用。

    见尴尬气氛略微纾解,王子友、申伯诚也来相劝,总算缓和局势。

    “王后此言甚是,”天子面露尴尬微笑,“既如此,余一人岂敢夺天下苍生之福祉,妄自将神医专有于朝邪?”

    随之吩咐左右,取来玉璧布帛,封赏蒲无伤。

    蒲无伤不敢拒绝,只得勉强笑纳。

    周王静苦笑道:“既然蒲神医志笃意坚,不愿食朝廷俸禄,那余一人也不便强留。”

    蒲无伤刚要谢礼,却被天子打住。

    “且慢,”周王静又道,“如今王姑伤重未愈,宫中庸医无能,还望神医妙手回春,再盘桓数日。另外,念及宫中医籍药方大多陈旧,神医闲暇之时,也请拔冗移步,替余一人规整一番,不知神医意下如何?”

    天子的新条件并不苛刻,更何况,宫中珍藏的医药典籍似乎也让蒲无伤心动,于是他不再推让,点头应允。周王静大喜,当即安排宫人,于路寝外侧内府旁腾出一间偏房,便把蒲无伤安置下来。

    见天子留住神医,姜后心中暗喜。只要蒲无伤留在宫中,天子无嫡之事,便有了几分回旋与眉目。

    是夜,宴席散去,皆大欢喜。

    又过数日,蒲神医妙手回春,僖夫人气色日渐好,竟可下地行走。而府外,虢公长父似乎也康复得不错,虢国被耽搁的迁封之事,也预备重新择日进行。

    眼看春正月将至,周王静突然起了兴致,竟要召集群臣狩猎。

    周礼有云:春搜、夏苗、秋狝、冬狩,此天子四季田猎之大事也。冬季飞禽走兽正肥,亦非动物孕期,正是围猎的绝佳时节。更何况,狩猎乃军中五礼之一,是为兵事,本就深受先贤提倡。

    前几年,大周要么战事频仍,要么遭遇凶年,周王静念及生民,故而逢冬便休养生息。如今大周四海升平,仓廪渐丰,周王静再无顾忌,群臣也摩拳擦掌,很快便商定冬狩之事,作为冬季考功前的短暂娱游。

    冬狩大军开拔前夜,宫内也同样忙碌。

    掌舍官忙着准备车驾、行辕,掌次官张罗着张幕、设案之所需,司裘官预先准备次日所需的制裘器具,掌皮官则把剥皮制革的刀具磨得锃光瓦亮。此外,大府、甸师、宫正这些宫中之官忙前忙后,烹人、庖人、兽人、腊人这些掌食之人也蓄势待发。

    至于后宫中,王后也带领着媵妾、九嫔、世妇、女御、女祝们,准备天子狩猎的一切应用之物。忙完一切,已是夜半三更。

    次日五更天明,天子领群臣告庙已毕,大队人马便在虎贲卫士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出南门,前往陪都丰京的王室园囿而去。

    宫中,王后总算得闲,紧绷数日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

    日正之时,宫中聊赖,姜后不由想起蒲无伤来,突然一惊,吓得身旁吕姜一跳。

    吕姜奇道:“王后,何事惊慌?”

    姜后问道:“可知蒲神医入宫已有几日?”

    吕姜略一掐指,道:“数来也有三、四日。”

    姜后面露焦色,迟疑半晌,方道:“孤家欲邀蒲神医相见,不知如何相约?只怕再迁延数日,神医便辞别天子,远游去也。”

    吕姜不解:“王后莫非身体有恙?为何要请神医?”

    姜后指了指自己小腹,又摸了摸吕姜腹部,羞而不答。

    吕姜会意,眼神闪过一丝希冀,却又把头摇得飞快:“天子虽去冬狩,可宫中眼线众多……”她指了指僖夫人寝宫方向,面露愁容。

    姜后佯愠道:“这不是问你如何相约嘛!你心思活络,宫中交从甚广,定有计较。”

    吕姜想了片刻,突然灵光乍现道:“我倒是想起一人来,说来也是凑巧,一年之际,便也只有今日可通过她见到蒲神医。”

    姜后大喜:“速速说来。”

    吕姜道:“宫中有一女官,名曰戴娘,官居典妇功。典妇功掌管内府中用度,以计嫔妇及宫人之功劳,故名‘妇功’。恰巧,今日便是典功之日,其下属典丝、典枲、司服、缝人、染人、追师、屦人等掌管女红之女官,便集会于内府会计功劳。”

    姜后点头道:“孤知今日乃典功会计之日,可又与见蒲神医有何干系?”

    吕姜笑道:“王后有所不知,蒲神医所居之处,恰位于内府偏房,乃王宫中守藏之所在,典籍众多,与内府仅一屋之隔。”

    姜后不解道:“这又如何?”

    吕姜环顾左右,低声道:“王后可传谕戴娘,就说内府要清点宫藏医书药方,邀蒲神医移步守藏室相助。蒲神医嗜书如命,又古道热肠,定然不拒。这时,王后便可借巡视内府之名,借机移步守藏室,与蒲神医相见。”

    姜后沉吟片刻,疑道:“计是好计,时机亦是凑巧,只是此事机密,典妇功戴娘可否可靠?”

    吕姜笑道:“王后放心,戴娘乃是寡居之公卿世妇,夫君亡故后,入宫作了女官。其出嫁前,母家亦是吕国人氏,与我算得上是同族之人,素有旧交。”

    姜后还不安心:“你信任她?”

    “不妨,”吕姜又道,“我入宫后,多次与她往来走动。王后如还不放心,我约她前来相见?”

    姜后思考再三,最后还是一咬牙,道:“既如此,时间紧迫,倒也无暇猜疑,便依你之计,约申时与蒲神医相见,如何?”

    吕姜欣然领命,当即告辞,前去安排一切。

    送走吕姜,姜后忐忑不安,今日天子狩猎,自己却动了和蒲无伤相会之心。照理说,王后召见御医并非罕事,可蒲无伤毕竟是天子邀请的宾客,终究是一介布衣平民,自己以正宫之尊与其会面,一旦被人撞见,人多嘴杂,轻则有损王后声名,往重了说,后果不堪设想。

    可今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姜后想到申媚儿得意之状,还有她入宫首月便怀孕之疑团,为天子后嗣大事计议,她已顾不得那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