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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相缠莫辨 (壹) 第五节 灭门

    林朝英力贯于掌,趋前欲一击打碎此牛的头骨之际,隐约听到他在惊呼:“妳……”同时远处又响起……“这位娘子……啊,真巧我们又碰见了……哎哟,那不是我家带富?找你找得好苦啊!”回头看,认出是诬王重阳为害人精的那个村妇,见她奔跑过去扭着牛颈痛哭了一会儿,然后抽抽搐搐地牵拉着牛过来施礼,道:“谢过搭救之恩!那丫鬟姊姊呢?”那村妇张望周围,只得一道人迈步过来。“原来已请了道长帮助,找到你家郎君吗?”

    林朝英支吾以对,那村妇仍亲切问道:“你们用过了午膳没有?若不嫌弃,我家有糕饼麵条,可供享用。”此话切合心意,林朝英便答应,并迎上到来的王重阳,瞟了他一眼,道:“道长,有请。”村妇问道:“要待丫鬟姊姊回来吗?”林朝英摇摇头,着村妇带路。

    那村妇自报家门是上官大娘,与小姑一家隔壁共住;又说因走失了黄牛,两家大小统统到田裡协助春耕,自己则被小姑怪责之后,愤然离家去寻牛。“奴家造的油泼辣子『彪彪麵』,每个人尝过都赞不绝口的。这些肉夹馍味道也很嫽(挺好)!”上官大娘一番殷勤劝食后,又回到灶台准备另一些食品。

    林朝英停了箸筷,叹了一口气,道:“这大娘七年来,耗掉钱财设法驱赶害人精,谁知此刻反邀妖邪进门。”边说双眼边盯住了王重阳。王重阳正色辩道:“我或师弟除鸡蛋、菜蔬、糕饼麵条外,再没取另的,更没造任何伤害。”瞧他的表情神态,感到一阵莫名欢喜,意犹未尽,还道:“那,未免太小器了,我要好好折磨她为你抱不平。”瞧她冷然一笑,王重阳暗叫不妙,急忙开口训诫,却见上官大娘已捧了一盘子食物到来。

    “此处的蜂蜜,花香浓郁兼有药效,所以这个『蜂蜜糉子』,唐中宗皇帝年间是一道御膳,叫什麽『含香糉子』。奴家还准备了几款不同口味的酥饼,供你们路上享用。”见她热情款待,王重阳不禁歉疚多年来的骚扰,思量该怎样解释和赔罪。林朝英忽道:“大娘可有新的衣裳,给这位道长替换?”上官大娘面有难色,强笑道:“新造的,没有呀……但有两三套九成光鲜的,待奴家马上去拿给你们看看。”林朝英离座,道:“我亲自去挑拣。”回头对王重阳道:“道长请慢用,妇道人家的事就不用操心。”王重阳虽为上官大娘担忧,也得眼巴巴瞪着二人入内。

    上官大娘在那破旧的箱子内,东翻西搜勉强拼凑了一套茶棕、一套玄青,半旧不破的衫裤。林朝英摇摇头,嫌呎吋太宽,也不喜颜色老气,瞥眼见床上藤篮裡有套刚缝补好的,心想他穿上这靛青色会英气得多,拈起它来看看也觉较合身。上官大娘在旁着急,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神情。林朝英看在眼底,心裡轻蔑地叫她别再装模作样,所贪图的早已瞭然于胸;在腰带裡取出一小块碎银,抛进篮中,便拿着衣服出房外。

    大喜过望,上官大娘马上把银子藏好,满脸堆欢尾随着她。

    林朝英另一隻手取走了檯面那包裹,头也不回,边踏出屋外边道:“天快黑了,我们赶着上路,就此别过。”王重阳不住点头道谢,才跨出大门,耳畔犹听到上官大娘欢愉地嚷道:“找到了你家郎君,记紧带他过来叙叙。”

    回到之前那石窟,王重阳甚疲惫却明白林朝英定不轻易罢休,只好拿着取来的衣服,到水边沐浴和更换。整理一番后,看看水面倒影,觉确精神了不少,惟脸上的长鬚……忆起与她并行时上官大娘的目光,加上对她取的“金童剑法”名称,总有说不出的怪怪,于是拿出贴身藏的小刀……

    林朝英双眼,在归来的王重阳那光滑面庞上熘来熘去。王重阳感到脸颊又烫又痛,心情甚烦乱难以按捺。站起来,身子朝着她头却扭到别处,道:“睏了,我去睡觉。”便到出口那石块躺下。林朝英凝望那背向的身影,心裡喜道:“终于你回来了。”

    翌日,在林朝英坚持下,王重阳勉强再用“金童剑法”与她的“游虚洞剑法”对拆。林朝英整日裡几番努力,仍摆脱不了被牵引和制约,直至第二天改用新创的剑式,才能取得均势。傍晚,林朝英猎得野兔,细意把牠烤製;王重阳不好意思坐享其成,在旁协助。二人默默地在弄,却清楚对方下一步的动作和需要,很快便烤熟了。

    林朝英割了一小块肉,让他尝味道,并忍不住道:“偶尔执行任务时会煮食充飢,但都是草草了事。”这是头一趟如此认真地造的。

    王重阳掉进嘴巴,嚼着但觉不外是熟肉一块,但仍赞道:“好吃。”

    林朝英自信日后古墓共处,进步更速。

    王重阳见她眉间现喜色,心中歉疚,道:“其实妳不用太着意……”顿了一顿,续道:“那套剑法。日后妳准会能破解的。”日后妳在外面闯荡,准会能遇到更适合的,便不再煳涂了。“明天到别处走走,如何?”见她微微点头后,在火堆边把烤肉砍块,两颊逐渐绯红,霎时自己也像感受到那份热,胸口滚烫起来,借故躲回窟窿去。

    还未破晓,便起来收拾行装,林朝英彻夜思量:岂可无名无份便跟他进了古墓共处?但不跟他进去,心裡实不捨。去讨又怎开得了口?他似呆非笨……算吧,随遇而安,继续由天安排。王重阳入内,满心踌躇,半夜醒来曾想乾脆偷返古墓,如今却又顾虑……忽听她问道:“我们往哪裡去?”便随手往东边一指。这刚与归古墓路径相反,林朝英心想他可能要多挣点时间想个周全,又想到难道他爱尝那大娘的糕点?

    天色灰沉,转瞬烟岚四合,王重阳担忧失散,欲牵林朝英的手之际,察觉远处像有人群走动。“是金兵。先避一旁,静观其变。”林朝英拉他藏在树后,续悄声问道:“以往常有金兵搜山?”见他摇摇头,盻目着那边,不禁猜想:是毛雅还是南的主意?愿不是哥带兵前来,否则……那队人马虽身处雾中,行动丝毫不慢,迅速越他们而过。“是队精兵。”王重阳语调平淡,却狠狠瞪眼这队士兵欲到何处?所为何事?

    他俩沿那队兵的来路到了一个小村落。王重阳眼看,那几舍农户看似未被压搾搜刮,但已见被闹得天翻地复,各人犹有馀悸地忙于收拾地方,八载积压的愤怨顿时涌上心间脑裡。林朝英挡在面前,轻声道:“稍安勿燥,且别惹众人注视,免他们再受苦。”王重阳听来甚是道理,就由她握住手腕拉回林中小径。忽想到上官大娘或许同样受苦,王重阳抬头尚未开口,便已听到她道:“去看看吧,反正肚子饿了。”

    正穿过上官大娘家对外的果林,林朝英瞥见右边有一人影窜出,即旋身拔剑直刺。“关将军”“林娘子”听到王关二人先后呼唤,林朝英住手定晴,认出是关祖美,心裡想他明明比王重阳年轻,怎麽愈长愈老看似还大了十岁。“关将军,”王重阳敬重他的为人和努力,不愿自恃年长,甘与其下属一样尊称他。“金兵在此部署,有何图谋?”关祖美为掩饰愧疚神色,背向着林朝英,道:“自海州起义失败后,金兵一直在淮水一带,调兵遣将频繁。今听闻这裡有一桩灭门命案,不用地方衙门侦缉,竟改派士兵查察,甚不寻常,故带同几位兄弟来了解一下。”林朝英猜测,莫非已知悉他藏身墓穴,来个先发制人?王重阳道:“看来金兵在此,已设有秘密基地,准备从西突袭宋境。”说出心中所虑,关祖美冲口赞道:“高见!世雄兄你早不该……”王重阳不欲他说下去,岔开话题,道:“这命案发生在哪裡?已查明内情?”关祖美亦知失言,回答道:“就是对面那户,听说事由那上官大娘的小姑爷索取她的一块银子,争执间杀了她母子,他丈夫回家撞见,继致互相残杀。唉,堪怜两家老幼共掉了八条人命!连饲养那头瘦黄牛也遭殃。”王重阳慨叹地道:“不死于外敌,却丧生自家人手裡。”说着望向林朝英,只见她垂下眼皮,冷冷地站在一旁。

    王重阳顾及林朝英与关祖美两边的感受,在一山岩分了三处栖身。悄悄在林朝英那边守候,果见她夜半出来,奔向果林那边去。半路把她截下,道:“还是别去看吧。”林朝英站着良久,缓缓垂低头,肩膀微微耸动,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所为有此感觉。王重阳睹状,心裡有点疼,步近她的面前,只听得她喃喃地道:“并非故意的,也料不到会这样。”声音回復冰冷,道:“你来责怪我?为那头牛申冤?”再遇后至此,王重阳感到了她的改变,更觉她填补了自己缺欠,压抑了的不禁又再想……“不。事确由妳起……怕你难过,来安慰妳的。”牵着她回去,感到她的手仍很冷冻,于是紧紧地握着,藉此递送自己的温暖。林朝英停下了脚步,道:“姓关的,非单纯为此事而来。”王重阳也猜到几分,真想不辞而别,与她立刻返回活死人墓,但这岂是好汉所为?

    林朝英道:“且听听他说甚麽,再作打算吧。”王重阳如释重负,与她别过,到关祖美那边去。关祖美正在来回踱步,甫见他到来即转愁为喜,道:“世雄兄你还在,太好了!”王重阳问道:“有事要告知我?”关祖美连连点头,急不及待地道:“金主确有毁约南侵的部署,探知他打算从瓜州、颖州及邓州,分东中西三路进犯,哪路是副哪路是主,有待观察。但目前最大问题,反而是来自我们本身!”他歇一歇,续道:“这几年来,维武盟分了三股力量。居中淮南、江南那一路的崇与务,被揭与游虚洞勾结后,竟诬陷遭盟中老一辈排挤和迫害,去年底于安庆府另立扬武帮,蛊惑盟中年轻好胜份子,鼓吹『勇扬唯武,气夺河山』,吸引了不少盟中和外边的参加。上月起,更有人谬言宋室懦弱,呼吁『群策群力』共谋脱难之策。”王重阳紧张地问道:“朝廷反应如何?”关祖美拍了一下大腿,道:“那容得下?连累维武盟也有谋逆之嫌,处处被打压、监视不在话下,还遭不少百姓辱骂叛国、谋私。团结抗敌力量未成,反被涣散了。”瞧王重阳在旁叹息,关祖美上前蹲下,握着他双手,道:“世雄兄,你当年义举,名声犹在,正好站出来辨邪証妖,清朗乾坤。再者如今你毅然出关,合该为国民安危尽力!”

    王重阳回去找林朝英,她已在途中候着,还先开口道:“你随姓关的去吧。”左右为难,急谋对策之际,已听得她续道:“你若与我同行,岂非变了崇与务之流,怎能对付那厮?我会暗中跟随,伺机助你一把。”王重阳心存感激,报以一笑。

    林朝英请关祖美派员到活死人墓,唤狗儿和周伯通来助阵,另在问明海州事故始末,又请他联络孙博乐,找龚良来指证玉笥谷的恶行。“怪不得孙博乐言语间,对这魔女隐透敬重。”关祖美一一应诺时心裡这样想,然后鼓起勇气,道:“大约三年前才知悉世雄兄修身于墓中,他执意学道不出,也失去妳的下落,因此……很抱歉。”我们既已在一起……“没事了。”时王重阳到来,关祖美正好抽身离去。

    “你们在谋议如何剷除崇与务?”观他神色,仅点头回应,果然他憋不住吐出心中的见解。“听你们诉说的,他确是个居心叵测,唯利是图之辈。然而,现今攻击他、除掉他,反造就他成了圣徒、烈士!需知支持他的早被魅惑了心智。目前最重要的是团结上下同仇敌忾,而不是挑起同室操戈!”

    “他与吴南咏是同谋,旨在分化抗金力量,本不同仇何能敌忾?”要让他清楚事实非想像中那麽单纯。

    王重阳有点气动,试图再让她了解自己的用心,道:“那是他个人,其馀大多还是护国卫民的。我愿从中调停,给双方申诉和磋商的机会,在国难之前求同存异,亦不被奸佞之徒借误会而有机可乘。”

    “嘿,你不是刚说了,他的追随者都被魅惑了心智吗?双方观点和取态根本就不同。说穿了,就是既得权益与求取权益之争,怎也谈不拢。”

    “凡事绝非尽求功利!纵使不能为也当为之。把他杀掉,把整帮人杀掉,事情就真正能解决吗?要弄到像上官大娘一家那样,互相残杀牺牲生命不可吗?连牲畜也遭殃?”

    林朝英闻言一抖,道:“到底你是介怀的那些事。”说罢,黯然转身别去。

    王重阳想追前去告诉她误会了,脚却像被钉住了,提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