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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6-09章 伯阳 • 入齐

    这一夜,伯阳失眠了。

    他端坐在官驿之内,眼神直勾勾地瞪着窗外,伯阳知道,只要自己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出现白天里那血流成河的惨像。

    “周武王战于牧野,流血漂杵。”这段《周书》记载,伯阳三岁时就背得滚瓜烂熟,但直到这一刻,他才能体会到,“流血漂杵”这冷冰冰的字眼,永远只是史书上的轻描淡写。而今日所见,却是难以忘怀的真实。那鲜活的生命,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中消逝,那蜷缩的尸体,那痛苦的哀嚎,都冲击着伯阳那尚未强大的心灵,他毕竟年未弱冠……

    最让他心痛的,是鲁国太史的横死,前几日鲁宫学礼之时,这位老者是那么和蔼可钦,音容笑貌,宛在生前。更何况,伯阳出自大周太史世家,而鲁侯戏之所以杀死本国太史,无疑是准备涂抹历史,将这段不光彩的曲阜鲁难抹去。史家秉笔直书,自然是这位暴君的最大阻碍。

    暴政不仅杀人,暴政还会诛心。要知道,鲁候戏年方弱冠,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可他泯灭人伦、践踏纲常,却疯狂至斯。伯阳思索许久,想来或许是这位鲁侯权欲熏天,权力又来得太过容易,还没做好当国君的准备,便衮袍加身,起了擅杀之心。

    伯阳这才明白,政治,或许不过是战争的延续罢了。而历史,为尊者讳,为暴者忌,流传到后世,又有几分真实呢?

    方兴看出伯阳心思,也在不断安慰着他。作为过来人,方兴现身说法,当年赵家邨被赤狄屠戮之时,他也仅仅比伯阳大两岁而已。伯阳听罢,心情总算略微好转。

    他向来视方兴为榜样,更何况,经历今日剧变,王子友已经没有主见,方兴成了整个使团的主心骨,后续的齐国之行,全得倚仗方兴从中周旋。而且他交游广泛,此行能得钜剑门和神农派暗中相助,倒是安全不少。毕竟,一个能在南国死里逃生,并平定巴蜀、荣归镐京城的人,在伯阳心中,方兴早已不属于凡夫俗子的范畴。

    “还睡不着么?”时已三更,方兴倦意来袭。

    “睡不着……”

    “既然难眠,索性挑灯,收拾前去齐国的行囊罢!”方兴显然很乐观,对未来的艰险毫不在意,仿佛一切苦难对他而言,都是那般云淡风轻。

    “方大夫,你先歇息吧!”伯阳点了点头,转身便去收拾行李。

    此次鲁国之行,伯阳满怀期待,带来许多笔削竹简,将沿途风物人情、见闻轶事,都记录了下来。到了鲁都曲阜,更是感受到什么叫礼乐之邦、“周礼在鲁”。鲁武公还在世的那段日子里,鲁国的每一场典礼、每一次讲学,伯阳都认真记录,生怕漏掉一丝细节。

    可以说,如果没有白天发生的惨案,此次鲁国之行,该是多么圆满?

    伯阳叹了口气,默默地把竹简分门别类,小心翼翼串好,归纳了十余卷,用上等麻布包裹严实,在木篋中放好。忙完这一切,他才略微有些倦意,也不上榻,就和衣斜倚在木篋上,迷迷糊糊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已亮。官驿内,方兴已经忙碌起来。

    “快,”方兴推醒了伯阳,“换衣服。”

    “换衣服?”伯阳睡眼惺忪,低头一看,自己这几日都穿着泮宫中常穿的缁布衣,拜天子、见鲁侯都是这般装束,不由奇道,“怎么?这身衣服不得体么?”

    “非也非也,”方兴笑着,递来一套新衣裳,“恰恰相反,你这衣服太得体咯!”

    伯阳将信将疑,接过新衣,在手中翻来覆去,摩挲了半天。奇道:“这是什么布?如何这么粗糙?”

    方兴笑道:“这是粗葛布做的衣服,我也多年没穿了,当初还是野人的时候,只有这种衣服可穿。齐国人把它叫做‘绤衰’,是商贾贩夫们的衣裳。而我身上这套呢,叫做‘繐裳’,是半粗细的麻布做的衣裳。”

    “这……”伯阳不解,“我们不是出使么,怎么穿起野人的衣裳来了?”

    说话间,王子友也从里屋内走了出来,只见他也换下了常穿的绢丝礼服,改成了麻布衣服。再看方兴、岐叟,甚至是大伤初愈的巴明,也都换上了麻布和葛布织成的粗衣。伯阳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王子友见状,拍着伯阳脑门笑道:“小友,今日委屈你下,作本齐商的伴当小厮咯!”

    伯阳正一头雾水,只见洛乙丑匆匆来报。

    方兴赶忙迎出,问道:“如何了?他们出城了么?”

    洛乙丑不顾擦拭汗水:“方大夫,都出城了。四更天出的城,车驾现在已经离开曲阜七八余里了。”

    方兴关切道:“曲阜守将可曾盘查?”

    洛乙丑道:“鲁侯现在忙着对付公叔夨,曲阜兵力不足,城门守将也是临时调防,经验不足,见是大宗伯令牌,并未盘问,只是说了句,‘天子使团离鲁,有失护送’,便再无多言,速速放行了。”

    方兴眉头稍展,又问:“车驾里的人……”

    洛乙丑微笑道:“不劳方大夫挂怀,他们都是曲阜城里的浮浪子弟,成日游手好闲,皆是酒色不肖之徒。听说此行不过乔装出游,每人赠锦衣一套,事后还能分一镒金子,自然满口应允,哪里有半点疑惑。”

    方兴点了点头:“事办得不错,只不过,唉……听天由命罢!”言罢,摆了摆手,命洛乙丑准备车驾去了,听其要求,不过是几匹劣马、几乘破车而已。

    听到这,伯阳这才多少悟出些端倪来。

    原来,自己四更天半睡半醒的时候,方兴一点也没闲着,他让洛乙丑弄来几套华丽的礼服,又去曲阜城中找来七、八位浮浪子弟,换上华服,许以重利,让他们佯装天子使团,趁黎明之前出了曲阜,往齐鲁边境进发。而真正的大周使团,则穿上布衣,伪装成齐国商人,换上劣马破车,另择道路使齐。

    伯阳并非笨人,他很快就理解方兴此举的原委——鲁侯戏虽然政变成功,但是却被大周使团亲眼目睹,虽然王子友修书向鲁侯辞行,今日离鲁去齐,路上怕是难免波折。方兴深知鲁侯戏为人奸险,故而暗留一手,偷梁换柱,以防不测。

    但伯阳也发觉此计的纰漏,连忙问方兴道:“方大夫,有一事不妥……”

    方兴笑道:“何事不妥?”

    伯阳道:“我们住在官驿,周边定有鲁侯戏眼线,我们此时出门,不就露馅了吗?”

    听完这话,方兴只是莞尔,并未回答。再看岐叟、巴明等人,都已笑得前仰后合。

    王子友也笑得捧腹,嘲道:“伯阳小友,你是睡得迷糊了?”

    伯阳诧异:“大宗伯,此话怎讲?”

    方兴笑道:“你看看,我们身处何处?”

    伯阳忙放眼四望,不由大惊,原来自己所在之地,早已不是官驿,而是另一个客栈所在。伯阳这才恍然,方才睡意朦胧、精神恍惚,俨然不知道醒来以后,竟换了地方。

    “我……我是怎么过来的……”伯阳搔首挠腮,羞得语无伦次。

    “你倒无甚重量,”方兴放声大笑,指了指一侧的木篋,“倒是你的这箱物什,沉重得紧,我和大宗伯搬得够呛。”

    “这……”伯阳惭愧得无以复加,“罪过!伯阳何等身份,怎让二位卿大夫劳力……”

    王子友连忙摆手:“事急从权,还顾得上那许多?今日,你我皆是布衣商贾,卿大夫、特使之称谓,切勿再提!”

    伯阳这才宽心,连连称是。

    说笑间,洛乙丑又至,看样子,车马已经准备就绪。

    方兴拍掌称善,煞有介事地从袖中取来六个铜币,效仿齐商作派,洒于地上。众人看了,正是六面朝上,是个乾卦。方兴大笑道:“元亨利贞!诸位齐商朋友,这趟临淄之行,可要发个大利市也!”

    众人大喜,齐声道:“利市!大吉!”

    ……

    别看洛乙丑木讷,办起事来,可谓得力有加,方兴托他找辆破车,他显然超额完成了任务——两辆大车早已脱了漆,车轴老旧,从曲阜开出后,稍遇颠簸,就不住吱呀乱响,早把说话声音盖过。

    大周使团分列两车坐了,王子友、方兴、伯阳、岐叟挤了一车,洛乙丑当御者。巴明另在一车静卧,在他身旁,其他五位随行使臣轮番照顾。巴明昨夜得岐叟救助,情况已是大好,只是,他昨日为了护主,弄坏了王子友所赐锦袍,一路上懊悔万分,让王子友动容感慨。

    至于伯阳,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坐这种无盖大车,是有三分好奇,却还有七分不习惯。颠簸之下,竟头晕目眩起来,直想作呕。

    方兴瞅见伯阳窘态,笑道:“小友没在军旅待过,岂知兵车皆是如此?伞盖碍事,像这等无顶大车,好天开得,雨天也开得,是阴是晴,全凭老天脸色,岂不快哉?”

    言罢,众人皆笑。别看方兴在朝廷里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私下里,他竟如此豁达开朗。伯阳被这种情绪传染,很快也忘却了疲惫和不适,反倒唱起歌谣来——

    “载驱薄薄,簟笰朱鞹。

    四骊济济,垂辔濔濔。

    汶水汤汤,行人彭彭。

    鲁道有荡,赴齐翱翔。”

    王子友听了一阵,大奇道:“伯阳小友,我听此曲爽朗上口,可是《齐风》歌谣么?”

    伯阳揖道:“大宗伯好耳力,前几日在曲阜,偶闲逛市集时,听到齐商哼唱过的曲调。我听得上口,今日见此情此景,有感赋上新词,倒还顺耳,有辱贵听!”

    “曲是好曲,词更是好词,”方兴抚掌大笑,“小友果然是尹太宰之高足,此诗之造诣,颇有吉甫兄之风度!”

    伯阳害羞,忙道:“方大夫见笑,小子献丑,不敢与师尊相比。”

    方兴又问道:“听你所言,前些天探访曲阜市井,多有历练,可曾听闻些齐国风俗?”

    伯阳想了想,道:“有了,我听鲁人常常抱怨,齐国风俗与中原不同,多有殷商遗风。齐鲁之人沟通,往往风习各异,多闹笑话。譬如节令,中原二十四节气,齐国却是三十节气。节气不同,五谷成色便各异,此事甚为有趣。再譬如,鲁国只祭拜天地,齐国民间却拜祭八神,除天主、地主外,还拜蚩尤、蓬莱、琅琊等三山。鲁国巧匠甚多,故而齐商常来曲阜市集采购神像,往往出高价竞购。”

    方兴点头道:“早听闻齐国方士、术士甚多,商盟在那里恣盛,倒也不足为奇。拜蚩尤神主之事,更是可见一斑。”

    王子友也道:“孤此前出使曹国之事,听说齐国民风开放,通衢大道之中,竟开设论政之台,很是有趣。齐鲁用贤之风迥异,鲁国任用公族,亲亲上恩,齐国则唯才是用,不问出身。故而山东士子云集于齐,一时兴盛。”

    方兴道:“如此风俗,想必多有贤良。”言罢,转身对伯阳道,“小友,此次去齐,大宗伯与我仍旧会被使命所羁,囿于齐宫、官驿之间。唯独你依旧行动方便,可仿照暗访曲阜之事,为大周探访出几个隐逸大贤出来,如何?”

    伯阳大喜,拱手道:“此大事也,伯阳定全力为之。”

    又行了数里,泰山已至眼前。泰山古名岱山、泰岳,为五岳之东岳,亦是齐鲁这东方两大侯国的天然边境,其阳则鲁,其阴则齐。翻过泰山最矮的隘口,便离齐国边境越来越近。

    伯阳熟读《周易》,知上古历来有“履而泰,然后安”之辞,日出于东,故而东岳泰山为“五岳之长”,伏羲、神农、炎黄、尧舜,皆封禅于泰山,商王相土建东都于泰岳,周成王界泰山以封建齐、鲁,称其为天下群山之首,毫不为过。

    众人正贪看泰岳美景,唯独洛乙丑眼尖,看到前方有烟尘骤起,突然勒马。

    方兴也敏感地觉察到异样:“前方是何兵马?”

    “兵马?”王子友和伯阳罕经战事,这一听之下,也吓得不轻。

    “没有服色,没有旌旗,”方兴喃喃自语,“离得太远,看不清楚。”

    洛乙丑自告奋勇:“诸公稍歇,我脚程快,这就去探明虚实。”

    方兴点头称谢,果不其然,还未半刻钟功夫,洛乙丑已经徒步归来。

    “是泰山寇!”洛乙丑挥汗如雨。

    “泰山寇?”方兴面带疑色,“多少人马?意欲何为?”

    “约摸三百余人,都携带强弓硬弩,对了,我去之时,他们正换上紫衣服色。”

    “紫色?”方兴沉吟片刻,“齐人尚紫,那是齐军的服色,是了,是他们!昨天在曲阜射杀公卿与公子括部下的,便是他们!”

    王子友惊道:“难道说,昨天行凶的便是泰山寇?”

    “非也,”方兴冷冷一笑,“多半便是鲁侯戏豢养的亲兵,他们能换齐国服色,自然也能换泰山贼装扮,无非皆是些掩人耳目的勾当。”言罢又一指在场众人,“你看我们,不也都用了换装之策,欺瞒过境么?”

    众人皆会心一笑,气氛又缓和一些。

    伯阳弱弱问道:“方大夫,他们换上齐军服色,意欲何为?”

    方兴脸色骤变,叹道:“鲁侯戏还是要对我们下手了。本道他不敢如此造次,只是多留个心眼,唉,我终究低估了他。”

    伯阳当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鲁侯戏是要杀人灭口,而且最恶劣的是,他竟然对天子的特使下手。事到如今,伯阳愈加看不懂鲁侯戏的为人,他究竟是坏到了极点呢,还是蠢到了极点?

    不多时,远处的“泰山贼”们已经换上了齐军的服饰,绕过隘口,朝东北而去。

    “走,跟上去!”方兴拿定主意,又嘱咐洛乙丑道,“离远点,遇见其他行路商旅,可以结伴而行。”

    王子友尚有担忧,问道:“前方何处?他们会在哪里动手?”

    “长勺,”方兴从怀中取出司南,又在日光下辨正了方位,道,“长勺是齐鲁边境重镇,齐军鲁军长期驻扎于彼。虽是一处城邑,但除了少数边境商贾在那里互市,素来无人定居。鲁侯戏虽然有胆量暗杀我大周特使,但终究不敢在鲁境内动手,待我们换装的轺车抵达长勺,便要行凶!”

    王子友长叹一口气:“只可怜那些无辜鲁人,代我们作了箭靶……”

    方兴点了点头,突然又想到一事,恍然道:“是也!看来,我们前番进入鲁境,遭遇的那些大野贼,怕是与鲁侯戏也脱不开干系!”

    伯阳忙问:“难道,大野贼意欲劫持我们,也是鲁侯戏的阴谋?”

    “或许只是误打误撞,”方兴沉吟道,“总之,这其中大有蹊跷,我尚无头绪……”

    连方兴都悟不出其中奥妙,其余各人自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一行人各怀心思,都沉默寡言,在破车的吱呀乱响中,朝长勺徐徐挪动……

    齐鲁边境的界碑刚过,洛乙丑再次勒马,伯阳一惊,赶紧抬眼观瞧,一眼就认出那队熟悉的轺车。车队果然遇袭,车辙凌乱、车轴崩塌,一片血迹之上,是被射成刺猬一般的高头骏马,还有四下倒毙的七八位锦衣少年,还保持着临死前挣扎的模样。

    血腥扑鼻,惨不忍睹!

    伯阳曾试着想象过,鲁侯戏派兵谋杀“大周使团”的场面,只是未曾料到,这一幕出现在眼前时,竟是恐怖如斯。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方兴,那是感激的目光,如果没有他这移花接木的妙计,此刻躺在地上的冰凉尸体,就不是那些曲阜城内的浮浪子弟,而是大周使团的所有人。那也是无助的目光,此时此刻,除了方兴,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收场。

    方兴同样被眼前一幕震撼,但他没有恐慌,眼神中更多的是坚毅,是仇恨。他没有说话,而是跳下大车,先是在地上研究了一阵车辙痕迹,随之又登上临近小丘,朝四下眺望一阵。伯阳知道,这是他担任多年职方氏大夫的习惯,每逢沙场,他都要如此勘察一番。

    “贼走远也!”

    这是方兴的结论,所有人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言罢,方兴脱下布冠,缓缓走到惨案现场,长作三揖。王子友见状不忍,也带领众随从效仿,拜祭惨遭横死的生命。这些人和大周使团素不相识,却因小利而亡身,这虽不是方兴的初衷,但他显然因此自责,毕竟,没有谁的性命与蝼蚁相当,也没有谁天生就要成为替死鬼。

    拜祭已毕,只见在高处警戒的洛乙丑匆匆赶来,像是有紧急军情一般。

    方兴问道:“有何情况?”

    洛乙丑道:“有齐军踪迹,正向此地进发。”

    “多少人马?什么旗号?”

    “五十乘战车,两千多名士卒,旗号上……似乎是个‘高’字。”

    “高氏?”方兴点了点头,对王子友道,“大宗伯,诸位速速换上使臣装束。高氏乃齐国右卿,他们此来,乃是郊迎我等。”

    王子友奇道:“高仲?孤没记错的话,前几日应鲁侯戏之邀,率五千齐军入鲁,帮助戍卫曲阜的那位将领,便是齐国右卿高仲吧?”

    “正是!”

    王子友忧心忡忡:“这……他若与昨日那场血案有牵连,我们此时露面,岂不是……”

    方兴笑道:“大宗伯勿忧,假的真不了,他们此时能出现在齐鲁边境,恰恰证明,昨日在曲阜行凶者不是真正的齐人,而是鲁侯戏派出的伪装者。昨日鲁国发生的事情,这位齐卿高仲,恐怕还一无所知呢!诸位不必惧怕,速速换装。”

    众人再无疑虑,纷纷换下布衣,不一会,容光焕发的大周使团,便重现于齐鲁边界。

    眼前,齐国右卿高仲的军队越来越近。

    伯阳知道,高氏在齐国位高权重,世袭右卿,与同为世代簪缨的左卿高氏一道,被并称为“国高”。齐国与鲁国都是侯国,同样是周成王时册封的第一批中原诸侯,诸侯之下皆设三卿,但与鲁国上卿、亚卿、下卿不同,齐国的三卿序列为国氏、高氏世袭左右卿、齐侯再任命一人为下卿,总理国政。

    说起来,国氏、高氏与吕氏的齐侯一样,皆是姜姓族裔。起初,周天子封太师吕尚子牙公为齐侯,平定殷商余部,定都于薄姑。然而薄姑终究是殷商故土,齐太公又是外姓诸侯,故而周成王又另封国、高二氏于齐为左右世卿,明为相助吕氏,暗中多少也有监督敲打的意味。

    太公吕尚薨后,国、高二氏轮流执政,逐渐枝繁叶茂。时至今日,齐国左右卿的权力日益甚大,齐国大小一应事务,都要国伯、高仲二人过目,才能呈交齐侯无忌。就连齐国立储、立君这等大事,国、高都能施加重大影响,其势之大,可见一斑。

    烟尘渐近,高仲令旗一挥,齐军止步。只听鼓乐齐奏,齐军中有一乘华车缓缓驶出,上站一人,身穿紫衣弁服,毕恭毕敬,正是齐国右卿高仲。

    见高仲身着礼服,而非兜鍪甲胄,伯阳心中松了一口气。果然不出方兴所料,高仲此来乃是郊迎,绝不是鲁侯戏杀人灭口的帮凶。

    “齐下臣高仲,见过天子特使!”高仲不过三十出头年纪,身材颀长,神采奕奕,笑容可鞠。

    王子友也起身回礼:“齐侯大礼,孤如何消受得起!于边境郊迎使节,派遣行人大夫即可,高卿不辞劳远,相应于长勺,足见齐侯君臣之赤诚。”

    高仲摆了摆手,他见使团服色得体,唯独车马破旧,显然多有疑惑,但也不便发问,只是道:“齐侯收到大宗伯来书,听闻鲁都曲阜有变,贵使受惊,故而命下臣派兵护送。只是鲁国生了何许变故,下臣不知,也不便多问。”

    王子友点了点头,又奇道:“莫非昨日齐卿不在鲁国?”

    高仲叹了一口气:“此话本不该说,只是鲁侯欺人太甚,前日便以国丧在即,不宜外邦驻军为名,半送半赶,勒令下臣率兵回齐。唉,鲁国名为礼仪之邦,却如此对待盟国之军,想召便来,想赶便走,齐侯为此还大发雷霆……”他面带愠色,腹中显然满是牢骚。

    伯阳和方兴相视一笑,原来鲁侯戏在曲阜发难之前,早就借故将齐人支走,这就愈加证明,昨日出现在曲阜的那支“齐军”,果然是鲁侯戏差人假扮。不过,齐侯无忌之所以去助鲁,本心也非仁义,原想借浑水捞些好处,岂料碰了一鼻子灰,怎能不气?

    鲁侯戏人如其名,果然演得一出好戏!

    高仲正与王子友闲聊时,申请霍然一紧,问道:“大宗伯,你使齐之前,可曾有鲁国兵马护送?”

    王子友被问得发愣:“并无鲁军护送,怎么?”

    高仲一指王子友身后,奇道:“那这飚兵马,又是谁的部众?”

    众人皆惊,赶紧回身观瞧,果然见数里开外,有烟尘四起。齐军早有斥候来报,言来者正是鲁军,数量近万,是齐军三倍之多。高仲担心有变,连忙命麾下齐军结阵,准备应敌。

    方兴细思片刻,笑道:“高卿勿慌,我已猜到来人是谁!”

    “谁?”众人齐问。

    方兴不紧不慢:“鲁国下卿,公叔夨!”

    高仲连连摇头:“公叔夨?他不是最恨齐军么?他来这里,能有什么好事?”

    方兴又笑:“高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个中利害,容我稍后再与你细说。诸位不必慌乱,我去去便来。”言罢,又向齐军借来一乘战车,喊上洛乙丑当御者,又对伯阳道,“小友,你也随我前去见公叔夨,如何?”

    伯阳虽有惧意,但仍点头道:“伯阳愿往,听凭方大夫安排。”

    方兴大喜,与王子友、高仲告辞,便着洛乙丑驾车,朝公叔夨大军所部而去。

    距鲁军还有三里时,公叔夨显然也看清来人,赶紧示意大军止步,驱单车前来会面。

    就在与公叔夨搭话之前,伯阳拉了拉方兴衣袖,问出了积郁已久的担忧:“方大夫,公叔夨,他不是鲁侯戏的人吧?”

    方兴大笑道:“小友,你愈加糊涂了,鲁侯戏何许人物?他但凡能奈何公叔夨,这鲁军精锐的兵权,何不抓在自己手中?”

    伯阳闻言释怀,仔细一想,才明白其中要害。此时的公叔夨,就和昔日的公子括一样,只要兵权还在手,鲁侯戏便不敢对他下狠手。更何况,如今鲁国内乱,公子括被囚,公叔夨若要自保,自然要倚仗天子特使,绝无加害之理。

    说话间,公叔夨已到近前:“贵使受惊了!小臣有失护送,请方大夫恕罪!”

    “言重了,”方兴回礼,“想必昨日鲁都之难,下卿已经知晓?”

    公叔夨长叹一口气,满是惆怅道:“造孽!长公子才得天子册封,就被鲁侯借故拘禁,朝中那些中直之臣,又皆被无端杀戮。此鲁之大难也,还望贵使周旋!”

    方兴点了点头:“鲁侯逆施倒行,天人共愤!兹事体大,大宗伯定会向天子言明!”

    公叔夨这才松口气:“天子明鉴!定要为我鲁国做主……”言罢,又掩面哀戚,恨不能将满腹苦楚,一一倾倒出来,接着又问,“此去齐国,不知贵使有何差事?”言罢,又觉失言,连忙致歉。

    方兴也不答话,反请公叔夨移步,带他到了不远处的长勺界碑。

    公叔夨见到大周使团的残破车驾,又见满地的箭矢和遗体,不由大惊:“这是……”

    方兴简单对其说了原委,哂道:“鲁侯的罪过,怕是削尽曲阜之竹,也难书尽之也!”

    公叔夨大骇,恶狠狠道:“鲁国不幸,出了这等暴君,竟敢截杀天子特使……”

    方兴执其手道:“下卿,你乃鲁国干城,我有二事相求,不知可否?”

    公叔夨凛然:“但说无妨!”

    方兴道:“其一,请下卿务必铲除大野、泰山之贼,他们与鲁侯关联甚大,切不可姑息。”

    “了然!”

    “其二,”方兴指了指地上的遗体,“今日之事,不必声张,至于这些无辜之人,还望下卿妥善掩埋,也算替我积下些许阴德。”言罢,方兴面露哀容。

    公叔夨拱手道:“方大夫不必自责,此皆我鲁国之过,与贵使们何干?”

    方兴闻言欣然,再无牵挂,与公叔夨互道“保重”,便转身上车,重回齐国阵内。

    王子友、高仲急忙来问,方兴略说了个大概,二人唏嘘,也无话可表。

    众人重新登车,三声鼓响,大军开拔,朝齐国都城临淄进发。

    长勺距临淄正好要半日行程,队伍在中途暂歇一夜,待到临淄城外,已是次日黄昏。

    眼看临淄城近在眼前,伯阳这才第一次见到这座东方大都。

    早在镐京之时,伯阳就听闻中原诸侯中有五大都市,除了宋国都城商丘外,便数临淄城最为繁华,甚至超过了鲁都曲阜、卫都朝歌、曹都陶丘。但难能可贵的是,临淄是座新城,建城才短短几十年时间。

    齐国故都是薄姑,乃是殷商七大名城之一,与故都奄邑并列于济水。武王灭商之后,殷商余孽退居薄姑和奄,周成王即位后,周公旦奉命前来平乱,经过艰苦恶斗,最终平定山东,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周公践奄”事迹。平乱之后,周成王分封功臣,周公旦得了奄邑,建鲁国,改名为曲阜;齐太公则封于齐,定都薄姑。

    齐有鱼盐之利,薄姑城繁盛一时,姜齐传位五代,齐哀公因纪侯献谗言,而被周夷王烹杀于镐京。哀公死后无子,二弟吕静与三弟吕山争位,内乱数年,相继登位,便是齐胡公与齐献公。最终,齐胡公兵败,薄姑城一片狼藉,难以为都,齐国便迁都于齐献公封地临淄。

    再后来,齐胡公一脉失势,其子孙逃于纪国。齐献公在位九年,传位其子齐武公(便是周王静岳丈),齐武公在位二十六年,屡伐纪国,却未能铲除齐胡公余孽。如今齐侯无忌接过祖父和父亲的社稷,却听闻齐胡公之子与鲁国勾结,谋求复辟,故而将矛头指向鲁国,反把齐纪世仇搁置。

    临淄城外,齐侯无忌早已准备好郊迎阵仗。

    和鲁国处处守礼不同,齐侯无忌历来粗犷,对周礼自然不上心,虽招待热情,但远不及鲁国先君鲁武公那般周全。

    伯阳见齐侯无忌身高体壮,虎背熊腰,一副络腮浓胡,心中很是忌惮。心想,那鲁侯戏彬彬有礼,背地里却是冷血嗜杀,眼前这齐侯凶神恶煞模样,又素有暴虐之名,不由心寒而栗——这趟齐国之行,只求不出什么岔子才好。

    当晚,齐侯无忌设下国宴,宴请王子友和方兴。伯阳并无官职,自然乐得清闲。在官驿之中,岐叟还在照顾巴明,洛乙丑则听闻临淄夜市繁华,夜不宵禁,倒也起了几分游兴。

    伯阳突然想起一事,忙拉住洛乙丑,笑道:“高人,带我去逛个好去处吧!”

    洛乙丑一怔,憨憨笑道:“小娃,你要去哪?”

    伯阳挠了挠头,一本正经道:“论政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