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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5-61章 申伯诚 • 贰(下)

    比起九州之事,申伯诚似乎更关心朝内,于是问道:“象百官,此事怎解?”

    伯阳指着一块拓片答道:“众星之中,唯独此星不在二十八宿之列,二位可知是何星宿?”

    方兴凑近一观:“此北极星也,又称‘紫微’。”

    伯阳拍手笑道:“正是!此紫微帝星也,居于众星之中,乃天帝太一之所位。”

    申伯诚抚须道:“紫微星便是象征天子否?”

    “是,”伯阳顿了顿,“也不是。”

    “此话何意?”

    伯阳道:“一来,此星图绘于两千年前,自然是预测昔日之事;二来此乃巫族星图,故而紫微星所象者乃是彼时巫族首脑,非后世之人王也。”

    方兴若有所悟:“巫族首脑……莫不是蚩尤及其巫教?”

    伯阳点了点头:“颇有可能。”

    方兴大奇,忙让伯阳解读巫族之星象。

    伯阳道:“紫微星坐镇中央,众星环拱,或许便是教主蚩尤。”又一指周边七星,“辞曰‘尊之以耀魄,配之以勾陈’,则此亮星为其太子,稍暗六星为其后宫嫔妃,故曰‘勾陈’。”又指其后六星,“其二者乃左右二辅,类似今日之三公;其四者乃四方之镇,类似藩屏。”

    “左右二辅,四方藩屏,”方兴沉吟片刻,倏然色变,“莫非是左右护法和四方使?”

    伯阳一脸不解,不知方兴所言何物。

    申伯诚解释道:“小友有所不知,左右护法与四方使,此乃巫教教主之爪牙也!”

    伯阳这才领悟,接着又依次讲解余下二十二宿:“又有六官,等同于大周之六卿;又有八等,乃东西两藩、两枢、两尉、两宰、两辅、两弼、两卫、两臣,此皆藩臣护卫也。”

    说话间,方兴早已取出笔削,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

    “然也,此乃巫教之官制,”方兴微微抬了抬头,“这么说,星象图里,便能预测巫教之未来否?”

    伯阳皱眉道:“或许,巫教已经亡了罢!”

    小孩说得坚决,方兴和申伯诚则是目瞪口呆。

    今岁方兴从南国归来后,曾言及他探秘巫山之收获,便是发现巫教早已名存实亡。然而此事他只与申伯诚等少数几人言说,旁人一概不知,伯阳自然无处听闻。然而他却从星宿图中看出巫教灭亡征兆,可见巫族先哲的预言已然实现。

    看来,以天星象人间大事之说,绝非妄谈。

    申伯诚稍稍平复情绪,又问:“巫教之灭亡,星象中如何看出?”

    伯阳道:“紫微星大明,然耀魄昏暗,说明巫教教主虽能席卷天下,却必因后嗣乏人而日渐式微。再看左右护法之星,弱于四方使多矣,说明教主之后,教中大权不出中央,而是分散于四方之藩屏。藩屏若强,则根本必弱,巫教就算不灭,也是四方各自为政,与灭亡无异。”

    方兴叹服,连连点头。

    申伯诚却来了兴致,目露喜色:“四方使之强,如何看出?”

    伯阳道:“《商书》中划二十八宿为‘四象’,可见商朝时之二十八宿星位已不同于昔日巫族先贤所见。四象者,东方苍龙七宿、南方朱雀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北方玄武七宿。商人本东夷后裔,以玄鸟为宗,殷商龙兴,则朱雀独明,苍龙、白虎、玄武皆暗。而巫族之星象图中,亦属朱雀七宿最明,正是预示商继巫统、光昌巫教之兆象。”

    “原来如此!”方兴摩拳擦掌,“原本二十八宿象巫教之朝野,东夷本就是四方使之一,殷商立国,则星宿皆变矣,是也不是?”

    伯阳笑道:“方大夫聪颖,正是如此!”

    申伯诚也举一反三:“如此说来,后来大周龙兴,伐纣灭商,便是苍龙压过朱雀也?”

    ”非也,”伯阳微微摇头,“大周并非四方使之数,故而星象与殷商不同。”

    申伯诚和方兴同时问道:“愿闻其详。”

    伯阳道:“大周以炎黄嫡系自居,以龙为尊。可此龙并非东方七宿之苍龙,乃是取白虎之首、苍龙之身、玄武之颈、朱雀之爪,聚四象之精华,共化而成。传闻昔日齐太公吕尚在殷商为星象官,见大周已有龙兴兆象,方才弃暗投明,助周灭商,成开国功勋。”

    听完这席话,申伯诚这才会意。看来,星象之术博大精深,实是玄妙无比。

    方兴又问:“既如此,那如今之星象,可预测未来吉凶祸福么?”

    伯阳听言突然“噗嗤”一笑,连连摇头。

    方兴一愣:“小友何故发笑?”

    伯阳这才敛容道:“二位贵客有所不知,伯阳之于二十八宿,不过略通皮毛,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别小看几案上摆的这些拓片,其分野、其距度、其明暗、其君臣、其佐使,皆需先贤夜复一夜观星不辍,呕心沥血,才能绘制成图。更何况,天星之运行有周天之数,星宿短则旬月可见,长则一十二年,若逢阴雨云雾,又只得往复再等……”

    还没等伯阳说完,申伯诚已觉头晕脑胀。观星之事,本非凡夫俗子可为,需天时、需地利、需人杰,三才缺一不可。神童伯阳都知难而退,当今大周朝野怕是难寻高人也。

    又同伯阳聊了一个多时辰,申伯诚、方兴与这才辞别太史颂及其二子,依依不舍离开。

    出得府来,不觉已是日西。

    上了轺车,方兴突然想起一事,神色大惊:“你我今日为何事而来?”

    申伯诚道:“自是为了探寻二十八宿之秘。”

    方兴又问:“探得此秘,又是为何?”

    申伯诚摇了摇头:“为何?”

    “为了大赦,”方兴哭丧着脸,“可如今看来,这二十八宿,又与大赦何干?”

    申伯诚闻言莞尔:“原来妹丈乃是为此事忧心?”

    方兴见对方神色淡定,奇道:“莫非,申伯已有计策?”

    申伯诚笑道:“那是自然,不过此间不是说话之所,你我回大司马府再叙详细。”

    方兴释然,这才收拾心情,让御者快马加鞭,打道回府。

    回到大司马府衙署,二人分宾主坐定,申伯诚这才说起计策来。

    “你我此去太史寮,得知天星可象世间九州、君臣之事,又知赤黄二道、二十八宿之变化无穷,不仅可以谏天子大赦,还可以在二十八宿上作别样文章。”

    “愿闻。”

    于是,申伯诚又将二十八宿的拓片摆了起来,模仿伯阳口吻,对方兴道:

    “二十八宿可象十二州,自是可以借天星与国事相印照。今天子继位以来,先是平定五路犯周,解洛邑之围,地属豫州,对应房宿;后逢王畿大旱,宿曰柳、张,乃犯‘鹑火’之故;后平淮夷、东夷,地属徐州,对应奎、娄二宿;又定西戎、犬戎,地属雍州,宿曰牛、鬼;兵败于荆楚,地属荆州,星分翼、轸;又得巴蜀平定,地属梁州,宿曰觜、参。”

    方兴打断申伯道:“星象本意是预测未来,方才所言皆过去之事,岂不是……”

    “寡人已知如何说服天子,”申伯诚嘿然一笑,“方才所言,乃是二十八宿与十二州分野之辨。而天子所关心者,乃是二十八宿与朝中众臣之关联。”

    “此话怎讲?”

    “于巫教,二十八宿可象其教主、左右护法、四方使之流;于大周,自也可象天子、群臣。”

    “如何象之?”

    申伯诚沉思片刻,眼中烁烁放光:“当今天子最大夙愿,是为何事?”

    “大周中兴。”方兴不假思索。

    “然也,”申伯诚笑道,“既然紫微帝星象征天子,那二十八宿,自然可以象征群臣。我有意奏请天子,言大周之中兴上应天象,于天有二十八宿,于地则有中兴二十八臣,可助天子完成中兴大业,如何?”

    “中兴二十八臣?”方兴瞪大了眼睛。

    “然也!”想出此等名目,申伯诚颇有得色,竟不顾自矜,手舞足蹈起来。

    方兴却忧心忡忡:“天子会信此等玄语么?”

    “那是自然,”申伯诚很是笃定,“自古人王受命于天,故曰‘天子’,既是上天之子,如何不信天星象人之事?”他又压低了声音,“更何况,于当今天子而言,他心中实有心结,此结非是人谋可结,正可借用星象之说。”

    “心结?”

    “如今大周中兴之业已渐有眉目,东、西二方已平定,只欠北定诸狄、南平诸蛮而已。可中兴之业,大多为太保召公、太宰尹吉甫、你我等人之功,史官定将群臣事迹书于丹青,天子会如何感想?”

    此话说到方兴心坎,怅然道:“天子所忌讳者,乃群臣之功高盖主,此取祸之道也。”

    申伯诚自然明白方兴心意。卫伯和之归国、召公虎之告老、虢公长父之辞官、尹吉甫之沉寂,不都是因为如此么?

    古来王者难逃“猜”、“忌”二字,周王静亦不能免俗。

    当然,此事精明的大臣们心中有数,只是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申伯诚叹道:“这便是以星宿象中兴二十八名臣之妙用也!”

    “何解?”

    “若是群臣上应二十八星宿,则它日若大周中兴,便是大业天定,而非仅人谋也。一来,此乃天子仁德感动上天,二来,是天子善用群臣故而顺应天数。若是如此,史官笔墨皆称赞天子,天子如何不悦?亦是你我群臣避祸之道也!”

    说到这,方兴恍然大悟,连称高明。

    申伯诚促狭一笑,继续道:“只不过如今中兴之业未成,朝堂内也凑不齐二十八名臣之数,倒也不急在一时,可缓缓图之。”

    “此说甚妙,甚妙!”方兴已然叹服,频频点头。

    “再说当下时局,”申伯诚又道,“今三公缺位,便是其星宿黯淡之故;王姑僖夫人之遇刺,乃勾陈暗弱、中宫有碍。我等当启禀天子,此乃民怨沸腾、上天垂凶所致,若天子要问起攘除之法,那便需要……”

    “大赦天下!”

    方兴何等聪明,何况已知申伯诚用意。他救人心切,倒也顾不上此番说辞有欺君之嫌。

    申伯诚抚掌道:“此计如何?”

    方兴感激涕零:“妙计,妙计!”

    可话音未落,他又露出疑色。

    申伯诚看在眼里,问道:“怎么,还有何脱卯破绽否?”

    “非也,”方兴犹疑片刻,还是问道,“大赦之事,本与申伯你无干,何故如此相帮?”

    申伯诚仰天大笑,笑得方兴很不自在。

    “我问你,”申伯诚道,“你本北疆野人少年,如何数年来为国事奔波?是你欲想当卿大夫乎?”

    “不全然,此厉天子之故也,”方兴面露尴尬,“受其遗命,我孤身出林搬请救兵,后承蒙太保提携、天子信任,才有我方兴今日之功绩。”

    “我再问你,”申伯诚又道,“杨不疑、蒲无伤二人乃闲云野鹤,却为何也为大周锄奸而奔走?是其意欲扬名天下乎?”

    “不全然,亦是厉天子之故也,”方兴继续摇头,“此二人乃先王高徒,受其遗命,发扬绝学于世间,惩恶扬善,又为大周中兴之计,铲除巫教余党。”

    申伯诚知对方聪明,见时机成熟,便准备把实情相告。

    于是苦笑道:“我本西陲戎族,为何甘当大周西陲藩屏,冒死离间西戎,反间犬戎,难道是为了博取申国这一方封国么?”

    “不全然,”方兴摇了摇头,“难道……”

    申伯诚正色道:“亦是厉天子之故也!”

    “厉天子?”方兴咋舌。

    “正是!寡人之一举一动,亦是奉先王遗命也!别忘了,厉天子生前与姜族联姻,娶前任族长之妹为后,便是戎姜。后逢国人暴动,先王无奈出奔彘林。然厉王不甘大周倾覆,临终前发出三道遗命,以求中兴之业。”

    方兴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申伯诚又道:“厉天子遗命你闯出彘林,与太保召公会师,辅佐新王登基,于朝廷中兴大周,此遗命一也;命杨、蒲二人开门立派,发扬武学、医术,以根除巫教余孽,于山野中兴大周,此遗命二也;命我姜族纠合羌方余部,重振西域雄风,平定西戎、犬戎,于四方中兴大周,此遗命三也。厉王于朝、于野、于四方布下这三道遗命,你在明,我在暗,杨、蒲二人则间于明暗之间,共同匡扶天子,成中兴大业,此乃厉天子之高明大棋也!”

    这番慷慨陈词,不由方兴不信。

    “没想到厉天子避祸彘林,却如此高瞻远瞩,佩服佩服。”

    申伯诚喟然道:“寡人受命以来,不敢有忘。故而忍辱于塞外,冒险于诸戎,终平定西陲,终不辱没厉天子之信任。而杨、蒲二位高士与你我并无不同,寡人视之亦如手足,岂能不救?故而说服天子大赦之事,亦是申诚之本分也!”

    “申伯高义,方兴佩服!”

    “妹丈言重也,”申伯诚笑道,“至于前番赠你兵书,今番执意嫁妹,非是寡人攀附于你,而是为与妹丈你强强联手,亲上加亲,克定四方,共襄中兴大业。”

    申伯诚故意左一句“妹丈”,右一句“妹丈”,叫得方兴好生羞赧。

    “姻亲之事……还容来年再议……”

    “来年?”申伯诚笑道,“今日已是腊月廿八,后日便是来年也!”

    这下,方兴的脸更是红得发烫,连连摆手。

    “也罢,方才乃戏言耳,”申伯诚打起圆场,“婚姻之事本就无法强求,可妹丈既已许婚,还望早作准备,休要耽误佳人年华。”

    方兴长出一口气,低声道:“自然,这是自然。”

    申伯诚拍了拍方兴肩头:“既如此,寡人不便太过叨扰,这就告辞。”

    辞别方兴,申伯诚扬鞭回申国封地,筹办年终事宜去也。

    (第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