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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此情未断 (壹) 第四节 素心

    王重阳于去岁腊月闭关于绝岭小庐,宣称中秋当天破关。期间,狗儿每旬必至,或送食或赠衣,但再无书函转交。自他闭关起,林朝英终日困于室中,若有所思,对什麽都乏了劲儿。狗儿觉此乃他所害,不满之馀更为主不值。虽有怨怼,对送赠之物仍尽心竭诚。

    狗儿这趟奉命将造好的道袍送上,以备秋凉之用。来到草庐旁边,听到王重阳与他大弟子马钰谈话。马钰道:“命吾等七人于半月内,酉牌时分轮流到此,学习师尊新成的武学,若被周师叔知晓,怕会闹事。”王重阳道:“收纳门牆之时,早已明言,我派旨在传教,武艺仅作强身。你师叔沉迷武学难趋大乘,然而他非修道之士无须深责。这套新创武功讲求『以道载武,以武乘道』,只希望共同藉练武以论道。”

    “『白袍不可犯』那伙人又生事端。”师父虽无明言,马钰总觉他这次闭关练功,和安排授艺众人,与此有关。

    王重阳暗歎一声,出了家做了道士,奈何江湖事仍找上门。你们误会了,但该怎麽说……知道你们当中,已对“芳邻”之事产生好奇和疑团,只按捺不问。

    谷哥哥遇上了难题?狈狠丘陵又侵犯女性?狗儿忧虑着。

    “待出关后,再作打算。”王重阳道。从正在追捕那半个猴精的方连拯得知,孙博乐与魔峦等人,也到了西边。他们有否通知她?她会否感兴趣前去?

    归途上,狗儿反复琢磨这些事,返抵墓中,见林朝英依然木偶般呆坐着,心裡难受,遂把他们的对话告知。果然,比较对他的新武功有兴趣。林朝英眼神恢復灵采,如狸奴嗅到了耗子的气味,道:“去,瞅瞅他弄出怎样的三脚猫功夫。”狗儿点了头,偷眼她的气色,心裡暗歎。

    说话还是絮聒不休,以为我像你的大弟子那麽笨吗?所谓的武学要旨、吐纳方法,一听就掌握了当中窍门。何况只不过把盈溢观创的,再多弄一些道家的玄虚而已。忆想当晚在金山,你兴冲冲地跟我讲解这套武功诀要,彼此畅所欲言当中瑜瑕……一晃就过了五年。你瘦了许多,又再长那五绺长鬚,难看死!

    “弟子牢记了。”自愧资质愚钝,但师父未曾这般再三再四地讲解,马钰心裡疑惑,兼觉师父时刻投视林中梢端。

    第三晚换了另一位姓丘的,此子悟性颇高,把剑招耍得淋漓尽至,但过于刚和厉,还须多唸些道经。林朝英忽想,让这小子练“金童宝卷”更为合适。

    一个弟子挨着一个弟子,他们武学天份,林朝英摇头替王重阳惋惜。

    人换人,夜渡夜,王重阳惋惜的是,眨眼便到第十四个晚上。“妳懂得了吗?”

    迎月于路,林朝英心比月还圆满,嘴巴偏跟狗儿道:“那臭道士以为我闲着无聊,给我难题消遣。嘿,待我悉数将之剋制。”狗儿暗歎为何二人总想把对方剋制,更担忧林朝英的健康能否应付。

    万物虽有生休之“道”,惟爱恋绵绵永续之“情”可剋制。林朝英创至心经最后一章时,想到他朝并剑“浪迹天涯”之旅,总有日归隐静享“小园艺菊”、“清饮小酌”、“松下对弈”等韵事,就如父母亲俩当年。

    为此章题名,刻毕“剑”字最后一鈎于壁,转身着地,惜已力尽精疲不支,单膝跪地持剑支撑,额头冒出豆大般的冷汗,颤声地道:“妾心承君志……”

    狗儿于室外乍听长剑跌落“叮噹”声响,奔跑内进,见林朝英晕倒地上。

    林朝英已抵受不了寒玉的极冷,狗儿移她回寝室医治。给她服了汤药,收拾后转身离开,闻轻微破空之声,知她向自己发“雪发银丝”,闭目祝祷:“妳走好了,此后漫漫长路,狗儿再不能侍候。”枕骨一麻,昏厥倒地。

    王重阳近日心绪不宁,牵挂墓中佳人状况。几番询问狗儿,却遭其冷言对待,更添忧思。彻夜难眠,登上顶峰,见一双俪影现于山下林中,奔前细看顿时哑然,原来错认“丑树”的主旁两干。王重阳不禁忆及,魔峦那欢见、慰寥二峰。“丑树”主旁两干,每年三月都会同时开花,花型略同,但主干开的色鲜粗大若壮汉握拳,旁干的则色沉娇小、扁平如娘子摊掌。开花后同样地约一个月左右结果,果实于五月份成熟爆裂,露出内裡丝絮。此刻晚风轻拂,瞬间白絮飞扬空中,彷彿结聚出傲然顾盼的她模样。仍怪罪我对魔头见死不救?懊悔自相识后接连恶运,断送宝贵青春?抱怨我最终选择了逃避?惆怅添忧时,叹欠我在侧?白絮纷纷朝活死人墓飘去了!请转告她,无法逾越的我,一直于树底守候。

    林朝英决往道观见他一面,即使被他看到自己如此衰弱也没所谓,就是想再见他一面……遗憾气力难支,恐往“丑树”也不行。勉强来到出口路前,乍看出口外,白絮纷纷,凝聚缄默无言的他。莫愁我慰问无人,有你的情意活在心头足矣……这是我的安排,你出家无非顺着我的意愿……我俩携手或分别面对任何事,总是心连志坚,这段岁月实太精彩!……哥的事、暗黑剑士的事、国土的事……如果回忆让你受苦或难堪就乾脆忘掉吧。他步近了!你手掌那股熟悉的热暖,依旧令人不自主地陶醉。闭上眼,把面庞贴往……

    王重阳惊见狗儿穿上一身素服、腰繫黑带,登时变得浑噩,失却活着意义,急转身背向狗儿怕失态人前,哽咽地问道:“她已……”。

    狗儿点了头,道:“这趟是狗儿最后一次送呈物品。”瞟着奉到桌上,盛满了你们二人喜爱吃的糕点,那剔红桃李双飞燕纹圆形漆盒,这是“取来”当姑娘的嫁妆,如今送进你的房间,也算圆愿。狗儿续漠然地道:“我将于林中『丑树』旁边竖碑划界,从此两家少作往还。”

    王重阳从密道进墓,跨出棺外便见到了林朝英的灵牌。熟视良久,回首见右边第一具的棺盖已封,显然旧侣在内,偏感觉她还在外闯荡。“我再也见不到妳!”紧握盖子欲把它推开,却使不出气力,千言万语化作一腔热泪,点点滴滴洒在它的上面。

    伏在棺盖上不知多久,迷煳地起来,想到她的寝室凭弔。弯弯转转,试找了二三间石室后,来到了这一间。甫进来,便见内裡刻满了武功招数,所述的,统统把那十四晚讲的全真武功剋制了,心下狂喜,道:“妳真懂我的!妳真懂我的!”看到最后一章那合璧的剑法,随即忆起魔峦并剑作战的每一场面、每一情节,不由得簌簌情泪再下,脸色灰黯,垂首退了出墓。

    归回道观,每当脑海涌现心经上的招式,或喜得此知己,或佩服其才智,或悲叹她英年早逝。及后日子长了,破解剋制之心渐强,奈何仅研出小处破法,难復像当年创出一套包蕴内外、融会贯串的武学。

    华山比武中,王重阳夺得一套奇书。为表无私,他公开宣称不练当中功夫,但念及林朝英,禁不住翻阅一遍。他融汇了经书的诸般秘奥精义后,兴致勃勃地,回到活死人墓。于石棺下层那石室,刻下领悟出的真经要旨,逐一指出破除心经的剋制。

    王重阳完成后,仰望室顶,柔声地道:“不肯定这经书,是否当年我俩在开国公府裡找的。但运用此等精奥的武学,把妳创出的悉数破解,相信妳会喜欢和兴奋,对吗?我依仗别人才能扳回这局,必遭妳讪笑不復当年。”妳留下难题,无非给我在缺了妳后的日子,一股生活的动力,如今解开了,觉再无牵挂亦无依靠,整个人变得空荡荡,苦笑道:“怪不得妳安排我出家当道士。”落寞地步出石室,缓缓往下踱步,直至水花溅膝方骤醒。准备俯身潜泳入水道,突然省起“裹英洞”内的东西,一直遗忘拿回。

    “裹英洞”就是水道旁那偌大洞穴,当年义军闢作练武、储备之用。有一晚,王重阳如常与众义士,滩上对火畅饮、述志,有人提出为此洞起名,从中即有人建议取“裹英洞”,以彰“马革裹尸才算英豪”之志。王重阳此际再登长滩,触目情伤,倍添沮丧,萌生效当年归隐之念,摆脱俗务。但岂能辜负她殚精竭虑破尽全真武功,激励自己的用心?惟有抖擞精神站直身子,生了火堆后往小屋。

    王重阳推开门,赫然几案上放了,一个喜庆时用的剔红漆盒,款式与当年狗儿赠的相同,只是纹路改为兰枫雁并影纹,和形状是长方。知道林朝英曾找到这裡,顿感羞惭。揭起盒盖,果见二卷在内。一咬牙,抽出展阅,目睹纸上她书的帼宝,毫飞墨横活像她翩翩妙态,神怡若醉。本欲拿走案头书卷到外焚毁,如今顿感犹豫。“这……已非我个人的东西了。”王重阳将书卷放回,瞥见了一枚凿子,触发心中思绪,拿起转身,于石壁刻上:

    丹志枉,负素心,一生绸缪悲遗憾;

    玉女愿,让金童,惟寄卷藏将约践。

    及后,他携漆盒藏于屋外石阶下,同时亦觉将意志埋于此。怅然拭衣,转身离去,嗅一道香流过,瞥眼水边火堆旁,彷彿她的身影现,不自控趋步前,火堆刹那间熄灭,四周掉进了一片暗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