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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幽闭星空

    4百年后,2632年6月,南非。

    汪星寒是下午从开普敦浪花滚滚的南半岛区私家机场上的敞篷观光客机,广袤荒凉的卡拉哈里沙漠伴随他的懒散目光,一路铺向东北。导游是位典型的南非白人,长着荷兰人的金头发、德国人的高鼻梁和法国人的蓝眼睛——星寒深深感觉被他骗了,却无计可施,总不能跳机了事。

    名校毕业的星寒,年龄30出头,长方脸上的3颗新鲜疖子不出头。他此番出国,是应开普敦6所大学的邀请,前来“彩虹之国”履行客座教授义务的。在为期10天的8场讲座中,“中国第100届杰出青年科学家”的金贵头衔,让星寒举手投足间,始终保持一副名人大家的优越气派,以致背头油光到可以和脚下烁亮的牛筋底皮鞋展开一番热切较量。

    义务履行完毕,照例有个短暂的身心放松期,放松总希望体验些新奇的东西,可星寒很快失望了。大概中国的发展过于妥帖和周密,星寒只觉这里什么都是落后的,商场收银用的比特币是落后的,酒店人工送餐服务是落后的,连涛声起伏的节奏都仿佛落后于海洋的潮汐,星寒惊讶地发现——它足足慢了有半拍。导游迪亚拉信誓旦旦地比划着,要带他去克鲁格国家公园看角马和星空。星寒思量着,总不至于连角马和星空都是落后的,索性同意了出行建议。

    一上到足足落后了半个世纪、在好望角方向吹来的风暴中上窜下跳到仿佛吃了摇头丸的飞机,星寒就后悔了:远方的沙丘没什么趣味,近前的AR投影屏也没什么趣味,比坐过山车还令人作呕的晕机更没什么趣味。再往深处想想,角马在如今的MR⑳交互视界里栩栩如生,甚至可以触摸它粗糙皮毛的质地;星空更是每天夜晚抬头就有,实在没必要大费周折,自找颠簸地往返3000公里,何况,竟然还要在传闻中马粪成堆的荒野里过夜!

    于是,下了飞机的星寒对克鲁格国家公园产生了先天敌意,无论摇着耳朵的大象、打着哈欠的河马,还是成群出没的狮子、形单影只的长颈鹿,都似乎成了3D影像的虚拟摆设,只有头脑眩晕的余势和心底懊悔的余温,仿佛才是一望无际的旷野里此起彼伏的无限真实。

    公园里有路况良好的柏油路,敞篷车开在上面十分稳当。几名同车的澳大利亚游客弹着吉他,哼唱着新学来的几支古老的非洲民谣。一个留着波浪卷的小女孩,伸出短胖的手掌,在给沿途的斑马、黑斑羚抛喂饼干——她一脸虔诚的模样,让星寒有些感动。

    当笼罩着苍翠森林和深绿草原的虹霞余辉,在远方那条青黛飘带般的勒邦博山脉外渐渐熄灭,星寒终于平静下来。人只要身处自然,无论亚马逊雨林,还是撒哈拉沙漠,大概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虔诚和言意之外的思绪,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从钻木取火、结草为庐的蒙昧时代的先人心底传递而来,并触动所有人类本就共鸣着的某条敏感神经,让你经历着他的经历、体味着他的体味、感动着他的感动,就像星寒与投食女孩的感同身受一样。

    星寒伫立在原野上石屋旅馆的白栏杆前,田园静悄悄的,四周没有一点灯火,可山川大地都被星光点亮。是的,隐匿在黑夜中如武侠怪客的一棵棵巨大伞状树冠的猴面包树上罩着的是——漫天星斗,它们像是镶嵌在深沉天穹上,亿万颗璀璨夺目的珍珠和宝石,真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雄奇和浩荡!

    星寒知道,那漫漫星海里的绝大多数星光,都是成千上万乃至数百万、数十亿年前,从遥远的星系及星球上发出来的,今天刚刚抵达地球,今晚又如此巧合地进入他的眼底。这一刻,星寒的心头猛地一颤,是啊,他不仅感受到空间的浩淼,更触摸到时间的浩瀚,而生命只在无垠宇宙中的一颗沙粒上零落成泥碾作尘,无论生来还是死去,无论伟大还是渺小,都在宇宙蛮不讲理的巨大尺度的呈现下,混同到毫无分别,抹除了所有差异,寂静得无声无息。那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四野空旷,没有答案。

    现在,身临南非的星寒在浩淼星汉下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他曾引以为豪、目空一切的金贵头衔,以及他本人从出生到现在的所作所为,都那般渺小到具有讽刺意味,以致为此呆若木鸡、热泪盈眶!

    清早,星寒像个外国人一样,和见到的每个人拥抱,并祝他们身体健康。可导游一直忧心忡忡地观看他的脸色,问他出了什么事,仿佛大病一场。

    回国后,星寒对任何事情都心不在焉,那个意气风发的有为青年变得心事重重、郁郁寡欢。曾经每次归来都会让他心潮澎湃的承载着五千万人口的繁华都市,在他眼里也不再壮观——巨大首都只如一颗微小灰尘上的一星微茫小点,而他又只是这小点上的亿万匆匆过客中的一个。

    要怎么办,他不知道,只知道没法办;该怎么活,他更不知道,只知道就是个活。星寒要是早生1000千年,按老BJ胡同串子的说法,你丫文化人就是毛病多!

    星寒结婚了,在35岁之前,这在从前简直是不敢想象的堕落。对方是他应届女朋友,既然没吹,就是她了。她叫章静,是市里一家三级甲等医院呼吸科的白衣天使,梳着齐刘海短发,模样文文静静的,人也不错。

    每天面对星海下一片灿烂的城市灯火,星寒养成了发呆的习惯。他曾像女孩子对脸面一样精心养护的皮鞋好久没擦了,散落在门口的鞋柜及脚地上,沾满城市的PM2.5及以上的各种灰暗颗粒。他油光水滑的头发,如今也蓬乱得像个标准的非洲难民,以致成了中科院纳米磁感应科研所的新老同事们嘴里,最具观赏性及玩耍性为一体的顶级谈资。在闲杂人等最终达成的一致意见里,星寒被某个草原部落贪财好色的女酋长绑了去,还险些交给食人族。

    星寒笑骂由人、心无旁骛,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呆如故。每到傍晚日落后,他都会端坐到百尺危楼137层的露天阳台上去,等待被光污染摧残到稀稀落落、蝇营狗苟的寂寥星斗。时间久了,他发现即使天地交辉的城市灯海来得再猛烈,从天空的东南方也总会升起一颗红通通的星星。它光焰似火,烁烁放光,仿佛一盏红灯高挂天空,异常醒目。

    星寒在AR视界里,调出了“观星图”窗口,他仰着脖子从天狼、大角、织女、参宿四……密密麻麻的群星标识中,很快把它确认出来——火星!

    好家伙,那次哈雷彗星撞击它是什么时候,有500年了吧。星寒在高中天文课上学过,高考题还有来着,早记不清了。火星比撞击前可是更亮了,他对这点确有把握,事实也很明显,就在天上摆着呢!

    为什么会更亮呢,一个灯泡被打碎,不是应该灭掉吗……星寒知道自己想多了,他的专业是在纳米级别的微观领域,火星无疑是宏观天体,两者在物理性态和时空表观上近乎毫无关联,可科学家倔强的因果关联性思维方式,却又让他在想和不想之间举棋不定。

    “入秋了,外头凉。”

    有人在他背后说话,是章静又柔又慢的声音。后来,一条散发着室内热气的羊绒毯子,轻轻披在他身上,很暖。

    周末有场同学会,章静怕星寒把自己憋疯,答应他一周不用刷碗,怂恿着去了。

    在前来的30多个北大同学里,星寒绝对算不上混得最惨的,但肯定是活得最惨的。当他形容猥琐、目光呆滞出现在同学们面前,谁都把他错认成刚得了老年抑郁症的班主任。

    “兄弟,你到底咋了?”在酒局中场休息时,寝室老大齐文斌把老三汪星寒拉到吸烟室,吞云吐雾着问。文斌现在是光维集团信息产业集群自组织系统首席专家,星寒记得他大学期间常趴在燕园未名湖边的柳树下看蚂蚁,或是去鬼见了都发愁的香山石崖间兜转着找蜂窝——那人素有抑郁的潜力,却没抑郁的实力。

    星寒迟疑了半晌,嗫嚅着说:“没事,我去了趟南非……”

    “哎呀,星空综合症,那病我也得过。”文斌憋不住笑了,把烟灰弹落在光亮的烟灰缸里。他比星寒年长7个月,经见的世面却似乎比多了好几倍,“可第二天早上起来,红彤彤的太阳一出来,病就好了。科学家里不乏多愁善感的,你算个极品。”

    “我就知道,”星寒索性破罐子破摔,往沙发上一靠,“说出来,也是被你们笑话,随便吧,反正我都习惯了。”

    文斌皱着眉,继续“吱吱”地吸了两口,他瞟瞄着不可救药的老三,琢磨死马权当活马医,“你还真别说,今天遇到我,算时来运转,老哥给你指条明路。”

    星寒知道他鬼点子多,身体从沙发上,精神从心窝里都振作了些。

    “我给你介绍个高人,他叫光波,正经研究宇宙和星空的天文专家,世界十大观星圣地,啥叫加纳利群岛、南迦巴瓦峰,哪个阿塔卡玛沙漠、布雷肯比肯斯国家公园,人家都走遍了,据说专治各种极度幻想综合症。”

    星寒彻底来了劲头,激动地握住老大被马蜂蜇得红绿相间的粗手,“我去哪找他?”

    “中国科学院国家天文台。”

    光波是不是高人,星寒不知道;但光波比他还惨,星寒却知道。

    国家天文台位于首都的中轴线北端,紧邻浓荫匝地、场馆林立的奥林匹克公园。作为国家科研兼涉密单位,天文台不对外开放,不过星寒也是中科院系统的人,预约通行证很快就拿到了。光波所在的空间科学研究部也不难找,星寒进了挂着七八十位历代著名天文学家头像的高大门厅,一辆单人“幽浮”㉑,就把他旋旋绕绕地送上3楼的明亮廊道里。

    星寒问了几间办公室,里面的男男女女都用异样的眼神看他,只说不在,仿佛星寒在热切寻找着一个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幽灵。最后,幸好冯学文认出了近乎目瞪口呆的他。星寒和学文3年前在月球举行的“虹湾纳米棚壁”技术研讨会上结识,学文是以天文学家代表的身份出席会议的,做的报告好像是关于抵御宇宙射线和微陨石方面的。

    学文把星寒拉到走廊的一角,好心告诉他,国家天文台今年起实行末尾淘汰制,光波有幸成为首位中彩者——事实上,这项制度就是给他量身定制的,人已经下放到密云天文观测站驻点去了。

    星寒瞪大了眼睛,“因为啥,他干了什么?”

    “恰恰相反,他什么都不干。”学文摆出一脸苦笑,“作为国家天文台的老人,他唯一的成就是主动争取、奋发图强,把自己干成了个边缘人物,以致辛辛苦苦十多年,就是个没有论文、没有课题、没有成果的标志性‘三无人员’。究其内核与本质,那人是个生物学家,只不过是在天文台工作……或许,还有更完美的解释,他是个哲学家,不过是出厂时,贴错了科学家的标签。”

    星寒听得云里雾里,恍惚觉得诡计多端的文斌给他使的计策是——以毒攻毒。

    “所有同事眼中,光波是一个怪人,确切说是个精神病人,为了他不着四六的伟大研究而终身不娶。”跟星寒握手告别时,学文仍心有余悸,“我不知道,你说他是高人的‘高’在哪,我只知道,那人把他自己连同我们弄得都只剩下半条命,给你个忠告,千万别去招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