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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鲸与鹿

    “你,拥有自我么?”

    “生命只是短暂属于你,你的时间不多了。”

    来自神明的嘱托又一次回响在耳畔,被淡忘的痛苦记忆再次苏醒。

    任鸿缘昏迷了两年,不久前才得以从梦境的囚笼中逃出,用“囚笼”来形容那里并不夸张,他被迫看了无数个梦境,这都是在意识清醒且不得休息的情况下进行的,具体有多少?他不知道,关于那些梦境的记忆已经糅杂成了浆糊,从这浆糊中挑拣出一些还算明晰的画面,也足以以每秒24帧拍出一部时长有足足百年的影视大片还有富余了,这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但实际比那还要大。

    最尾端的记忆没有画面,只有庄重的声音,也正是如此,每每想起自己也不明所以的话语,便像是装有整个沙漠的麻袋被戳破了一般,各种画面便会争先恐后的涌出,深怕被完全抛弃。这便导致这段回忆愈发新鲜,新鲜的不像是回忆,而是下意识在脑海中重复的余音。

    他至今都有些惧怕睡觉,谁也没法保证他不会再次陷入昏迷。

    也许,正是因为恐惧着,他才始终没有认真思考过那个问题。

    自我,什么是自我?生命、短暂、时间不多了是指自己活不了多久么?那“属于”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极不情愿地从装有各种画面碎片的抽屉中随意的翻出来一个未经推敲的猜测:他不是任鸿缘。

    那这不是搞笑么?他不是任鸿缘还能是谁?

    “啧,装神弄鬼。”他以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嘀咕道。

    他对鬼神一类的存在可没有什么好感,可以说连最基本的对力量的敬畏也没有,只是……

    踏在铺满青苔的石板路上,感受着水气轻拍脸颊,倾听天空深处传来悠长的鲸鸣声,脚下便是一软,想要跪拜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

    他有些动摇了,如此看来,所谓对神明强大力量的不屑一顾,也许只是给自己壮胆的虚张声势罢了。

    飞瀑长达三千尺,连接天地,状如水帘,清澈透明,携有七彩霞光。

    水气弥漫不能见其首,成群的黑斑鱼以彩霞为中心,以恒定的速率做着圆周运动,似在空中绘出了一幅星轨图,甚是奇异。

    飞瀑汇入江流,激起了白色的浪花,随后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又落入水中化作漂浮的泡沫,引得鱼儿模仿,纷纷从水面跃起。

    江上泊着一木舟,其上站有穿着凉爽的船夫,其旁有快要装满的箩筐。

    船夫满是悠闲地抽着旱烟,找块岸边的石头坐了下来,伸直一脚,正巧踢中黑鱼,将其好巧不巧地踢进了箩筐之中,顺势摆好了二郎腿,看着箩筐中的鱼翻腾入了定。

    小舟仍由激流冲刷,却是连一点晃动都没有。

    “龙舟,宝物,技艺失传。”

    “鲸城由来……你听,我讲。”

    燕旗宇瞥了一眼任鸿缘,见他心不在焉的便没再接着说下去。

    他正眯着眼睛,琢磨着飞瀑,燕旗宇的话只做耳边风,根本没有听进去,不经思考便极其敷衍地回了一句:“以后再说吧。”

    燕旗宇忍不住再次向他确认道:“你……不知?”

    他愣了一下,僵硬地摇了摇头。燕旗宇问的并不是天鲸城,而是皇城——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宋朝的皇城在天上。

    这是世人皆知的常识,但他确实对此感到十分陌生。

    他忘不了自己一脸茫然的向燕旗宇问道“什么?”而后者一脸震惊的看着他的场景。

    随后二人便绕了一小段路来到了天鲸城的底下,若非亲眼所见,他实在不敢相信。

    “……才出城,理解。”

    燕旗宇叹一声气,咽了咽口水,欲言又止,似在担忧什么,走出几步,见任鸿缘仍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平静的提醒道:“路还远,走。”

    “嗯。”

    任鸿缘轻声应道后小跑两步跟了上来,低着头,双眼眯成一条缝隙,眉头紧锁,摩挲着下巴,不走心地踢起路上的石子来。

    才出城?不,这可不是自己第一次出城了……啧,那为何我会不知道这种事……

    云上宫阙……

    云上宫阙……

    在心中默念了几遍之后,本来陌生的信息又好似有点印象了,他隐约察觉自己似乎在很早以前听过这个词。

    他对这种莫名的感觉有些熟悉,一种……世界并不真实的感觉。

    与其说是他记起了什么,倒不如说有人向他的脑海中塞进了一段虚假的记忆。

    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脸色煞白的模样。

    “你,拥有自我么?”

    庄严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无意识地回头望向青城。

    注意到他的异样,燕旗宇缓缓转过身来,精铁铸造的手甲与剑鞘发出了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尽管从整体来看燕旗宇正聚精会神观察着树林深处,但他确信自己能感受到那道微不起眼,正向他寻求答案的目角余光。

    父亲挑徒弟的眼光还真是毒辣。

    他眉头一挑,摊开双手,摇了摇头,想要尽力表现得自然些,开口解释道:“不……没什么。”

    燕旗宇有些疑惑,并没有第一时间放松,将他全身打量一遍确认了没有异常后,才收起了警惕的姿态,沉声说道:“嗯,甚好。”想了想,又开口提醒道:“不要放松警惕,你有些过于松懈了。”

    “嗯,我知道。”他回答道,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怎么说呢……这是他第一次听见燕旗宇说了句不那么有个人风格的话,燕旗宇的话总是很简洁,简洁到有些难以理解,简洁到他还以为这个话痨得了什么怪病……

    嗯,燕旗宇虽然“惜字如金”,但,是个话痨。

    快要溢出的不满啊,呃……不过他说的没错,自己还在逃命,不能松懈,只是……

    无论他怎么努力,始终都无法集中注意力,只能任由思绪随着微风渐渐向青城飘去,飘向他的过去。

    年少时的生活很是无趣,每每想起便是觉得记忆被蒙上了一层灰布。

    幼时的他犹如一块敞开了自我的璞玉,任何一位来自书中的圣贤都可以在其上尽情琢磨雕刻。

    青城城中有些死气沉沉,缺少生机,只有埋头于书海,他才能短暂地满足旺盛的好奇心以享受片刻的惬意。

    只是可惜,记载与世界之间存在的极大偏差注定了文字筑起的世界迟早会崩塌。

    随着怀疑的门扉第一次被敲响,他再也无法麻痹自己了。

    他不停地在房间中走来走去,走累了便想坐下,坐累了便想站起,疲惫感逐渐累积,心中的燥热也愈发强烈,只好打开窗户,打算吹吹风,倚在窗边,深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还未呼气,一转头,注意力便被镜中的自己吸引了过去,下意识收回左脚站得笔直,险些呛到。

    任鸿缘盯着全身镜,目光渐渐失去了焦点。

    自己过去是什么样的?

    穿有金丝祥云点缀晕有浅蓝色的白底外衣,颈部露出了其中乳白色的中衣尖领,窄袖袖口颜色偏深呈青蓝色,腰间配有青玉玉环,整套穿着打扮算是华丽。五官端正,稚气已难掩眉宇间的清秀,粗略看去便是属于看一眼便会心生喜悦的级别。

    只是表情死板还无情绪流露,加上溃散的眼神,只叫人看了浑身不舒服,这不该出现在一个不过十岁左右的孩子脸上。

    我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陌生,相当陌生。

    “有了。”记忆中的自己右手成拳锤向左手手掌,双目重新聚焦,脸颊重新挂上了微笑,突兀得让人觉得之前仿佛是出现了幻觉。

    他下一步该去找任裕承了。

    任裕承,他的父亲,文武双全,既为开国大将,亦受百姓爱戴,被尊称为任公,人缘广泛,上至圣贤下至草莽均有交情不浅的好友。

    想必父亲也曾体会过他此时的迷茫,那么他寻得的答案是什么?

    记忆之中,父亲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同他说道:“你该出门看看了。”

    “行阅胜坐读,有理。”他苦笑着附和道。

    临走之时,他突发奇想决定不带上任何随从,听得任裕承眼神一凝,沉思许久后眉头才舒展开来,勾起嘴角,点了点头,算是准许了。

    出城游历的旅途是凶险的。

    青城被群山环绕,是一处险要之地,但资源产出单一和物资运输困难注定这里难以发展,人类总是短暂的在此停留,故而在悠久的岁月之中它总是保持沉默,空有规模不小的遗迹。

    山路并不好走,乘船渡江是一个上好的选择,但任鸿缘不打算走水路,他要进山,这是早就决定好的。

    他决定向东出城,将第一站设定在了皇城。

    出城后的第一座山被称作“鹿角山”,其山峰嵯峨状如鹿角,传说上古时代有仙人在此山中得道飞升,跟随着他修行过一段时间的梅花鹿也因此受益,在努力修行后成为了青山众山的山神。

    仙人未留名讳,山神想报恩情而无处觅,于是调动地势以塑鹿山外形,希望仙人若有下凡之时能来寻它,又托梦给一善于建筑的山中匠人,称他若愿意修宝塔于山顶,并立神像于其中,它便会永世庇护其子嗣。

    青山宝塔虽是修建好了,只是仍然缺少前来祭拜的香客。

    一日,一商队于山中被凶兽袭击,山神出手相救后又引其至宝塔之中暂歇。商人们受惊后还未缓过神来,直到看见了鹿群围仙石像,顿时心安了不少,未派人守夜便睡了个好觉。次日告别后,进入青城做生意,逢人便提,走遍了江山,这遭奇遇便也随之传播开来。

    此后但凡有人要出城,一定是要到鹿山宝塔中拜一拜山神的,哪怕是山外另一边的人要借道,虽不能当面直拜,也是要在入山之时摆点吃食向山神祈福的。

    但,山神的信徒们大多在离开青城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了,过去的宝塔已经成为了如今的危楼。

    任鸿缘站在厚重的木门前,仰面看去,宝塔已无昨日辉光,推开大门,一老一小两名道士正在扫地,任鸿缘微鞠一躬行礼后,两人似乎这才注意到了他的拜访,相当有默契的手上一发力,在空中转了一圈扫帚,将其平稳的倒立在了地上,双手合十,朝他深深鞠了一躬,一左一右让出了中间的大道。

    “客人请便。”

    他有些惊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只好有些尴尬的回以微笑。

    在为山神上香时,他拜得有些用力,起身后仍觉不快,又从袖中多摸了几张钞票投入募捐箱中,抬首走至门口,又回身向神像行了握拳礼,才心满意足地踏着轻快的步伐向东下山了。

    这是一个人神共存的世界,神灵对于世人而言并不神秘,人类出自本能地敬畏着鬼神。

    但圣人们有不一样的观点,他们主张“立人”之道,旨在教导世人要摆脱对超凡力量的依赖不再求神拜佛,更要舍弃畏惧的心理敢于挑战神的威严,走上努力强化自我力量的宏伟大道,终有一日,人类能与鬼神同起同坐。

    他并不是诚心来祭拜的,而是抱着一种看个新奇的想法。只是二位道士谦卑的模样反倒显得他对圣人之理不够虔诚了,否则为何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显摆自我的优越呢。

    不过,比起反思自己的轻狂,他现在更在意另一件事——钱不够了。

    “嘶……冲动了……”

    他对刚才“一掷千金”的行为感到有些肉痛,虽出身豪门,但任裕承一向节俭,他也自然深受父亲的影响,出发之前说什么都不愿意多带些盘缠。他早就算好了每一笔可能的开支,在他看来,带多了盘缠反遭贼人惦记,不如不带。

    只是现在大部分钱……都变成这玩意了……哎,得改一改路线了。

    他的嘴角抽动了好几下。

    盯着老道士相赠的鹿角蕨,他又突然想起了与之有关的另一则传说。

    以前的梅花鹿是有角的,但鹿山山神为了塑山形,不料折损了自己的双角,而鹿群的其它成员又因为以山神为尊,于是纷纷效仿着将双角褪去,刨土挖坑埋在了宝塔周围,长年累月之后,便形成了这青山独有的鹿角蕨。

    据说,只要将这鹿角蕨含在口中,便可勘破迷雾,若是吞服,更能护住心神不受蛊惑。

    任鸿缘灵机一动,含了一片在口中,收好其余的鹿角蕨,有些忙乱地从背包中翻出泛黄的纸本,边走边笑,写起了日记来。

    脚下一使力,踢飞了一枚石子,脱口而出:“对了!”

    他随后从袖中取出满是褶皱的日记本,正要翻开,却是被心底升起的一丝畏惧阻止了。

    真的……要打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