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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6-02章 尹吉甫 • 废长

    辰时。

    镐京城中金鼓齐奏,鲁国使团接到天子御诏,步入内城,被礼官径直引至大周祖庙。

    尽管周王静对鲁国不甚感冒,但依礼法,鲁国国君亲来朝觐,最高仪节仍是不可有亏。

    在宗庙之外,早有大宗伯王子友出迎,将鲁侯敖领入太庙,奉上甘露。

    鲁侯敖谢过王子友,仰头一饮而尽,随之一阵干咳,强忍着把露水咽下。看得出来,鲁侯敖此行劳顿,在路上显然染上急病,只见他形容憔悴,精神状态甚差。

    在大宗伯身后,小宗伯方兴取来“六币”,作为天子见面之礼。六币者,以马匹包裹玉圭,以虎皮包裹玉璋,以布帛包裹玉璧,以锦布包裹玉琮,以绣布包裹玉琥,以黼布包裹玉璜。鲁侯敖拜谢,命上卿鲁公子元收于匣中。

    其后,太宰尹吉甫奉上玉几案,自有副手宰夫将牛、羊、豕三太牢放置于其上,身后二位少宰芮伯阜、祭伯俗分别将大献之礼所需的玉爵与玉献摆上玉几。待忙完这一切,退立一旁。

    太庙外,早有大司徒虞公余臣、大司空申伯诚率领其余诸卿大夫肃立两侧;而在太庙和王宫之间的逵道上,大司马虢季子白、大司寇毕伯硕率领虎贲卫士跸除行人,为天子开路。

    随之,钟磬大作,周王静乘銮驾,从王宫中徐徐开向太庙。

    鲁侯敖赶忙领上卿和二公子出迎,参拜天子。太宰尹吉甫和大宗伯王子友紧随其后,担任傧相。

    可周王静乍见鲁侯敖,却不自觉露出轻蔑笑容。

    尹吉甫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颇不是滋味。说起来,这是周王静继位的第八个年头,早非昔日初登九五的那位青涩少年。这些年来,他已然能够驾驭帝王之术,御下有道,牧民有方,恩威难测,眼神中也渐渐有了他父王厉天子的神情。

    周王静痰嗽一声,故作热情道:“余与鲁侯初次相会,有失迎迓。”

    话音未落,鲁侯敖略显尴尬:“天子恕罪,三年前陛下于洛邑崇山大会诸侯时,便已面圣过一回也。”

    “是……是么?”周王静眉头一皱,顿觉失言,窘迫不已。

    可他身为人王,哪里肯认此错,闷哼一声,也不再顾鲁侯敖,扭头便踏入宗庙。

    身后的鲁国使团噤若寒蝉,大周公卿们也面露尬色,连忙簇拥着鲁侯敖紧随天子。

    小宗伯方兴连忙递上礼器,将圭瓒奉于天子,将璋瓒递给鲁侯敖。

    周王静同鲁侯敖参拜罢先王列祖,接下来,便是仪式最为复杂的酬献之礼。

    按《周礼》,天子以鬯酒献于宾客,宾客饮尽,名之曰“酌”;宾客再反敬于天子,天子饮尽,名之曰“酢”;后天子再赠礼物于宾客,名之曰“酬”。一酌、一酢、一酬结束,合称一“献”。

    天子酬献宾客,根据爵等不同,次数也依次递减,名曰“降杀以两”。天子对上公行九献之礼,对侯伯行七献之礼,对子男行五献之礼,所赠的礼物也贵贱不同。

    周王静端起玉爵,与鲁侯敖互饮鬯酒。可天子年轻力盛,鲁侯敖则年过四旬,加之旅途染上风寒,才饮了三爵,便不胜酒力,频繁咳嗽起来,气喘吁吁,连称“死罪”。

    可天子似乎反而来了劲头,一边口称“无罪”,一边继续劝鲁侯敖饮酒。终于,待到第七杯饮尽,鲁侯已然手捂口鼻,体似筛糠,面色煞白,几近晕厥。

    见到鲁侯敖的窘态,周王静心情大好,面带嘲色:“鲁侯,还可乘车否?”

    鲁侯敖强忍不适,只得点头:“尚可,尚可。”

    周王静笑道:“那便有劳贵国使团移步明堂,余还有许多言语,待与鲁侯长谈!”

    言罢,便走出太庙,上了銮驾。

    鲁侯敖只得唯唯,在鲁公子元紧紧相搀下,艰难地挪出屋外,呕吐不止。

    众卿大夫见天子如此慢待鲁国君臣,也都面面相觑。大宗伯王子友无奈,只得命副手将几案撤去,把酬礼赠予鲁国使团,便草草宣告礼毕。

    尹吉甫不由打了个冷颤,周王静如此摆架子,怕是会寒了天下诸侯和满朝卿大夫之心。虽说天子威仪确要比鲁侯大上许多,可自古圣主治国,皆平易近人、从谏如流,哪有如此以上凌下之理?

    昔日文王、武王、成王、康王听政时,何等令人如沐春风,即便是先王厉天子,虽有察人之失,却也无轻佻之过。周王静如此举动,尹吉甫自惭身为天官太宰、百官之长,却也不知该如何相劝才是。

    巳时。

    明堂之上,周王静端坐丹墀之上,鲁侯敖则与公卿分列玉陛之下,共同欣赏迎宾乐舞,却显然各有心思。

    乐舞由大司乐统筹,乐师起黄钟、大蔟、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六钟为阳声,起大吕、应钟、南吕、函钟、小吕、夹钟为阴声,拨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音,共奏宫、商、角、徵、羽五声。

    乐至正酣,舞师帅众国子翩翩起舞,先作《王夏》,后作《肆夏》,再舞《昭夏》。三夏演罢,鼓乐戛然而止,博得连声喝彩。

    周王静大喜,神色甚倨,问鲁侯敖道:“世人皆言周礼在鲁,更甚于周。今日鲁侯见此乐舞,不知可否有何赐教?”

    鲁侯敖赶忙起身,奏道:“不敢言教,鲁国虽同以王礼祀周公,咳咳,又岂敢妄评大周之乐舞也?”

    周王静冷冷道:“但说无妨。”

    鲁侯敖道:“若要论乐舞,方才《王夏》、《肆夏》、《昭夏》三舞,仅能算是小宗。而黄帝之《云门》、《大卷》,尧帝之《大咸》,舜帝之《大㲈》,夏禹之《大夏》,成汤之《大濩》,武王之《大武》,共称‘六舞’,方算得上乐舞中之翘楚至尊。可惜,这些乐舞皆大祭祀时方演,今日寡人无眼福可见。”

    “唔。”

    周王静没料到鲁侯对乐舞的知识如此渊博,自讨了个没趣。只是对方迂腐而健谈,又滔滔不绝卖弄了一阵,听得周王静意兴阑珊。

    于是,天子决定转移话题。周王静明知故问道:“鲁侯,此次出使,都带了何人随行?”

    鲁侯敖道:“上卿公子元……”

    周王静不耐烦地打断:“此公比鲁侯来得更早,不必介绍。”接着,一指鲁侯敖身旁的二子,问道,“此二子一长一幼,敢问哪位是储君也?”

    这话问得鲁侯敖一惊,忙支吾道:“这……鲁国尚未……咳咳,尚未立储。”

    周王静似毫不觉意外:“余观此二子,幼者已近弱冠之年,长者显然年齿更高,鲁侯为何迟迟不立太子?”

    “天子恕罪,”鲁侯敖道,“此事迁延已久,实是不礼。”

    周王静冷哼道:“这么说,你此来镐京,莫非想让余一人替你立储么?”

    “这……”

    此话大大出乎鲁侯敖意料,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截了当,全然不顾及天子与诸侯之体面。

    周王静倒不管不顾,打量了一番鲁公子括,只见他身高七尺有余,孔武魁梧,问道:“此年齿较长者,非嫡乎?”

    鲁侯敖低着头:“是嫡。”

    “非长乎?”

    “是长。”

    “岂有此理,”周王静愤然道,“既嫡且长,如何不立其为鲁太子?”

    “这……”

    “莫非有人干涉立储否?”周王静语气不善。

    “是……”鲁侯敖踟蹰再三,低声道,“是齐侯……他……”

    “齐侯?”周王静一愣,“鲁国立储,与齐侯何干?”

    鲁侯敖叹了一口气,似是下了很大决心,道:“天子有所不知,这长子名括,乃是寡人正妻夫人纪姜所生,纪姜乃纪侯之女,奈何弦断早薨……”

    “纪人?”周王静不屑地摇了摇头,显然,天子对纪国也没留下好印象。

    “此子年幼尚武,弓马娴熟,颇有万夫不当之勇,”鲁侯敖夸起长子来,确是洋溢着由衷的骄傲,“数年前泰山有寇,此子仅率十乘战车,便大败盗寇数百余众……”他说得太过亢奋,很快气喘吁吁,又是一阵咳嗽。

    周王静却不动声色,问道:“余闻鲁有泰山寇之事,已是五年之前?”

    “正是。”鲁侯敖不假思索,俨然不知天子口气有异。

    “好鲁侯!”周王静拍案而起,“泰山有寇之时,正是余御驾亲征东夷之际,是也不是?”

    “是……是……”鲁侯敖吓得连忙欠身。

    “鲁敖,你以母丧为名,拒不出兵助余讨伐不臣,却有闲暇派长子出战泰山之寇,是何道理?余在你心中,反倒不如区区草寇耶?”

    “这……非也……”鲁侯敖面如金纸,语无伦次。

    见君上窘迫,鲁上卿公子元准备起身解释,尹吉甫赶忙以目示之,摇手暗示不可。

    尹吉甫知道,昔日周王静一意孤行、御驾亲征,名义上虽大获全胜,但却落得惊吓之疾,得不偿失,成为难言之隐。而鲁侯敖当年未出一兵一卒勤王,更是让天子记恨于心。此时,任凭鲁公子元巧舌如簧,也说不动天子回心转意,更何况,这位鲁国老上卿绝非能言善辩之士,只会徒增周王静的嗔怒。

    看来,周王静恨屋及乌,对这位鲁侯敖的长公子括,想必不会有什么好眼色。

    果然,周王静降阶,踱到鲁国幼公子戏跟前:“此子,便是齐女所生之幼子吧?”

    鲁侯敖赔笑脸相迎:“正是,正是。”

    周王静又问:“嫡出还是庶出?”

    鲁侯敖道:“原是庶出,但如今其母已升为夫人……”

    “那便亦是嫡出,”周王静冷笑道,“这么说,两位公子都是嫡出,立储之事确是两难。”

    “唔?”鲁侯敖一愣,无助地看着天子。

    “既如此,余一人便替代劳鲁侯,考较二位公子,优者便立为鲁太子,如何?”

    周王静此言一出,鲁侯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举起的铜爵悬在半空,迟迟没能放下。

    一旁,大周公卿们也是讶异得鸦雀无声,尹吉甫更是听得脑后一凉——果然,周王静不仅要干涉鲁政,甚至有意废长立幼?

    按周礼,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鲁国长公子括不论年齿还是出身,都是鲁国根正苗红的储君人选。即便幼子戏之母齐姜被升为国君夫人,也终究是继室,法理上如何比得上鲁侯敖的原配夫人纪姜?

    然而周王静竟提出考较二子,那显然是执意不立长公子括,这并非是个好兆头。

    身旁,仲山甫按捺不住,便欲起身劝谏。

    尹吉甫连忙将他拦住,低声道:“小司徒三思,当下非是我等为臣者言语之时……”

    仲山甫虽被劝住,但显然已是义愤填膺。只见他紧咬嘴唇,髭须径竖,双手牢牢抓住几案,竟颤抖起来。

    尹吉甫环顾左右,不单是仲山甫,王子友、南仲、师寰、方兴等人都面露不平之色,可如今周王静一意孤行,又有谁敢在天子兴头上犯颜强谏?

    也没容鲁侯敖反对,周王静已然出好题目。

    “齐鲁,”天子饶有兴致道,“既然方才鲁侯提到齐国之事,余便从‘齐鲁’破题,以此论政,考较二公子才学。各以一刻为限,哪位公子先来?”

    话音刚落,长公子括“嗖”一下起身,走到殿中。

    “哦?为兄者倒不谦让,”周王静嘲道,“既如此,先为余言之无妨。”

    长公子括毕竟热血方刚,不知是没听懂天子出题本意,还是受气不过,竟说起齐国种种不是,可谓大倒苦水:

    “齐人贪得无厌,觊觎我土地,侵占我边疆,驱赶我边民,鞭挞我边吏……”

    “齐人壅我河道,塞我道路,毁我田地,劫我客商……”

    “齐人拥寇自重,那泰山寇之泛滥,分明就是齐国流放的囚徒……”

    “齐人还擅行征伐,攻打周边小诸侯国,掠夺财富、牲畜、民人……”

    鲁长公子括滔滔不绝,周王静笑容已然逐渐凝固,只是眯缝着眼,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尹吉甫听得连连摇头,公子括所言齐国之“劣迹”,其言大都为实情,大周朝廷也早有耳闻。

    齐国乃太公吕尚封国,临淄亦曾是殷商大邑,民风本就尚武好斗。周夷王之时,齐哀公因受纪侯之谮言,在朝拜天子时被烹杀而死,自那以后,齐纪交恶。齐国后世君主为报哀公之仇,暗中报复,不断在齐纪边境制造摩擦,挑起争端,凭借国力强大,蚕食纪国的领土。然而夷王出于对齐国之歉疚,便视而不见,听之任之。

    齐人得大周朝廷纵容,于是得寸进尺,陆续侵占其他周边小国的领土,开拓疆界,为此,齐侯无忌之父死后还被周王静谥号曰“武”,更令周边小国心寒。待到齐侯无忌即位,先与周王静联姻,再利用天子对鲁国的厌恶,又打起鲁国主意,骚扰其边境,现在甚至干涉鲁国立储,气焰极其嚣张。

    可问题在于,当今齐侯无忌乃天子国舅,疏不间亲,鲁公子括此番发言,怕是在周王静心中减分不少,甚至更坚定对方废长立幼之念。

    但鲁公子括不理会这些,反而越说越上头。

    “天子,齐侯践踏周礼,妄动干戈,是谁给他如此权力?这般擅行征伐,大周难道不加以约束么?”

    周王静听此质问,反倒被气乐了:“荒唐!小子,是余让你论政,非是让你问余!”

    鲁公子括索性撕破脸皮,义正辞严:“我们鲁国就是要个说法!”

    “说法,甚么说法?”

    “同是大周侯爵诸侯,为何齐国偏可以出动军队,欺压周边诸侯?”

    “看来,你小子对近邻了解甚少,”周王静面色铁青,转而指向尹吉甫,“既如此,那余便有劳太宰,为你上这一课。”

    “臣在。”尹吉甫突然被召,也是一愣。

    周王静煞有介事道:“鲁公子有一事不明,不知齐国何来征讨不臣之军权,还望太宰拔冗为之一言?”

    尹吉甫无奈,只得道:“回禀天子,臣愿为鲁公子言之。”

    见鲁国长公子括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尹吉甫心中暗叹,这小子有勇无谋,将来免不了多吃些苦头。倘若他当上储君、将来成了鲁侯,定会与齐国爆发冲突,届时难以收场,更为不美。

    于是道:“鲁公子有所不知,昔日大周开国,武王稽考功劳,当推周公旦、吕公尚为首。成王时,商纣虽灭多年,然余党聚于山东,有奄、薄姑二邑作乱,成王便派周公旦、吕公尚前往讨伐,并许以将此二邑分封与二公建国。

    “后周公践奄,改名为曲阜,便受封为鲁国。直至周公旦薨后,成王感念其灭纣、践奄、平三监乱、制礼作乐,还曾摄政辅佐年幼之成王,劳苦功高,故葬之以周王规制,并允许鲁国使用天子之礼乐特权,世代郊祭周公。故而方才天之云‘周礼在鲁’,便是此故。

    “而吕公尚亦平定薄姑,驱逐殷商遗民于济北,改薄姑为临淄,封建齐国。成王大喜,故使召公奭锡命于齐太公,命曰:‘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九伯,实得征之。’故齐国有征伐诸侯之特权,可代天子征讨四方不臣。”

    “原来如此,”鲁公子括这才悻悻道,“这么说,齐国之所以征讨诸侯国,是……是周成王之旨意?”

    “然也,公子聪慧。”尹吉甫言罢,也不多言,告退归席。

    周王静大笑对鲁侯敖道:“看来,令长公子学识尚浅,孰之过也?”

    鲁侯敖面带惭色:“是寡人疏于训教,还望天子恕罪。”

    周王静心情略微好转,转而对鲁幼公子戏道:“令兄方才多有失语,不知你有何高见?”

    “不敢,”公子戏连忙起身,一揖到地,“禀天子,小子愚钝,不敢论政。”

    “哦?你倒是谦让得很,”周王静摆了摆手,“但说无妨,余不怪罪于你等。”

    公子戏又道:“齐鲁,邻邦也。虽近年多有龃龉,然二国累世通婚姻之好,甥舅情深,依小子愚见,当化干戈为玉帛,息兵罢战,才是正道。”

    周王静闻言,连连点头:“说下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天子对这位鲁国幼公子颇有好感。比起长公子括的粗拙,幼公子戏倒是机灵活泼,上人见喜。而此子之母乃是齐人,他对齐国自然亲近几分,所说之话不管是否出自真心,但是句句都对在周王静的胃口之上。

    公子戏道:“小子寡闻,便说两则齐鲁逸闻,权当政论如何?”

    周王静喜道:“如是甚好。”

    公子戏道:“昔日,始祖周公在朝中位列三公,故而派长子伯禽就封鲁国。伯禽治理鲁国三年之后,才向周公汇报政绩。周公问其为何如此之迟,伯禽答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

    “而齐太公受封仅五个月,便向周公汇报政绩。周公惊问为何如此之速,齐太公道,‘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习俗也,故速。’周公闻言,于是感叹,‘齐国之政简易,人民必亲近归附;而鲁政太烦,易失民心。呜呼,鲁国后世必不如齐国,早晚北面事齐矣!’”

    这是周公褒齐贬鲁的典故,在场之人大多听过。虽是周公轶闻美谈,但从一个鲁国公子口中说出,未免有那么几分不合时宜。

    果然,鲁侯敖闻言颜色更变,忿忿道:“戏,可矣,岂可复述此丧气之语?”

    “言重也,”周王静反倒劝慰起鲁侯来,“孩童之言,无需禁忌。戏,你还有一逸闻,再说无妨。”

    公子戏得了周天子的许可,朗声道:“这一则,是关于齐鲁治政之道不同。一日,齐太公与伯禽探讨治国理念,齐太公道,‘齐之治国,当尊贤上功。任人唯贤,用人不拘,崇尚功劳。’伯禽则道,‘我鲁国不然,当亲亲上恩。任人唯亲,多用公族,广施恩德。’

    “齐太公嘲道,‘若如此,鲁国断绝人才之路,今后必将沦为弱国。’伯禽则不以为然,道,‘齐国强则强矣,若任用外人,未来拥有齐国社稷者,恐非姜姓之后人也。’”

    这也是一则周初公案,昔日齐太公、伯禽用才治国之差异,深刻影响其后世君主。

    齐国历代国君任用外才,除了周初天子册封的国氏、高氏“二守”之外,卿相将领多用外姓之人,故而军力强大,尚武惯战。至于鲁国,卿大夫始终从公族中挑选,历任上卿皆是国君之兄弟叔侄,故而国力平庸,不温不火。

    直到春秋战国,齐国果然强大,齐桓公成五霸之首,可惜好景不长,最后权柄旁落外姓,终被田氏代齐,齐国不再为太公后人所有,应了伯禽之谶。而鲁国国祚虽久,但由于国政被公族世代把持,政归“三桓”,终是积贫积弱,毫无建树,也应了齐太公之预言。此是后话。

    当下,鲁公子戏的这番言辞虽味同嚼蜡,但却让周王静十分满意。

    天子在殿上踱了几步,似乎打定主意。

    “鲁侯,此子可教也!”

    鲁侯敖一愣,故作不解,只是应承:“谢天子夸奖。”

    周王静道:“既如此,鲁国该立谁为储君,鲁侯心中已然有数吧?”

    “不……不知……”鲁侯敖神色痛苦,佯装镇静,“还请天子示下。”

    周王静想必也猜到对方不愿亲自废长立幼,索性越俎代庖:“公子括虽长,但生性鲁莽,非是守国之君。公子戏虽幼,然聪颖宽厚,足以立为鲁太子。”

    此言一出,不当鲁侯敖一行人讶异匪浅,众卿大夫中也是一阵哗然。

    大周开国以来,皆以嫡长为尊,如今堂堂天子居然公开命鲁侯废长立幼,怎能不让人瞠目结舌?

    尹吉甫有心劝谏,但如鲠在喉。心中暗急,倘若召公虎在场,定会极力阻止天子行此荒谬之事。可惜,自己没有召公虎那般魄力,更何况,如今的周王静,怕是也再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谏了。

    “天子,此事万不可为!”

    朝堂上传来刺耳的反对声,众人一愣,转头观瞧,原来说话人是小司徒仲山甫。

    周王静果然大怒,恨道:“何以见得?”

    仲山甫道:“废长立少,不顺!不顺,必犯王命!犯王命,必诛之!”

    别看仲山甫身形瘦削,此时已报定死谏之决心,说话掷地有声,余音绕梁。

    周王静强作平静:“不顺,何以见得?”

    仲山甫又道:“夫下事上,少事长,所以为顺。令之不行,政之不立,行而不顺,民将弃上。今天子建诸侯,立其少,是教民逆也。若鲁从之,诸侯效之,王命将有所壅;若弗从而诛之,是自诛王命也。诛之亦失,不诛亦失,还望天子三思!”

    言罢,仲山甫取下玄冠,徐徐放在地下。

    周王静奇道:“你这是作甚?”

    仲山甫道:“罪臣本是布衣,乃蒙天子拔擢才入朝为中大夫。今臣犯言直谏,冲撞天子,自知罪孽甚重,这便领受责罚。”

    朝堂上一片寂静。仲山甫方才这一番言辞举动,看得鲁侯一行和众卿大夫都目瞪口呆。

    正当众人都以为天子要大发雷霆之时,却不料周王静竟弯腰从地上捡起玄冠,重新戴到仲山甫头上。

    “爱卿平身,”周王静苦笑道,“昔有姜后脱簪,劝余不要沉湎酒色,而要勤政爱民;今有大夫摘帽,劝余谨言慎行。有此贤后忠臣,何愁大周不得中兴?”

    言罢,周王静把仲山甫扶起,让他退回班次之内。

    众卿大夫见天子以德报怨,皆转惧为喜,山呼“万岁”。

    鲁侯敖见周王静回心转意,如逢大赦,小心翼翼问道:“天子,那立储之事……”

    周王静似笑非笑,敷衍道:“鲁国立储之事,自是鲁侯决断。”

    鲁侯敖大喜,试探道:“天子非是戏言否?”

    “君无戏言,”周王静愠道,“不过当断不断,久后必乱,鲁侯今日便作决断吧!”

    鲁侯敖长作一揖,低声道:“既如此,寡人便立长公子……”

    “嗯?”周王静眯缝着眼,口出异声。

    “天子,你这是……”

    “鲁侯自作主张即可,何须多问。”言罢,周王静背过身去,径直走上玉陛。

    “寡人便立长……”鲁侯敖见天子面色不善,早已冷汗直冒,改口道,“便立幼……幼子戏为……鲁国太子……不知天子意下如何?”

    周王静促狭一笑:“鲁侯,你这可是废长立幼?”

    “这……”鲁侯敖张惶无助,左看看上卿公子元,右瞧瞧尹吉甫等大周众卿,“寡人之意已决,便立幼公子戏为鲁国太子。”

    在场众人何尝不知鲁侯敖这是受天子胁迫,不得已才废长立幼,吃了哑巴亏。可看破不说破,谁又敢捋周王静的逆鳞。

    仲山甫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低声道:“鲁侯,万望收回成命!”

    可这鲁侯敖生性懦弱,此时骑虎难下,又如何有胆量再作变更。

    “来人,”周王静“嗖”得起身,干笑道,“既然鲁侯已然决意立幼公子,余这就锡命于他!”

    鲁侯敖无可奈何,虽觉天子此举越俎代庖,但也只得默认。

    幼公子戏倒是喜出望外,朝着长兄做了个鬼脸,小步趋至大殿中央,叩头谢恩。

    而于鲁国长公子括,此时敢怒而不敢言,只是恶狠狠地盯着幼弟,咬牙切齿。

    尹吉甫亲眼目睹这场立储闹剧,心中已是冰凉彻骨。

    他知道的是,鲁国今日兄弟反目,他日定会埋下祸根,荼害广远。

    但他不知道的是,今日这件看似荒诞的小事,竟演变成一些列恶性循环的导火索,成为周王室威望急转直下的根源所在。此是后话,自有汗青记载。

    至于周王静,他似乎还不放心,唤大宗伯王子友出班候旨。

    王子友道:“臣弟在。”

    周王静道:“鲁侯立储,兹事体大,还有劳王弟出使一趟鲁国,以保册封仪式万全。”

    王子友脸上闪过一丝疑色,所与人都知道,周王静粗暴干涉鲁国立储已是不礼,派出大宗伯去鲁国参加册封仪式,那分明就是去监督鲁侯敖,防止其中途反悔。天子此举十分过分,已难用常理形容。

    但王子友素来不曾违抗王兄旨意,面带欣然:“天子,臣弟有个不情之请。”

    周王静皱眉道:“何事?”

    王子友毕恭毕敬道:“此去鲁国,路远日久,臣弟需要一位副使。”

    周王静这才长吁一口气:“谁?”

    “小宗伯,方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