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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浪迹江湖

    我感到自己真的很幸运,能够在举世瞩目的火星浩劫后,还能见到她——那只在苍茫天地间翩翩起舞的冰雪蝴蝶。

    火星遭遇天灾时,派驻的科学团队顺利撤回,其余12万火星人最终只有不到1000人拿到“末日船票”返归地球。这些人经受长期失重、射线辐射、飞船暴乱等磨难,还要承受太空后遗症的严重伤害,大多数人患有骨质密度降低、免疫力下降等慢性疾病。同时,工作能力脱节、众多亲友亡故等原因,所导致“地球自闭症”等一系列生理、心理、社会问题也成为普遍现象。

    更为严重的是,这些火星灾难中的幸存者、幸运儿,在火星上的矿产、商业等生计乃至家园都不复存在。回到地球的火星人往往一无所有,一些人还要躲避仇家的清算或是警察的追捕,他们有的回归后直接锒铛入狱,还有的面临经济、法律上的各种历史追偿。更多的“漏网之鱼”没有国籍,无家可归,无产可靠,甚至以叛国者论处,过着四处流浪、避难、逃亡的生活。

    雪儿就是其中之一。我现在已经知道她的名字叫樱雪儿,她大概也知道我的名字叫成浩吧。实际上,乘坐太空海盗飞船回来的雪儿一行人的命运更凄惨,由于疑似恐怖分子的身份——是的,谁去证明,他们是从承受天灾的遥远火星上归来的呢?她们成为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没有住处、没有工作的“黑人”。

    在江浙沿海着陆后,雪儿强忍着地球重力引发的极度虚弱,掩埋了妈妈和花儿唯一的遗物——那条阿拉伯金丝边羊毛毯,从此在身心煎熬中四处漂泊。生命就像一只用来盛装苦难的薄碗,随时都可能在苦楚的倾注下铮然破碎。

    雪儿没有国籍和护照,无法融入当地社会体系,也没法出国,话说回来,出了国又能去哪里。如今,高度发达的中国社会各领域都形成了信誉性行业公会,她的“黑户”身份几乎寸步难行,只能依靠陪伴好心的老人,或是没人爱干的苦活累活勉强度日。可雪儿宁可饿死也不堕落,努力寻找着后信息时代的那些如沙中淘金般的宝贵工作,但那终于让她活不下去。于是,雪儿决定赌一把,赢了,继续浪迹天涯;输了,就将寂静死去,无论以何种方式,只有它依然尊严。

    南北湖相遇后,我帮雪儿找了份对口的工作——位于千岛湖的光维集团航天动力实验园区。2个月后,光维航天动力技术研究院的吴迪总工程师,给我发来一条光信⑰,她很惊讶雪儿在天文工程领域的科学素养和聪慧悟性,俨然成了研究院里一名主力设计师。

    我为雪儿感到高兴的同时,又心生茫然,她好像凭空消失了,以致又成为我头脑中一个旖旎摇曳着的符号。我去看过她,只有匆匆一面。事实上,我走到哪里,身边都会追随着女孩子们或温情或热切的目光,只有雪儿不会——她贫寒到一无所有,却依然可以对我冷若冰霜。这反倒让我感觉一种被深深吸引以致难以自拔的强大力量,不由好奇她娇弱的身躯里到底蕴藏着什么。

    就这样,在持续流逝的时光里,雪儿兀自在景色秀美的湖滨园区里,不卑不亢、无声无息地活着,虽然在我们的世界,却仿佛依然缱绻于那颗茫茫宇宙深处的残破了的火红星球。

    我想了很久,觉得只有自己拥有尊贵的身份,才配得上她的盛世容颜和弥补她的凄苦遭遇。于是,我去向姐姐请求光维集团副主席的职位。是的,在公元2228之后,世界最大的经济体不再是任何国家,而是光维集团。我和姐姐从爸爸手里接过来的光维,已然覆盖金融资本、交通能源、通讯信息、前沿科技、现代农业、文化娱乐等几乎所有产业,因此,它也被世人称为“光维帝国”⑱。

    看得出,成珊和罗涵并不赞成我的仓促就职,却不忍心打消我的过度热情。他俩是新时代的丁克,知道光维迟早是要交给我的,考虑再三后,没再反对。终于,在光芒万丈的头衔加持下,我的底气完全足了。经过一番精心安排,我将以荣耀于世的副主席身份,在光维集团年终大会上,为雪儿所在的航天动力团队颁奖,并在典礼台上向她求婚。那幸福的一刻,我憧憬了很久,并深深陶醉其中。在我不止一次的美妙想象里,雪儿羞红着脸,激动地戴上我的戒指,依偎在我的怀里,人们将为我们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沸腾的欢呼。是的,我要把我们的爱分享给全世界,并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和雪儿曲折离奇而温馨浪漫的爱情。

    成浩准备给雪儿一个惊喜的光维集团年度颁奖典礼,的确是对全世界全网直播的。

    位于西湖东岸柳浪闻莺景区、光华夺目的“琉璃塔”式建筑的光维总部大厦,跃然于繁华城市楼群之上。与之相邻的,那片翠绿舒展的荷叶状大厅,是光维集团会展中心,其南北向的万人大礼堂里已是座无虚席。今夜,光维散布在全球各地的17万员工,还有3500万股东,乃至全世界的目光都在投向这里。

    还蒙在鼓里的雪儿,只穿了条简单的藕荷蕾丝边的白色连衣裙,静静坐在礼堂西侧领奖区航天动力队列的最后一个,却无疑是全场最美的那朵圣洁雪莲。

    按照往年惯例,光维年会进行得喜庆而流畅。不满28周岁、富有青春朝气的成珊主席,作了热情洋溢的开幕讲话;曾同年荣获物理和化学双料诺贝尔奖的集团技术总监罗涵先生在新年致辞中,前所未有地只字未提任何技术问题。他饱含深情地回顾了光维成立50年来的辉煌历史,并向集团前两代开创者成正宇和成非凡父子表达了深深敬意,引得场内场外同心相惜。

    成浩作为新上任的光维副主席,将在为年度获奖团队代表颁奖的环节登场。当这位还是在读研究生、穿着笔挺金色西装、一身俊逸英姿的集团领导人,走向有着“科学界奥斯卡红毯”之称的“红理石颁奖台”时,台上台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成浩却感觉偌大场馆仿佛空无一人,只紧张地捕捉着亲爱的雪儿投向他的恬静目光。

    现在,以吴迪为首的航天动力技术团队的7名代表,在颁奖台中央站成一排。

    成浩笑容满面,和她们一一握手,并将金光闪闪的奖章和纯金封面的证书交到获奖人手中。当他轻轻握住雪儿纤柔的指尖时,特意温情脉脉地盯着她那双晶莹清澈的剪水双瞳,“很为你骄傲!”

    “谢谢。”雪儿淡淡一笑,像仙境里的芙蓉仙子。

    待航天动力团队向全场挥手致意礼毕,成浩很有绅士风度地微微欠身,“请樱雪儿小姐稍稍留步。”

    吴迪老于世故的脸上掠过一抹微笑,引着其他人走下台去,只把雪儿一个人怔怔留在台上。雪儿微微扬起头,怯怯地面对洋溢着热情笑容的成浩。

    在全场莫名其妙地注视下,成浩突然左腿一弯,单膝跪地,他挺直上身,抬起前臂,那微微颤抖着递向雪儿的右手上已多了一样东西——一枚华光璀璨的泪滴状钻石!

    懂行的人立刻看出,那不是一般的钻石,它的重量虽然不及高达3106克拉的全球第一大钻石原石“非洲之星”,却在质地和来头上超出一筹。是的,它就是著名的法贝热皇冠上的那颗美钻,是十八世纪的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送给约瑟芬皇后的礼物。这颗传说中价值连城的珠宝,自带王者的华贵气质,承载着悠久文明的厚重历史,即使在场馆边缘都能看到它闪烁的熠熠光芒。某种意义上,“心钻”现世本身就是一种传奇,全场乃至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发出一声叹息!

    成浩高亢而沉浑的嗓音扫除了所有惊叹,在整座万人会场里久久回荡,“樱雪儿小姐,今天,请允许我在全世界面前向你真诚表白——我深深爱着你,请嫁给我好吗!”

    出乎成浩此前的所有预期,在他急切而诚恳的目光中,雪儿没有激动地掩面而泣,更没幸福地绽放笑脸,那副怯怯的表情似乎凝固在她皎洁的面容上,完全看不出是喜,还是忧。

    成浩以为雪儿被太过惊喜的场面惊呆了,他向前跪行几步,探出的那枚人人艳羡的宝石,几乎触到了她纤弱的玉指。

    万万没想到的是,雪儿却触电似地把手缩回,倒退半步,空灵目光像是沉浸在某种不堪回首而又难以自拔的情绪之中,颤抖的唇边掠过一丝凄苦的冷笑,“尊敬的成浩副主席,你在向我求爱吗。我要谢谢你,肯拿出这么辉煌灿烂的排场,摆出如此费尽心机的桥段,你以为我一定会感动到痛哭流涕,然后当着全世界的面,答应你的请求,是吗。”

    雪儿紧紧盯着一脸错愕的成浩,轻轻摇了摇头,“你错了!当你年纪轻轻、资历平平就成为风光显赫的光维副主席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了。你不过是铅华尘世中的名贵俗物,就像这枚宝石一样,或许,我们从来就没有过可能。在南北湖相遇之前,我不知道你的出身会有这么高,是的,我不理你,是在观察你,是不是一个可以终身依靠的人;在千岛湖相见之时,我知道你来看我是为什么,也知道你对我的好,男人眼睛里的东西,女人心里都看得到。可是,成浩,你太让我失望了,我要的是洗尽铅华,陪我默默相守一生的人。或许,我心中那个火星冰湖上的翩翩少年,只在那片苍茫的天地之间。

    雪儿朱颜之上竟流下两行清泪,“是的,你现在兴高采烈、举止轻浮地口口声声说爱我,好像爱情是一种廉价的东西,献上一颗贵重的钻石就可以实现一切心愿。可它对于我来说,除了表白你轻飘飘的爱情和公子哥的笑容外,还代表着什么!你的生命里有鲜花和美酒、浪漫与繁华,可你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在我即将成为伦德尔的新娘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妹妹无法手术,死在我面前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哥哥和弟弟沦落天涯,生死不明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妈妈反抗暴力,在我身旁死去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对生命还存最后一线希望的时候,你到底又在哪里?多少次,我曾在心底一遍遍向苍天绝望地呼唤着你,你听得到吗,你听得到吗!”

    说到这,雪儿已经泣不成声,“……在我决意求死、生命剧终之际,你像个救世主一般突然出现,又让我怎样面对。这是你给我开的玩笑,还是命运的!是的,你曾带给我无限希望,可又消失得渺渺茫茫,它不如没有,你懂吗,不如没有——那么,请你以后不要再找我,让我安静地死去,或是在这之前,静静地活着……”

    雪儿转过身,向着全场深深鞠了一躬,跑出一片死寂的大厅,跑出成浩冻僵了的视线,跑出整个世界的言意之外。

    这大概是人类求婚史上,最残酷的接受和最深情的拒绝,没有之一。

    当雪儿茕茕凄然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成浩依然跪在那方像被心底滴落的鲜血染红的理石台上,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成珊走下主席台,却对长跪不起、默然不动的弟弟素手无策。现在,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女人,只能求助地转身看着罗涵。

    鬓角已染了风霜的罗涵摇摇头,苦笑着从主席台下来,像父亲一样拍了拍成浩的肩头,把双目紧闭的他扶了起来……

    两年的时光转瞬即逝,雪儿早恢复了女儿装扮,可没有人追求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很显然,这个毫无背景、孤苦伶仃的女人,连光维集团副主席的求婚戒指都能拒之千里,眼眶之高,放眼天下还有谁配得上她。更重要的是,她既然敢当着全世界的面,把光维帝国二号人物训得声情并茂,恰恰证明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谁又会趟这滩浑水。

    青青的山坡上,有暖暖的轻风吹过。

    春潮萌动的海滨阳光里,雪儿花明雪艳的面庞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亲近地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有时还撒娇似的将头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两人依偎着漫步,转过了山腰,在一处凸起的遍布青苔的石壁旁,雪儿愣住了。一个人垂手肃立在几十步远的一座鲜花拥簇的衣冠冢前,从修长挺拔中略带消瘦的身材上看,竟然是——成浩。

    “他每个月都来……你不是总问我,是谁把我从谷神星带回来的吗,他一直不让我告诉你。”昭泰的右颊多了一道三寸长的疤痕,像是刻在火星脸上的那道水手大峡谷。停了片刻,他淡淡道,“人不错。”

    昭泰在雪儿的手背上拍了拍,独自下山去了。

    雪儿慢慢走近成浩,明澈如水的目光一直凝视在他身上,就像当年在雪泪的巨石后,凝眸近在咫尺的那名破运冰块的翩翩少年。成浩转身正要离开,猛地僵在那里,一缕微风在他们之间传递着早春的气息。

    雪儿一直勇敢地走到成浩面前,背起小手,骄傲地抬头看着他。

    成浩笑了,弯腰从石板地上取了一枚被夜雨打落的嫩绿柳芽,把它搓成一条,两头轻轻系好。然后,就在吴珈的衣冠冢前,成浩再次单膝跪地,向心爱的人献上那枚天底下最自然而又最珍贵的求婚戒指,“雪儿,你是永远萦绕在我心中冰湖上那只美丽的蝴蝶,就让妈妈赐予我爱你的权力!请相信,我将终其一生珍爱你、呵护你,让你成为幸福快乐的天使,并与你洗尽铅华、浪迹江湖,你愿意吗?”

    雪儿激动地热泪盈眶,她轻轻伸出冰洁的左手无名指,让成浩为她戴上那枚散发着生命气息的爱情信物——在这无人的山谷,在这孤寂的坟前,他们纯洁而简单的告白,却可能是人类心灵最盛大的婚恋。

    在雪儿心里,这场庄严仪式另有一份沉甸甸的含义。是的,在未来终将走上世界之巅的成浩,向她跪下求婚的那一刻,雪儿的苦难、家人的苦难乃至整个火星文明的苦难仿佛都是值得的,并将超脱和升华——这似乎宣告着火星文明的重生,人类不屈的火星精神终将永存!

    携手从曲折悠长的林荫道下山时,我告诉雪儿,南北湖铺设的不是无形的激光轨道,而是围绕湖岸埋设的一条纳米强磁性、光敏冷凝性低温超导轨道,只是肉眼无法察觉。事实上,它属于实验性质,从没大规模应用。这样看,我和雪儿在湖滨遭遇的那帮赌徒,选择的却是这条唯一正确的“赛车道”;如果不是,我将赔他们20万,然后把他们送进监牢。

    最后,说说故事中一些重要人物的结局,权作尾声吧。巴布鲁死于一场离奇的车祸,惨烈现场中只有他一人身亡,我确认这事和我没有关系;伦德尔10年后死在南太平洋某个不知名小岛上的国际监狱,身后留下的骂名,多少有些不公平;昭泰回到了他的南亚故国,当上了新国王,我承认这事和我有关系。

    我和雪儿没像童话故事那样,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事实上,火星生涯的恶劣环境和失重条件,还是严重侵损了她娇弱的身体。雪儿在60岁那年去世了,我又静静度过了48年的漫长生活。我最爱她一头倾泻如墨的长发飘散出来的清新气息,好像永远都闻不够。

    百岁那年,我辞去光维集团的一切职务,把它交给了我和雪儿的大儿子成立心。此前,姐姐和罗涵也相继离开了我,他们没有子嗣,如果说真正幸福生活在一起的,应该是他们。从我爷爷手中开创的光维帝国,也将在我们身后继续存在,我不知道它的生命有多长,能够走到哪一天,但它为人类所创造的辉煌成就,为文明所留下的浩荡记忆,终将不会泯灭。

    好了,我和雪儿的故事讲完了,火星的故事却没完。那是一个关于人类梦想再度启航的故事,关于蔚蓝天穹上飘飞着的无尽梦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