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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6-07章 鲁公子括 • 剧变

    鲁邾边境。

    公子括全身披挂,长缨在手,肃立于战车之上,英姿飒爽。他的目光,紧盯着鲁国都城曲阜的方向。

    邾国是公子括的妻舅之国,也是鲁国的附庸国,邾国国都距离曲阜城很近,不过二三十里路程。邾国不大,却粮秣充足,公子括将鲁国精锐陈兵于此,可以依赖邾国的补给,而不用厚着脸皮向君父讨要粮饷。

    “报!鲁世子已然加冠!”

    “哼,”公子括听闻奏报,横眉冷竖,半晌又问,“天子使团何在?”

    “尚在曲阜城内盘桓,似乎在等周王回报。”

    “好,再探再报!”

    送走斥候,公子括心中惆怅。异母弟公子戏今日加冠,又被册封为世子,木已成舟,鲁国废长立幼的闹剧成为既定事实。如今君父鲁侯敖身体虚弱,恐怕不久于人世,届时公子戏继位,其母子视自己这个长公子定如眼中之盯,定欲先除而后快,未来的日子好不忧虑。

    如今,公子括在朝中一无名分,二无根基,所拥有者,仅仅是手中握有的一万精兵而已。虽说这枝军队乃鲁国之精锐,但倘若世子戏继位后冤我谋逆之罪,下诏废我兵权,那时士卒军心涣散,定难再为我所用,又当如何自处?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先下手为强”一个办法。

    可何时下手,如何下手,以何借口下手?公子括没有答案。他苦于身旁没有智囊,无人出谋划策,只能干着急。

    是夜,公子括继续率兵在鲁邾边境驻扎。派去向公叔夨问计的亲信尚未归来,正百无聊赖之际,一时心中发慌,只觉眼皮乱跳,不知是何征兆。

    就在此时,营外一阵阴风,竟将帐帘吹起,烛火也随之而灭。

    公子括大骇,正欲出营查看,刚到帐门处,却被传令兵撞了个满怀。

    “报,不好了!”

    “慌什么,”公子括大怒,“报丧吗?”

    “这……”

    公子括见对方气喘如牛,面上脱形,联想到刚才的诸多凶兆,一股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我说对了?”

    “是,是。”

    “谁的丧报?”

    “是鲁侯,鲁侯薨了!”斥候满脸仓皇,不敢直视眼前之人。

    “君父,”公子括喃喃,“君父……”随即挥拳捶胸,嚎啕起来,“君父!君父!”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从人不敢相劝,几名旅帅便告退席,各自商议在军中筹备挂孝之物,不提。

    公子括哀戚了半宿,心情迟迟不能平复。

    自从搬出东宫,将妻儿寄于邾国之后,曲阜城里除了君父之外,公子括已经不再牵挂任何人。虽然君父鲁侯敖懦弱,听信齐姜谗言,迟迟不立世子,害自己失了储君之位,但是公子括并不恨他。而如今自己领重兵在外,免不了被齐姜母子各种谗言,此间也是君父从中斡旋,这才留了自己喘息之机。

    而今君父已薨,世子戏马上就会继位为新任鲁侯,鲁侯戏年幼,鲁国朝政无疑会被齐姜把持,齐姜身后倚仗的是母国齐国的势力,有齐国人撑腰,鲁国能有什么好结果?想到这,公子括更是义愤填膺,悲愤交加,难以入睡。

    稀里糊涂过了一夜,次日一早,斥候又传来消息。

    “禀主帅,已探明新君继位之日。”

    公子括一惊:“什么时候?”

    “三日之后。”

    “三日?”公子括一拳挥向将军几案,“这不孝子,也未免太过心急了吧?君父尸骨未寒,他不急着操办丧事,居丧哀戚,竟急着继位当他的鲁侯!荒唐,简直荒唐之至!”

    又发完一顿火,接着问道:“曲阜城内,谁人操办丧事?”

    斥候禀道:“据探,丧礼一切流程、丧葬应用之物,世子与鲁侯夫人一概不管,皆是由上卿公子元操办。”

    公子括点了点头:“有上卿负责丧礼,倒是妥当,不会被大周使团看笑话。”

    言罢,挥手让斥候退下。

    不多时,帐外飞报,下卿公叔夨来访。

    公子括初逢大变,许多事情正无头绪,缺少商量之人,听闻公叔夨前来,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赶紧出迎。正此时,只见公叔夨浑身挂孝,风尘仆仆,也飞一般地冲进帐内。

    二人尚未寒暄,公子括如见亲人,再也忍不住悲戚,与公叔夨抱头痛哭起来。

    许久,公叔夨方才收敛哀容,劝道:“长公子请节哀,当下事出紧急,不是痛哭之时。”

    公子括这才拭泪,点头称谢。经过一番情绪宣泄,公子括现在心情已然好转,眼泪流干,剩下的只有熊熊斗志。

    公叔夨道:“我此行有两个目的,一公一私。”

    公子括道:“欲先听公事。”

    公叔夨闻言,便命手下随从入营,卸下整整一车的丧葬用品。

    公子括奇道:“这是?”

    公叔夨道:“此乃我与上卿为长公子准备的丧服和致赗之物,鲁侯马上就要小殓,小殓之后,大殓、奠礼、下葬,都需要丧葬之用。你如今统兵在外,一时间无法筹措这些物资,故而我从内府支了些用度出来,转交与长公子你,不至于在朝野授人口实,背负不孝之名。”

    话音未落,公子括已然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称谢。

    “倒也不必多谢,”公叔夨摆了摆手,低声道,“长公子,你我再说说私事。”

    公子括把从人支开,拉下帐帘,忙道:“请讲当面。”

    公叔夨道:“如今鲁侯已薨,世子不日便要即位,长公子有何打算?”

    “这……”此言说中公子括心事,他正无答案,于是假意试探道,“我欲回曲阜奔丧,以全孝道,不知妥否?”

    公叔夨闻言变色,又盯着公子括半晌,哑然笑道:“长公子说笑,我夤夜前来找你,何其诚意,长公子何必以言语试我?曲阜城内,世子、夫人时刻欲除你而后快,就盼借着发丧之名,将兵权夺回,你如何入得虎口?”

    公子括脸上发烫,赶忙道歉:“公叔明察,是我冒昧,愿听高见。”

    公叔夨点了点头:“镐京不可回,兵权不可交,但却有一事不得不做。”

    见对方话音戛然而止,公子括赶忙问道:“何事?敬请赐教。”

    “问罪!”公叔夨斩钉截铁。

    “问罪?”公子括一愣,“此话怎讲?”

    公叔夨沉吟许久,在公子括再三追问下,终于开口:

    “鲁侯白天给世子加冠,当夜便盍然而逝,世子戏又急着即位。长公子,这一切,你不觉得太快了吗?”

    这何尝不是公子括的怀疑,既然公叔夨点出了蹊跷所在,公子括便不再犹豫:“公叔是说,君父之死,非是出于自然,乃是有人刻意为之?”

    公叔夨闭上眼睛,抿着嘴,冷笑不言。

    公叔夨所言,确是击中公子括心中疑窦,一切有悖常理之处,便渐渐有了头绪起来。

    君父虽说染病已久,但毕竟还不算病重,不论是接待大周使团,还是为世子戏举办加冠大典,都并无病危之兆,如何就偏偏在册立世子之后,就突然得了暴病,呜呼哀哉了呢?这也未免太巧了吧?

    再联想到鲁侯敖自镐京面圣归来后,卧病在床的那段时间内,后宫内寝都被夫人齐姜把持,除了世子戏和少部分贴身之人,其他非齐姜亲信者,一概不得入内探望,连公子括的探访都被拒绝数回,更不用说上卿公子元、下卿公叔夨这些叔伯之臣了。

    自古以来,宫闱之事便颇多秽闻,如今君父死得突兀,谁敢说其中没有猫腻之事?

    想到这,公子括对公叔夨所言“问罪”二字,有了更深的体会。于公,探明鲁侯敖离奇死因,还鲁国臣民一个交代,自己身为先君嫡长子,本是责无旁贷;于私,世子戏、齐姜母子倚仗齐国靠山,先是蛊惑鲁侯敖废长立幼,得手后又倒行逆施,有弑君之嫌,公子括又何尝不想除之而后快?

    决心已定,公子括眼中露出了杀气。

    公叔夨静观公子括沉默良久,终于燃起了斗志,抚掌称“善”。

    公子括凛然一笑:“公叔所言,颇有拨云见日之意。只是‘问罪’二字,不知要如何为之,还望不吝赐教。”

    “赐教万不敢当,”公叔夨摆了摆手,“你我皆是周公之后,身上流淌着先祖伯禽的血液。鲁国大好河山,夨又如何能眼看着落入齐人之手?齐国,虎狼之国也,觊觎我鲁国已久,先君在时,齐侯无忌尚且不敢‘无忌’,如今世子戏年幼,立足不稳,甘当傀儡之君,正中齐人下怀。”

    “正是,正是!”提到齐国,公子括髭须径竖,恨得牙痒痒。

    公叔夨又道:“如今,鲁国政局不明。周天子废长立幼,世子戏又得先君亲自加冠,论理,世子戏占优。然而长公子你敦厚持重,战功颇著,颇有声誉,齐姜母子则引寇自重,不得民心,论情,则长公子胜世子戏多矣。这世间万物,抹不开‘情’、‘理’二字,鲁侯之位,世子戏坐不坐得稳,还说不准也!”

    “情?理?”公子括琢磨着这套言论,不置可否。

    公叔夨知他还在犹豫,便走向帐内屏风,从剑鞘中抽出利刃,用右手叠指置于剑下,找准重心,将剑身用二指托起,只见那青铜剑晃了几晃,便平衡不动。

    “长公子,二指将此剑分为首尾,剑柄处为情,剑锋处为理,如今长公子与世子戏各占一端,世子戏得君位之正,长公子则得军权、民心,则成均势也。”言罢,公叔夨又取来剑袍,用左手持之,笑问道,“长公子,可知我欲行何事?”

    公子括本非庸人,自然领悟,拱手道:“若将剑袍挂于剑柄,则平衡必破,情胜于理也!”

    “正是!”公叔夨说着,便照公子括之言,挂上剑袍,只见那剑锵然落地,闪过一道寒光。

    “好剑,好剑!”公子括鼓掌慨叹,躬身捡剑,吹灰还鞘。

    公叔夨继续说道:“是而,世子戏虽占名分,长公子未必便输。情、理之均势未破,剑袍落于哪端,也未成定数也。”

    公子括频频点头,又问:“那这剑袍,所指何意呢?”

    公叔夨故作玄虚,昂首揽须道:“这,便考考长公子之悟性,如何?”

    公子括用手摩挲着无暇打理的胡茬,想了片刻:“莫不是……王子友?”

    “算是,”公叔夨笑道,“但也不算是。”

    公子括莞尔:“公叔说话有趣,是便是,不是便不是,甚么叫‘算是也不算是’?”

    公叔夨又笑道:“王子友是主使不假,但若要让大周使团替长公子说话,还得另外一人不可!”

    公子括意会:“你说的是,副使方大夫?”

    “然也,然也。”

    公子括露出喜色,随即又转忧:“可如今国丧当头,公子戏又急于即位做他的鲁侯,曲阜内外定然戒严,我又如何通过重重禁卫,入国都去找方兴议事?”

    “方大夫不得不见,”公叔夨话锋一转,“但不是现在,自有机会。”

    “何时?公叔休要吊我胃口。”公子括连连追问。

    公叔夨冷笑一声,道:“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先君尸骨未寒,世子戏却急忙忙定于三日后登位,竟比鲁侯殡礼还早二日。一来,此举违背周礼,落下口实,乃是对长公子有利;二来,齐姜母子急于加冠、即位,证明他们立足不稳,怕迟则生变。而当他即位之后,便会放松警惕,此后再熬两日,待鲁侯殡礼之时,曲阜定然有隙,便是长公子你与大周使团接触的最好机会。”

    公子括频频点头,面露喜色,却须臾又皱眉道:“可……”

    公叔夨道:“长公子还有何疑问?”

    公子括道:“可大周使团此次出使鲁国,乃是奉周天子之命前来,周王本意,便是废长立幼,王子友与方兴自不敢违背王命,又怎么会帮我这个落魄嫡长子?”

    “这话,长公子说对了一半。”

    “愿闻其详。”

    “大周使团此来,乃是确保世子戏成为储君,如今世子很快就要即位为鲁侯,一步到位,使团所负之重任,可谓超额完成。但世子戏成为鲁侯戏之后,若要公然骨肉相残,对长公子赶尽杀绝,那便是为君不仁、为弟不悌,有悖周礼。此等恶行,想必王子友与方大夫不会坐视,即便周天子得知,也会酌情处之。”

    听对方言罢,公子括方才略微放心,又请教道:“待我见到方大夫,他会冒险相见么?”

    公叔夨道:“还记得大周使团入境之时,长公子曾解救他们与危难,击退大野泽贼寇之犯。我听闻方大夫乃当世最重义者,急人所难,有恩必报,定会为长公子排忧解难,不必担忧。”

    公子括又问:“待我见到方大夫,又要索求何事?”

    “这倒是个好问题,”公叔夨开始沉吟,半晌道,“有了!”于是对公子括耳语一通,“如此这般,便大事可成也!”

    公子括闻言大喜,再无疑虑,欣然送公叔夨出营。

    等待中的日子,往往是很煎熬的,尤其,这件所等待的事情,偏偏又是最不愿看到的那一桩。

    一连三日,公子括就在承受这样的煎熬,没能睡上一顿安稳觉。

    三日之后,鲁世子戏即位的消息终于传来。也是在这三天里,公叔夨每日都派人来情报,公子括这才知道,自己同胞弟弟在宫中的日子,却同样不好过——

    第一日,世子戏急着即位,便很快遭到众卿大夫的反对,其中为首者,就是上卿公子元。自鲁侯敖薨后,公子元便沉心筹备其丧礼,周礼历来事死如事生,鲁侯敖头七未过,世子戏就匆匆寻求即位,不仅违背孝道,甚至冒犯了礼法。

    第二日,世子戏与众大臣的关系愈加紧张,上卿公子元称病不朝,世子戏便把怒火撒到下卿身上,他当堂质问公叔夨,为何兵权交给公子括而不是收回朝中。对此,公叔夨早有对策,便以鲁国境内泰山寇、大野贼未平为由,拒绝作答。

    第三日,世子戏在朝中接近众叛亲离,竟向娘舅之国求援,很快,齐侯无忌便派右卿高仲出使,竟明目张胆带上五千齐军,大摇大摆地进驻曲阜城外。此举一出,鲁国震惊,朝野哗然,这是何等丧权辱国之行,与兵临城下又有何区别?

    不管怎样,世子戏还是在齐国势力的干预下,顺利即位,至此,世子戏摇身一变,成为了鲁侯戏,即鲁国第十任国君。

    可就在鲁侯戏即位不到半个时辰,鲁邾边境的公子括兵营中,却有稀客将至。

    “禀报主帅,”斥候匆匆来报,“曲阜似有车队开来,距此不到五里。”

    “车队?”公子括神经一紧,“来了多少兵马?”

    斥候道:“非是兵马,像是普通车队。”

    公子括心下松了一口气,喃喃道,“我道是齐国兵马,哼,料齐侯也不敢这般大胆,”又奇道,“是鲁世子……呸,鲁侯的旗号?”

    “不像,”斥候拿不定主意,“是赤色旗号,属下看不清楚。”

    “赤色?”公子括思索片刻,“对了,大周尚赤,莫非是大宗伯使团来了?”转念一想,大周使团不是应该在曲阜的官驿内么,怎么会突然来这里拜访自己?

    这一刻,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性——是替鲁侯戏当说客,劝自己交出兵权?还是周天子传下旨意,要治自己拥兵反叛之罪?抑或是替齐侯当说客,来逼自己就范?公子括越想越不是滋味,索性不去多想。

    不一会儿,来访车马的旗号越来越清晰,待斥候再报时,已知是大周使团前来。

    公子括心神不宁,却不敢失了礼节,忙将孝服换上,收拾妥帖,与从人一道出营相迎。

    王子友下车与公子括见礼罢,奉上挚见之礼,无非是些致丧之物,低声道:“长公子,请节哀。”其后,方兴也来慰问,公子括连连答礼,并将对方引入帐内。

    两位正副使在帐中坐定,公子括警觉地问道:“二位上使,今日前来造访,怕不仅仅是致哀这区区小事吧……”他话说一半,仔细观察眼前二位贵客的反应。

    方兴倒是面无波澜,王子友却稍稍动容,微笑道:“倒是有个镐京来的旨意,要宣于长公子。”

    “镐京?莫不是天子的旨意?”公子括心中咯噔一下,料想自己猜得不错,二人此来,果然与周王静有一定干系。可前番随先君去京城朝圣,周天子对己并不好感,今日传旨,恐怕未必是甚好事。可王子友历来是敦厚之人,他面露悦色,似乎没有恶意,那又是为何?

    王子友见他犹豫,便站起身来,从副使方兴的背囊中取出一团赤布包袱,恭恭敬敬打开,双手见内中的一束帛书捧出,递在公子括身前,“请公子过目,便知端的。”

    公子括心焦如焚,却不得不强作镇静,谢恩后接过帛书,展在手中,一口气从头看到末尾。帛书字数不多,却让他读得心花怒放,若不是碍于有天子使臣在前,怕是会控制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王子友见状,贺道:“天子策命公子为鲁国亚卿,还望你不吝劳苦,勿负圣恩才是!”

    周王静虽然剥夺了自己嫡长之位,却转头册封了亚卿一职,虽说于大事无补,却让公子括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脑海一时空白,竟失口问道:“此事若我君弟不依,又当如何?”

    “这……”王子友没想到他突发此问,也是一愣。

    这时还是方兴出来圆场,不疾不徐道:“公子身披斩衰之哀,悲戚甚重,怕是忘了天子命诸侯卿士之礼。周礼有成例,大国三卿,上卿、亚卿皆命于天子,下卿由诸侯自命。鲁国与齐国一样,皆是大国,故而上卿、亚卿本为天子策命,非是鲁侯所能左右。”

    王子友也道:“鲁国乃周王室叔伯之国,于诸侯之中最是亲近。且鲁国亲亲尚恩,诸卿相历来都是由鲁侯手足、宗亲出任,今鲁国的上卿公子元,不就是先君的庶兄么?兄弟之间本该和睦,昔日圣贤周公旦平定三监之乱,杀管叔、流蔡叔、贬霍叔,伤感手足相残,哀悼不已。今鲁国乃周公之后,君臣兄弟,更是应当摒弃小愿,而成大节才是。”

    公子括听罢,如坠梦中,一时回不过滋味来。他隐隐能感觉得到,不论是王子友、方兴,还是远在镐京的周王静,似乎都对自己的新任鲁侯弟弟不满,他罔顾君父停灵未葬,反而急于即位,走到了周礼的对立面。

    还在恍惚之时,只听方兴痰嗽一声,公子括连忙抬头,看见方兴递来的眼神,这才发觉失礼,赶紧跪地叩拜,口称“万岁”。

    王子友赶紧来搀,不忘叮咛道:“公子,你如今手握兵权,领兵在外,颇令你君弟担忧呀。天子既然已册封公子为亚卿,还望尽快回兵曲阜,向鲁侯复命才是。”

    公子括皱了皱眉,沉默不语,他没有主意,一时应允也不是,拒绝也不是,只是呆立原地。

    正尴尬际,营外又传来车马之声,帐外来报,乃是鲁国下卿公叔夨来访。

    公子括略微心安,又见贵客在场,又不知是否该让迎入公叔夨,与二位天子特使见礼。

    这时,王子友和方兴眼神略一交流,皆起身告辞,让公子括颇为意外。

    公子括面带歉意:“二位远道而来,我招待不周,多望见谅!”

    王子友笑答:“亚卿见外,我二人本是前来传天子旨意,顺道贺喜,今日事成,便不再叨扰!”

    公子括连连称谢,又与方兴再拜拱手,恭送二人出了大帐。帐外,公叔夨正在一旁伞盖下纳凉,与二使迎面相见,又再寒暄几句,同公子括一道,将王子友与方兴送上车辇,直到一行人消失在视线之外,方才入营。

    刚一坐定,公叔夨神色紧张,忙问道:“长公子,二使前来,是为何事?”

    公子括见其慌乱,心里明白了几分,微微一笑,便将天子册封的帛书取出,递于公叔夨跟前。公叔夨满面狐疑,赶紧展书细看,未及,总算眉笑眼开,喜得抚手拍掌,口中连称“难怪”。

    “我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长公子的大大喜讯,”公叔夨言至半道,又起身作揖,笑道,“下卿公叔夨,这厢参见亚卿大人!给亚卿道喜!”

    长公子明知他打趣,却不由苦闷翻上心头,摆了摆手,叹道:“原盼是鲁侯之簪缨,却换来区区亚卿之虚衔,何喜之有?”

    公叔夨也觉失言,忙道:“长公子何必心忧,废长立幼已是事实,你今日受天子册封,得了亚卿一职,又兼手中掌控鲁国精兵,何愁大事不成?”

    “是么?”公子括不置可否。

    “当然!”公叔夨抚须笑道,“怪不得今日朝议之时,鲁侯闷闷不乐,言语间多有怨愤,公卿百官还道奇怪。若非我驱车前来,见到王使册封,还不知鲁侯所恨何事也!”

    公子括略有心宽:“这么说,天子封我亚卿之事,确是让鲁戏心烦咯?”

    “那是自然,”公叔夨又道,“长公子试想,鲁侯虽登基坐殿,却内外交困——朝堂之上,公卿大夫们心中不服,大多还是向在长公子一侧;朝野之外,长公子军功卓著,又兼手握重兵,在军中声望无匹。鲁侯一无股肱之臣谋事,二无精兵强将可用于自保,如何不愁?”

    公子括心中暗喜,又佯皱眉问道:“那齐国呢?鲁戏倚仗齐侯无忌,又请来齐国大军,这……”

    “这正是天子册命之要害也,”公叔夨挥了挥手中帛书,“天子之册封,其意有三:一来,是为了补偿长公子之失爵位,堵天下非议之口;二来,意在平定鲁乱,使你兄弟不至于兵戎相见;三者,便是敲打齐侯,使之不敢干预鲁政。”

    公叔夨说得抑扬顿挫,公子括心中得意,对周王静的怨愤,无形中竟减了几分。他又兀自沉吟了半晌,突然想到一事尚无眉目,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公叔夨目光如炬,很快发现异样。

    “是王子友,”公子括略有为难,迟迟才道,“大宗伯临行之前,曾劝说于我,说我栖身在外又手握重兵,颇为不礼,还望我尽快回兵曲阜,向鲁戏复命。此事难办,还望公叔献策。”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公叔夨显然也焦躁起来,在帐内急促地踱步,“兵权是长公子的护身之本,切切不可交出。长公子,你深知鲁侯和齐姜行事之毒辣,切不可有妇人之仁……”

    “可是大宗伯那?”

    “无妨,他是大周宗伯,劝你兄弟复合是其职分所在,但他又是天子特使,使臣不干诸侯之政,只要长公子不交兵权,他们奈何不了我等!”

    “此话当真?”

    “当真!”

    公叔夨说得斩钉截铁,公子括也总算心安,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如今的鲁国,兄弟反目、君臣失和,随时都在爆发内乱的边缘。国外,齐侯无忌对鲁国虎视眈眈,随时都会干涉鲁政,在鲁国的内乱中分一杯羹。如今国势维艰,人人自危,鲁侯戏也好,公子括也罢,他们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将影响深远。

    正此时,帐外又有急促报信之声。

    “谁?”门外卫兵将来人拦住。

    来人急匆匆道:“我找下卿大人!”

    公叔夨听声音是亲信之人,料是曲阜出了大事,忙出帐观瞧:“何事惊慌?”

    来人禀道:“上卿病危!”

    “什么?”公子括闻言变色,“侯伯虽已年迈,但一向身子硬朗,如何病危?”

    公叔夨也惊道:“今日下朝之事,还见他精神矍铄,操持先君丧礼之事时,亦是不紊不乱,莫不是突然得了急病?”

    来人面色凝重,凑到二人跟前,低声道:“听说,是中毒……”

    “什么?”公子括心下大怔,又没了主意。

    公叔夨打发走了来人,闷坐在帐内,与公子括对坐无言,只是唉声叹气。他们很清楚,因为鲁侯戏急于即位,竟不顾亡父停殡未葬,践踏周礼,不守孝道,故而与上卿公子元彻底翻脸。只是没想到,鲁侯戏似乎更沉不住气,竟对自己的伯父下了狠手。

    公子元固然迂腐,是周公旧制的坚决拥趸,但终究光明磊落,历来不计私仇,一心为公,德高望隆,却落得如此下场。看样子,鲁侯戏对待异己的手段,也未免太过狠毒。想及于此,公子括已经有了强烈的预感,鲁侯戏亟待拔除的下一个眼中钉,无疑便是自己,他那同父异母的哥哥。

    就在二人长吁短叹之际,宫中又派人来,声称要见亚卿大人。

    公子括无奈地摇了摇头,郁郁道:“今日之来客,未免太过多也……”

    公叔夨却敏感地发现了异样,他拦住正要出帐相迎的公子括,低声道:“长公子可曾听见,来人要见的是‘亚卿’,这称呼,不觉得奇怪么?”言罢,又小心翼翼凑近帐门,轻轻从帘上掀开一丝缝隙,又道,“长公子,可曾认得来使这车驾?”

    公子括这才定睛一看,吓得心中一凛——来者非是旁人,正是鲁侯戏宠幸的寺人连奴,不由一阵反胃。

    “这阉杀才,来此找死?”公子括大怒,说话间便想安排下刀斧手。

    公叔夨连忙阻拦,低声道:“此人前来,定是与公子元有关,先听他说什么,再做决定不迟。”

    公子括强压怒火,连连点头,又见公叔夨闪入屏风之后,知他不愿暴露行藏。公子括踌躇片刻,最终还是从剑架上取下宝剑,擎在手中,又正了正衣冠,厉声道:“召!”

    不多时,卫兵引着寺人连奴入帐,这阉竖依旧趾高气扬,大摇大摆地在帐内站定,从侍从手中取来国书,怪声怪气道:“亚卿听旨!”

    公子括按捺杀心,强摄心神,将利刃插于几案之上,拱手听宣。

    寺人连奴啧啧道:“亚卿,如何不跪?”

    公子括回敬一个白眼:“甲胄在身,历来免跪!”

    “好,有种!”寺人连奴吃了呛,却不敢发作,只得宣旨,“兹有上卿病重,无力治先君丧,今寡人有兄名括者,素有贤名,官拜亚卿,可代理上卿之职,统理先君大丧事宜。”念罢书文,连奴见公子括还愣在原地,冷笑道,“亚卿,还不接旨?”

    言罢,也不等公子括反应过来,便将帛书塞到他跟前,甩了甩衣袖,扬长而去。

    许久。

    公叔夨从屏风后转出,公子括这才回过神来,咒骂起这阉竖如何无礼,待发泄毕了,方才想起问计来:“公叔,鲁戏让我去料理君父大丧,如何是好?可否谢绝不去?”

    “去,”公叔夨摇了摇头,“必须去。不去,便是不孝,万使不得。”

    公子括惊疑道:“可是去了,鲁戏如何能相饶?”

    公叔夨沉思片刻,缓缓道:“带兵!只要长公子有兵权在手,料也出不了甚大事。”

    公子括点头道:“如此,我这就拔营回曲阜?”

    “不可,”公叔夨先是拦阻,又沉吟了半晌,方道,“兵贵在精,而不贵多。长公子,你从军中挑两千忠诚精细之人,随你前去曲阜,可保无虞。”

    “那剩下的士卒?”

    “你若信得过我,便由不才替长公子领兵,如何?”

    公子括大笑道:“这兵权本是公叔相赠,如何不信?”言罢,便将兵符解下,交于公叔夨,连夜入了邾国,与正妻邾曹氏、爱子伯御话别。次日一早,又点起两千精兵,皆身披贴身硬铠,暗藏刀刃,将车驾挂麻披孝,升起雪白大纛,上书“国丧”二字,奔赴曲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