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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有朝再见 (肆) 第一节 知遇

    伏流山矮却陡峭,且奇石嶙峋,颍川支流经此,分岔成数十条湍急溪涧。在于盛暑,喷珠泻玉往往山间结成雾罗烟网;现转深秋时分,流量减少变得幼细,换了另一景象,涓涓源水在夕照下,宛若垂下一头金发的佳人俯伏岩石上。然而,如今“佳人”像是不敢直视,惟低首艳羡那水中倒映──一身缁衣,迎风伫立水中孤石的她──林朝英游目观察,推测那仓库置所在。

    她与孙博乐按当初议定,兵分两路:孙博乐领狗儿跟踪乐符西奔,探取北武团的动向,兼设法调走王重阳;她则往东,赶快联络毛雅。该怎样说服他?南若在,更会横生枝节……还是按往时一样,使武力迫他离开此处再说。往时一样……他不喜故弄玄虚,务求稳靠……应该挑那裡没错。林朝英掠过水面,直奔前方正中的茂林。

    毛雅择这林子建库,原因有二:位置高,易瞭望,林子周边地势平坦难埋伏,易守难攻;水陆地形适合建秘道,便利运送和撤退。毛雅正从郑州赶到此处,非关传言宋军偷袭,实因擢升为正五品防御使的柳少勤,奉命押送主上亲办的军械,是时候抵达。与这位主上相处近两年,虽未至亲如兄弟,但谢其推心置腹以待,更敬佩他坚毅地修补废主亮造成的弊端,团结和带领各方重归正道的不惜一切付出,故愿效力分忧。而这份情谊源于一句误会。

    前年八月,毛雅奉旨到东京辽阳府,筹措攻宋军需。他并未因调职灰心丧气,依旧谨慎处理,不徐不疾如期三个月内办妥。金主亮反应冷淡,但不久便命他协助高存福,监视葛王完颜褎。高存福忌才,将他投闲置散,毛雅承受摆布,留下只为保存带家在金国的力量。

    这一趟,顶着寒风凛冽,被差派巡视府北军营是否如常。投宿奉国寺,睹厢房窗外漫天雪花遭狂风凌乱,忆起了英拂扬的秀发。忘恩负义的龟孙子来信告知,她在崤山搜寻了两个月,转往华山后失去踪影。

    茫然出房,跟随混离无方的飘雪而行。一阵阵捲吹的素虬,幻化出她一个个的身影──怜惜狼狈不堪的她;对孤苦伶仃的她欲助无从,满腔困恼;见到处聩冲瞎撞的的她,不由得愤懑怒骂,道:“一个窝囊废,值得妳捨命相待?”骤闻金、瓷器散落地上破碎的声音,毛雅方醒觉自己来到另一端的禅楼外侧。

    两扇窗户猛然被推开,一名方面、魁梧、络腮黑长鬚子,四十岁左的汉子站立其后。他的脸颊、鬚边,明显有擦拭涕泪的痕迹。他激动地道:“我已能捨便捨,能让便让,真的不可给我一点馀地吗?”

    毛雅认出眼前人是完颜褎,他留在燕京为质的妻子,被金主亮诏入宫侍酒的途中,为保贞操又顾虑丈夫处险境,故仰药自尽,事后被以急病发而亡掩饰。毛雅从他悲伤的眼神中,看出一丝畏缩和后悔,诱发内心抑压的鄙夷,道:“人家连命都捨得,你竟要求留馀地?”分不清怨怼的是他,还是那藏头露尾的“他”。

    完颜褎颓然伏在窗框上,悔疚地道:“你也知道,我真的无法关切她的处境!她的付出……我很惭愧很惭愧……”

    眼前迷煳,心底明白,毛雅纵然不服也得低头坦承,道:“她的付出,为了心之所归。”

    他的语气……完颜褎瞬间从沮丧中恢復理性。此人有份监视自己,当须知己知彼,打探到他的意中人,为慕一名谋逆宋贼,抛弃了他,甚至脱离暗黑剑士。半是对他试探半是自我开解,完颜褎道:“莫论怎样,也要好好活下去,成全她的愿望。让她了无挂牵,疼她何忍为难她?”愉,都依妳遗书上的话,“卧薪尝胆”地活下去,“延揽英雄”,待“一怒而安天下”。

    毛雅抬起了头,像遇到了共鸣。

    去年十月初,完颜褎得毛雅助,计擒本欲先下手为强的高存福;更得逃避完颜亮军责的完颜福寿等诸将簇拥,于辽阳府发动了政变,自立为帝,改元大定,汉名换为雍。

    这十个月来,毛雅为金主雍献谋出力,清理了那些阻挠“修復和团结”朝野的障碍。金主雍亦火速提拔他至,令宗室群臣侧目的正二品太尉之位。临出发到开封府,筹办“再度南侵”军需的那一天,毛雅被召入宫。与金主雍共膳谈聊是惯常事,毛雅诧异的是这一顿的菜式颇为讲究──主上素来节俭,每餐都是粗菜糙食,甚至一道剩菜连吃两天;用膳他也是甚少喝酒,今却备了“金阑”御酒。金主雍举杯,道:“乾一杯,路上须多加小心。”毛雅恍然他在担忧,宋国武林人士组队施袭的情报,道:“区区鼠辈,伤不了我。”金主雍道:“意外总是攻其无备!你我情谊,实不想你遭受伤害。”肝胆相照毋须赘言,毛雅畅饮了此杯。金主雍亦一口乾尽,道:“她,绝非良配。吴南咏可堪……”毛雅道:“让她随心之所归,我也想随心之所归。”金主雍顿生愧疚,喃喃地道:“我何尝不愿随心之所归?”再乾一杯,道:“我今生亏欠的,惟有来世再报。来!今宵只取眼前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