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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撑伞的男人

    她们上次见面,是在孟晓棠的婚礼上。那时孟晓棠23岁,中专毕业后,便态度坚决的要跟英俊的男朋友贺嘉礼结婚。贺嘉礼那时是个跳舞的,跳街舞,孔翎上素来瞧不上这种吃青春饭的男人,也不觉得贺嘉礼多英俊,但孟晓棠被迷得不行,死活要以身相许。

    确切说,他们是奉子成婚的。

    婚礼当天,大家都喜气洋洋,他们还逼着孔翎上穿起裙子,把她一头短发强行涂抹了不少发胶,整个人打扮的奇奇怪怪,在光彩照人的孟晓棠的是衬托下,更是不伦不类,不男不女。

    孟晓棠对孔翎上这个伴娘不是很满意,她本想邀请自己平时玩得好的小姐妹,可是又不好意思拒绝家里人的安排。

    她向来没什么主见,独独在嫁给贺嘉礼这件事上坚定不移,婚礼更是由得两家父母操办,全程没有提过意见。

    孟晓棠的梦想就是做贤妻良母,她这么漂亮,又嫁给了漂亮的人,以后会生出漂亮的孩子,她认为自己的一辈子都是美好的。

    但当然不是,孟晓棠的第一个孩子在蜜月期间不小心流掉了。幸好在结婚第二年,她又怀孕了,平安生下一个男孩,小名,小豆豆。不过自那以后四年多,孟晓棠与孔翎上便再无其他联络。二人的交集仅限于观望对方的朋友圈动态,不过,孔翎上不发朋友圈,只是她单方面观摩孟晓棠的生活日常,主题永远都是——帅老公和帅儿子。

    短暂的回忆起过往,孔翎上揉揉眼睛,扶着车壁站起,仔细看着也在打量她的小男孩。

    “豆豆,快叫大姨。”孟晓棠压下眼里的诧异,拍拍豆豆肩膀,豆豆认生,软糯的依靠在妈妈的臂弯里,圆溜溜的大眼垂了下去。

    “姨就行。”

    孔翎上看着孟晓棠,她也看着她,两个人沉默了几秒后,几乎异口同声的问了句:

    ——贺嘉礼呢?

    ——奶奶呢?

    第一个问题问出口,气氛明显松弛下来,孟晓棠绷不住脸,也藏不住心事,勉强装作轻快的开口。

    “我前几天离婚啦,儿子呢,自然归我。”

    孔翎上没应声,贺嘉礼风流成性,众人皆是,孟晓棠明知火坑还肯跳,以为圣母心能感化浪子回头,却不知是飞蛾扑火,玉石俱焚,家里人当年也是考虑她未婚先孕,不得不要个名分勉强结婚。

    “这些事,我还没跟家里说呢。姐,你要去哪里。”

    孟晓棠眸色暗了暗,孔翎上看向她手里握着的车票,显然她们是要去同一个地方。

    “你帮我给舅舅打个电话,我打他关机,微信也不回,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联系方式。”

    “?”孟晓棠连拧起眉毛的模样都很好看,“奶奶怎么了?是不是重病?我上车前还给你打电话,也没打通。”

    “她跟舅舅在一起,健康的很,现在还学会…”孔翎上欲言又止,不想把老太婆描绘成诈骗犯,“总之,你帮我联系下舅舅。不过,你给我打电话做什么?”

    孟晓棠神色纠结,眼神晃了晃,“我给他打了一天电话,一个回应都没有,你也知道,我们不常联系的,”她顿了下,正要继续说话时,忽然被孔翎上抓起衣领。

    孟晓棠惊了下,意识到孔翎上在看什么,下意识的抽身出来,不自在的紧了紧衣襟。

    “贺嘉礼打你?!”孔翎上看到孟晓棠露出的大片锁骨上有些淤青的痕迹。

    “不不不,不是的,”孟晓棠忙否认,不得不吐露实情,看看四周,神秘的压下声音,“我是在找奶奶,有人说她欠了钱,金额还不少,我是不信的,奶奶学都没上过,平日买菜都算不明白菜钱,咋可能会骗人呢。”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语气里包含着不敢置信,“这些伤,是被追债的时候,不小心弄的。”

    孔翎上立即看向小豆豆,显然孩子被她护得很好。

    孟晓棠并不知道自己买下的车票是要去哪里的,她只想着要跑去另外的地方,躲避贺嘉礼争夺孩子和那些从天而降的债主。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随便去哪里都行,过一天是一天。

    姐妹俩凑凑身上、卡里的钱,凑了不到一万块,在第二天下车的时候,站在陌生的城市里,四处张望着。

    孟晓棠在张望这里的楼怎么如此高。

    孔翎上在张望,哪里有便宜的饭馆,她饿狠了。

    也有人在望她们,一看狼狈衣着,便知是外乡人,更多的是在看孟晓棠那张脸,看她衣衫褴褛也遮不住的姿容。

    她们奔波一整天,最后在城市边缘的郊区老楼里,租下一家四十多平的小房子,算上押金也很便宜,并约定一个月内若没有合适工作,便打道回府,各回各家。

    舅舅与李慧芳的下落依然不明朗,联络不上,但孟晓棠联系上了母亲,几次追问下,才得知舅舅竟然在一天多前,也在往这个城市里。

    “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们集体玩消失?!”见孟晓棠支吾半天,孔翎上忍不住夺过电话,厉声询问舅妈。

    舅妈对孔翎上印象不好,现在也为了躲债回了临城娘家,孟晓棠嫁出去后,她与女儿也不常往来,此刻更是丝毫没有疑惑孟晓棠为何会在这个时间点与孔翎上一起出现在庆城,更没问贺嘉礼在何处,有没有一起跟来。

    现下听闻孔翎上的质问,不禁在电话彼端嗤笑一声,“你舅舅做事,什么时候对我讲清楚过?当年抱回孩子就是如此,现在也是,不过你妈应该高兴了,你们亲姐妹也算团圆。”

    孔翎上愣了下,对方已经挂断电话。

    孟晓棠与孔翎上是亲姐妹这件事,在他们家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很少有人提及,也从没被人遗忘。

    这跟孔翎上亲妈的罗曼史自然有重要关系,两个女儿一个甩给李慧芳,一个过继给弟弟孟长辉,总之没一个她亲自带大的。

    孔翎上将手机还给孟晓棠,她们齐齐没吭声,都没搭茬‘亲姐妹’这个话头。

    “好巧,想不到他们就在庆城。”孟晓棠憋了半天,打量着孔翎上的眼色,说了这么一句。

    孔冷笑,忽然想起一个细节,过去一段时间,外婆每晚盯着电视机里的天气预报,总会顺便去看一个陌生城市的天气,就是她们此刻所在的这里,省会庆城。

    是以,孔翎上那晚翻找火车车次时,才会下意识选择了庆城作为目的地。

    “李慧芳厉害,会玩消失了。你觉得,你妈真的不知情吗?”

    孟晓棠说话的时候总是不够自信,见孔翎上眉眼犀利,不由垂眸,低声道,“我跟她没那么亲近,她怎么想,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既然我爸不带她出来,肯定有理由。”

    “不如你再打个电话问问清楚,比起我,她至少乐意跟你对话。”

    “不见得吧,”孟晓棠苦笑了下,“我生孩子坐月子她都没来过,我这个妈…不过是个挂名的。”

    她们对视了一眼,纷纷想起她们那个亲妈,又齐齐苦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夜,姐妹俩蜷缩在一张床上,孟晓棠抱着哭闹不止,被蟑螂吓醒的豆豆,怎么都哄不好。

    孔翎上被吵醒,烦躁的蹲坐着小窗边吸烟,过了好一会,豆豆好不容易睡熟了,楼上一对夫妻又吵架,这里房板不隔音,那对夫妻犹如坐在她们家里吵,楼上夫妻俩的孩子也哭着,吵得小豆豆又翻起身来跟着嚎啕。

    好嘛,孟晓棠与孔翎上几乎一晚上没睡,孔翎上的脾气本就暴躁,积压了三天的郁闷在去送外卖的时候,终于暴发了。

    来庆城后的第一天,孔翎上就找到了送外卖的工作,她先前做过,有资质,可是因为路不熟,导航偏差,她送餐延迟被客人吐槽,孔翎上随口骂了几句,便与对方吵起来,最后被平台处罚几百块,一天跑下来,还要倒贴花销,丝毫没赚。

    孟晓棠在家里憋了一天,看网上的所有工作都不是很适合,她本来学的护士专业,可惜学业不精,少年时只顾恋爱,到最后连手臂的血管位置到都找不准,幸好学校糟糕,给了学费就可以拿到毕业证,其余与护士资质相关的证书一概没有。

    她晚上去附近小区的一家美发店做洗头妹兼职,洗了几颗头下来,手心通红,眼圈也跟着红了,还要被老板嫌弃带孩子来工作,双方都不满意,一个晚上便被辞退。

    带孩子就没办法工作,幼儿园学费自然也付不起,如此,便形成一个无望的死循环。

    孟晓棠的郁闷与孔翎上的烦躁又在家里因一顿晚饭而爆发了。

    叫外卖太贵,舍不得,孟晓棠又说自己手疼,做的慢,孔翎上着急吃,想着晚上再去送几单,把白天被处罚的金额多少赚回来一些。

    两个人为此吵了一架,孟晓棠很快流泪,让孔翎上更厌恶。

    “你在我跟前哭什么哭,我又不是会可怜你的那些个男人!你搞清楚现在是讨生活,不是让你做大小姐!一顿饭都不会做?豆豆平时吃的什么?你也要饿死他吗?”

    孟晓棠擦了把眼泪,委屈又可怜,“有豆豆在我就没办法工作,我已经没工作很久了。”

    “没工作很久?”孔翎上冷笑了下“你结婚后工作过吗?”

    孟晓棠跳起来,“结婚后我就有了豆豆,我怎么工作?”

    “你冲我喊什么?又不是我叫你结婚的!”孔翎上瞪起眼,“这么弱不禁风,不如回去找贺嘉礼,我自己过还轻松点!”

    “我永远不会回去找他!我们彻底完了!”

    “当初不是爱的死去活来吗,这才几年,不爱了?”

    “对,不爱了,就算我这样,也比你这个老处女强多了!”

    孔翎上脸上涨红,她嫁不出去这件事早被邻里传遍,现在在家人嘴里说出,更添讽刺,豆豆夹在两人之间,又要掉眼泪。

    楼上住户嫌弃她们吵架大声,不断拍墙壁,提示她们住嘴。两人之间出现了一阵短暂尴尬的沉默,孔翎上冷凝她,“你怎么知道我还是老处女,很明显吗。”

    “当然很明显!”孟晓棠气呼呼的说,又蹦出不合时宜的嘲讽笑容,“是奶奶有一次跟我打电话讲的,嫁不出去的中年女,四十二街坊里的一个笑话。”

    “你都28了,三十离你也不远!慧芳跟你讲这个干嘛?”

    “她觉得你这辈子肯定嫁不出去,要我帮帮忙,看看身边有没有合适的可以介绍给你,以免你断子绝孙,孤独终老。”

    孔翎上愣了下,“那么,没有合适的吗?”

    “你忘啦,你是在讨生活,哪里有时间恋爱?就算有合适的,你首先得像个女人吧,现在,看看你的样子。”孟晓棠讽刺她。

    孔翎上当即摔门而去,孟晓棠顷刻后悔口吐恶言。

    一小时后,她带着一盒冷掉的炒饭出现在孔翎上送外卖的区域,以饭道歉。

    “真难吃。”孔翎上大咧咧的坐在马路边,艰难吞咽。

    “大米便宜,酱油便宜,我在讨生活,当然得精打细算呀。”

    孟晓棠本打算道歉,话到嘴边,又不自禁用孔翎上説的‘讨生活’暗讽她。她的声音轻柔,就算是讽刺人的时候也蛮好听的,像在撒娇。

    孔翎上默默翻白眼,跑了一天,实在没力气与她争执,归还了送外卖的电动车就与她一道往回走,豆豆已经在孟晓棠的背上睡熟,天早黑了,这个地方偏僻,行人寥寥。孟晓棠有些害怕,小女人姿态的问,“这里不会有抢劫的吧?我看新闻上说,大城市的治安也不安全,只是警察来的比老家快些。”

    “抢你,你有啥,四个口袋凑不出一张车票钱。”

    孟晓棠点点头,似乎被说服,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劫色岂不是更可怕?”

    孔翎上不耐烦,“乌漆嘛黑的,谁看的清你。”

    “我倒是无所谓,孩子都生过了,如果被看上的是你…”

    孔沉默了下,“好在他们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姐妹俩齐齐笑出声,已经走到公交站。她们等了会,天上忽然响了几声闷雷,不由分说的下起大雨,孔翎上急忙把外套脱下来,盖在了豆豆身上,孟晓棠换了个姿势,把孩子抱在了胸前,姐妹俩勉强为小孩撑起一片遮雨的空隙。

    公交迟迟不来,她们就这样在雨里淋着,想买把伞都没地方。

    一位好心人的伞忽然遮在了她们头上,他自己倒是撤出地方,整个身体露在伞外,淋着雨。

    姐妹俩愣愣往身边看去,心中警铃响起。

    黑夜下,勉强看清为她们撑伞的好心人似乎是个还算英俊的男人,个子也高。

    孟晓棠看清对方后,本能的放下心来,轻道感谢,孔翎上却本能的更加担心,认为英俊的男人绝不会无故示好,一定另有所图,就像当年的贺嘉礼。

    可在豆豆已被淋湿的情况下,也没理由拒绝他的好意,孔翎上只是悄悄夹在孟晓棠与男人中间,她个子本来就比孟晓棠略高,此刻腾出手把孟晓棠的头往下按了按,遮住她的脸,低声道,“少在那里挤眉弄眼的招风。”

    “我没有~!”孟晓棠低声否认。

    “要是因为你那张脸惹出事儿,我绝对跟你分开,你以后自己住。”

    听到要自己付房钱,孟晓棠立即禁声,乖乖低下头。

    男人意识到什么,礼貌的后退一步,伸出长臂为姐妹俩撑伞。

    他们坐着一路公交回去,在同一个地方下车,孟晓棠好奇的用余光频频打量男人,低声对孔翎上说,“这么好的人,竟然跟我们住在一个地方。”

    “怎么,在你看来坏人才能住这里?”

    “哎呀,跟你说话太难了。”

    她们一路七拐八拐的往老楼走去,男人也是一路跟着,孔翎上与孟晓棠对视一眼,再次警觉起来。

    孔翎上俯下身顺手捡起一个玻璃酒瓶,孟晓棠看的发愣,低声惊呼,“你要干什么?会死人的。”

    “我保护自己还不行?你孩子都生了,我可还八字没撇。”

    两个人已经走到门口,男人也停留在她们家门外。

    姐妹俩回身看向他,心中惴惴不安,老楼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给气氛更添诡谲。她们也终于看清男人面容,五分英俊三分清冷,另外两分,竟有些憨厚实在。

    男人眼里闪过几丝意外,看看孟晓棠美貌下的惊慌和孔翎上铁青决绝的面容,目光又落在了她手里的酒瓶子上。

    他不自在的尴尬笑笑,“你们别怕,我不是坏人,绝对不会对你们怎么样。”

    “他声音蛮好听的,应该不是坏人?”孟晓棠放松下来,只见孔翎上见鬼一般瞪向她,都什么时候了,孟晓棠还这么以貌取人。

    “别以为我们是女人,你就可以跟踪欺负,我告诉你,我不是本地人,为什么来这…是因为警察在抓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孔翎上挺直腰身,给自己打气,想胡诌恐吓他,男人闻言后,面上却露出几分诚恳笑意,“我就是不想闹官司,所以并没报警,你不用怕,我拿回属于我的,马上走人,也不会告诉别人你们的地址,绝对不会节外生枝。”

    孔翎上疑惑不已,“拿回属于你的?”

    “你们,谁是孔翎上?”

    “我。”

    “李慧芳是你外婆?”

    孔翎上恍惚了下,才意识到他的来意,果然,男人松了口气一般,一副认真的商议口吻。

    “她骗了我一些钱,几万块,不算很多,我想拿回来。你们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我只想和平解决。”男人看着面前放下些许戒备的姐妹俩,也松弛下来,从口袋里摸出被大雨淋湿的一张湿乎乎的名片,递过,“我叫金百禄,真的不是坏人,呐,你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