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为了叶慕北说谎
我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
第二天早上的餐桌上一样摆着四碗燕麦粥，出门的时候一样有人在身后说“路上小心，早点回家”。
父母看我的眼神也没有什么不同，似乎对于他们来说，对于晚归的女儿进行详细的盘问只不过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那个夜晚之后，我的心却像是一只脆弱的风筝，只是一阵强风刮过，就不受控制地飞出了老远，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
是的，再也回不去了。明明是在明媚的阳光里，可是这个句子却始终盘旋在我的脑海里。
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天气很好，花圃里到处都是怒放的喇叭花。上午的课老师要讲卷子，所以我提前出了门，可是没走几步，我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的梧桐树下，陆维站在那里，他看看自己手腕上的手表，又看看我，阳光太刺眼，他眯起了眼睛。
“你今天出来晚了。”他一本正经地说，“不过还来得及。”
居然来接我上学？我没来由地心里一紧：“真是难得，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上学了，记得上次是两三个月前吧？”
突来的邀请，直觉告诉我，这并不单纯。面对看起来有些反常的陆维，我猜，一定和昨天晚上的电话有关。
“是啊，好几天没看到你了，都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他缓缓地走过来，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没什么，就是读书，你知道的。”我有些心虚地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假装看着远处在石砌的围墙上慵懒地走着的一只狸花猫，岔开了话题，“听说你最近忙着准备钢琴表演的事？一定很忙吧？”
“嗯，再过一个礼拜，要去上海参加一个表演赛。”他顿了顿，点点头说。
“这样啊，真可惜！一个礼拜后我有一场重要的考试，不然就可以跟你去上海看你比赛了！”我僵硬地笑了笑，声音有些发紧。
“在家里和在台上，还不是一样的弹钢琴？”陆维不以为意地说。
他拉长的音调里，似乎蕴含着更深层的意味。我不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一边走，一边看落在地上斑驳的树影。
我和他两个人并肩走着，一路撒下的沉默和尴尬随着脚印落在身后。我不敢去想，陆维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替我撒了谎？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帮我撒谎，也没有太多的勇气去搞明白。而他在电话里提到的理由，也让我完全不能放松。但是，如果不是他帮我隐瞒，或许昨天晚上我已经被母亲的鞭子抽成筛子了！
现在想想，我突然很后怕——果然，撒了一个谎之后，就需要说更多的谎话来圆它。
“昨天你那么晚回去，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你妈妈突然打电话来问我，吓了我一跳。”沉默过后，陆维突然开口问。
我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果然，他不可能对这件事放得下心的。
他直直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眼睛里得到些什么讯息，在接收到我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继续说：“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打电话给我。你一个女孩子，什么都不懂，很容易出事的。如果早知道要晚归，起码打个电话回去，或者告诉我一声也好，这太让人担心了。”
陆维的表情严肃得就像在面对一个刑事案件。他的手在我的肩上停留了几秒，一种异常的沉重袭来，我抑制着心中翻滚的内疚，故作轻松地摆摆手：“没事！你和我妈都那么紧张，搞得我压力好大！其实没什么，我只是去图书馆看书，不知不觉睡着了，忘记了时间，没想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真是吓了我一跳！”
没想到我也会有对着陆维说谎的一天，我看着他，微笑着，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是吗？”
“是啊，回家路上，我心里就觉得不妙，果然，一进门就被我妈狠批了一顿，现在想想都浑身发抖，那个情形，我还以为她会抄起藤条来抽我……”我说着，一脸懊恼，如果他稍微注意，就会发现我不自然地提高了音量。
“你少来，她才舍不得打你。图书馆不是五点半就关门了吗？管理员没有把你叫起来吗？”陆维疑惑地盯着我，目光仿佛要在我脸上戳出一个洞。
这个家伙，那么认真干什么？
我的心又重新提到了嗓子眼，只好继续硬撑，“你说的是市图书馆吧！我去的是A大图书馆，他们是开放到晚上九点半的。”
陆维依旧疑惑地盯着我，而我只能努力保持僵硬的笑容。
“你没去过那个图书馆吧？感觉超棒的！环境很安静，书又很多，甚至有一整个外文书籍馆！”
确实，我去过一次A大的图书馆，不过那已经是去年夏天的事情了。凭着模糊的记忆，我尽量说得像模像样的。
“嗯，过于舒适……于是你在那里看得睡着了？”
“才不是！我……我已经连续熬夜好几天了，睡眠不足嘛！”
“这可真糟糕。看你，黑眼圈又严重了！”陆维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我迅速地低下头，他的叹息很轻，可是却像一只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里。我很清楚，我脸上的黑眼圈，不是源于高强度的读书和考试，而是另外一些令人心烦的事情——比如总是躲着我的林笑羽，比如总是打乱我生活的叶慕北。
“考试不是拿命来搏的，不要太辛苦了！”陆维露出心疼的眼神，伸手拍拍我的头，“休息是为了更好地学习，该休息的时候，就应该去休息！”
陆维的手掌心传来一阵温暖，然而这股暖流却在我心里化成满满的内疚。
我居然利用陆维对我的关心和信任，制造了我刻苦学习的假象！要是让他知道其实我没有去图书馆，还和他最看不上的“不良少年”混在了一块，他一定会气得够呛！
不，我想，他一定会以为我是在跟他开玩笑，我和叶慕北手拉手在大街上狂奔的场景，在他眼里大概就和奇幻片一样荒唐，除非我疯了，否则不会做这样的事。
在陆维的心里，我还是一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乖乖女，在学院黑板报上被展示照片的先进分子，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父母师长的事情的顾星安，手里捧着的书，永远是《SAT冲刺2000分》或《GRE词汇大全》，而不是《瑞丽》和《轻音乐》，这就是他心中的顾星安。
——这也是所有人心目中的顾星安。
“陆维，你真是太好了！”我叹了一口气，微笑着说。
“叹什么气？”陆维又摸摸我的头，口气温柔得就像我是一个需要安慰的小女孩，“你是不是读书读昏头了？一副心事沉重的样子，没什么事吧？”
我摇摇头，心里的沉重却怎么也无法摆脱。
步伐再次变得缓慢，上学的路似乎一下子变得很长，长得我要多花四倍的时间去走完它。我不断地思索着，不，是反省着。我不想让父母失望，他们已经在我身上耗费了太多的心血，我更不想失去陆维的温柔，这些都是我成长中的重要的一部分，一直是推动我前进的动力。难以想象，如果没有他们，我会变成怎样？凭着自己的双脚在岔道口徘徊，我大概会成为一个不知所措的笨蛋吧！
“太好了，还有5分钟，这下不会迟到了，我们走快点！”陆维走在我前方，看了看表，露出了一个放心的微笑，然后加快了步伐。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这段时间来他又长高了一些。他的影子被拖得很长，阳光在他头顶照耀着，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我尽量地跟上他的脚步，让自己行走在他的阴影的庇护下，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像昨天那样的疯狂，一次就足够了！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诱惑，但是对我来说，只能浅尝辄止，绝对不能沉迷！
因为我是顾星安，我有兄长一样的陆维和满心期望的父母，他们都那么爱我，我怎么忍心见到他们失望的表情？
是的，满心期望的父母……
突然，我的脑海里回响起母亲愤懑的咆哮——
“你一个人在外面干什么？是不是跟别人出去鬼混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你要准备面试，考试才是应该放在第一位的！”
我放慢了脚步，原本柔软的心像是被这些话猛地蜇了一下，一阵发疼之后，黑色的浓雾涌现了出来。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今天开心不开心，有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只有人问我今天学习得怎么样，单词有没有背完。
他们真的在意过我内心真正的感受吗？
坐在教室里，身后传来两个男生的窃窃私语——
“要考试了还敢去玩那么疯！”
“哈哈，你昨天不是也去了？反正考试内容明天会画重点的嘛！”
“就是，管他呢！”
蝉鸣渐渐地稀疏了，来自讲台上的声音似乎变得很遥远。
突然觉得什么也提不起劲，我只是随着同桌的动作机械地翻着书页，朗读课文的时候也只是浑水摸鱼，把自己含糊的声音夹杂在朗朗的读书声中。
“顾星安同学，请你翻译一下这个句子。”讲台上的声音突然再度响起。
我正撑着腮帮，两眼放空地看着前方。
“顾星安同学。”
“星安，老师叫你了！”同桌用手肘捅了捅我。
“啊？”我把自己从冥想中拉了回来，终于看清了站在讲台上的老师的表情，几乎是条件反射，我一下子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大腿撞上了桌子，顿时痛得什么遐想都没有了，我鼻子一酸，还憋得腹痛。
倒霉！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事！
看着书上密密麻麻的字母，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念哪一段。
身后传来了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像是风吹过树梢所发出来的沙沙声。我冒着冷汗，保持僵直的姿势，盯着课本上的一行行铅字，可它们似乎都跟我的冷静和理智一起，游离在这个时空之外，一个也抓不到。
或许是第一段？我努力地回忆着……可是，身后的声音开始逐渐增大，似乎已经失去了耐性。我犹豫了一下，像是被猫追得走投无路的老鼠，咬着牙就照着第一段大声地翻译起来。
“星安你是怎么了？我是说第五段！”老师推了推眼镜严厉地喝止了我。同时，台下响起一片窃笑。
我的脸顿时被这毫不客气的笑声蒸成红色，我按捺住钻进书桌桌洞的冲动，强迫自己完成翻译。
“嗯，下次认真点，不管你是失恋了还是没买到早饭，上我的课就不要走神。”老师伸着食指隔着空气戳着我的额头。
她的提醒让台下又是一阵窃笑。
三楼的洗手间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我用冷水拍了拍还在发烫的脸颊，试图冷却变得焦灼的思绪。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副空洞的眼神，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
今天的表现简直糟糕透了！
我究竟是怎么了？一会儿想着叶慕北，一会儿又想着父母的责备，一点儿读书的心情都没有。
这不是平常的我，更不是我想要的模样。
我走进洗手间的隔间，关上了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把自己沉淀在黑暗里。似乎只有这个密闭的空间才能让我更有安全感，在幽暗的光线里，我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
门外传来了一阵稀稀落落的脚步声，下一秒，女生轻快的声音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今天我真是倒霉透了……没买到早餐，又忘记带英语书，还好老师没发现！”这是好朋友韩扬甜美的声音。
“我也是，最近倒霉死了，早上没赶上班车，迟到还被老师点名翻译课文！”另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回答道。
失落的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待在小空间里，于是我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外面的谈话。
“哈哈，还好那时我捅了你一下，要不然你的小差不知道开到哪里去了！你要请我吃麻辣烫！”第三个女生愉悦地大声说着。
“讨厌！你太奸诈了！”
“哈哈哈……别闹了……”
然后是一阵嬉笑打闹的声音。
“不过那个顾星安就没有那么走运了，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她站起来以后没有马上回答老师问题的。看看台上那位，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了！真是难得看见的场面！韩扬，你不是跟她很熟吗？她是失恋了，还是怎么了？”
“失恋？你疯了吗？你是想让我把梳子丢到你脸上吗？她顶多跟课本谈恋爱吧！”韩扬大声说。
我的心猛地一颤，随即揪成了一团。
此刻站在外面用不屑的语气为我的感情下定论，说我“顶多只能和课本谈恋爱”的女生，是韩扬吗？是我认识的那个韩扬吗？
就在几天前，她还搂着我的肩膀，对我甜甜地笑着，和我讨论国外的生活！
“是啊，她是个书呆子，是读书读过头了吗？”
闲聊还在继续，可是我的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韩扬接着说：“她不是要准备出国留学考试吗？如果是我，要背下厚得能砸死人的词汇语法书，还要做十几本习题，听听力，连做梦都在做题，那我不出三天，保证疯了！”
“是啊，压力一定很大吧！”
“压力大？那也是自找的，如果没有那个实力，就不要去考国外名校啊！什么排名前十的常青藤，其实我觉得，能去国外随便一个普通大学就已经很不错了！为什么非要考那么好的，然后跟疯了似的读书，还是像我们这样的，正常过日子比较舒服……”
我的呼吸瞬间纠结在了一起，只能拼命抑制着，不让自己变得急促的喘息引起她们的注意。
原来我在大家的心目中的形象已经被定格成一个被掩埋在书山题海里的呆子。
而韩扬，我最好的朋友，现在却隔着一道门，对别人说我这是“自找的”。
这三个字像是黑魔法的咒语，一下子击中了我的心脏，呼吸一下子变得困难了。我满脑子都是这几个几近恶毒的字，头皮一阵发麻——
自找的……
自找的……
“看她最近恍恍惚惚的，跟丢了魂似的，大概读得很吃力吧？真是可怜。”
“该不会是压力过大崩溃了吧？”
“听说我们学院去年就有个女孩，没考上理想的大学，就去跳楼，被人救了下来，没死，不过疯了！”
“真可怕！她该不会也变成那个样子吧？会不会还没等到考试，就发疯了！”
“疯就疯了，不要发起疯来乱砍人就好了。”
几分钟后，韩扬她们走了。
脚步声消失了好久，我才从隔间出来。
走廊里，同学们正在讨论昨天电视上的娱乐节目，从MP3里分享我从来没听过的流行歌曲。她们愉快的笑声在我的耳边回响，那么清脆响亮，却像是天边滑过的鸽哨，听起来那么遥远，几乎像是来自另一个国度的语言。
回到座位上，我像是被甩了一记巴掌，脸颊是发烫的，脑子是浑浑噩噩的，怎么也清明不起来。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彻头彻尾的傻子，每天努力地对别人露出笑脸，听爸妈的话，对每个人都好，以为这样她们就会喜欢我。可是现在，那些冷漠的声音好像都在对我说着同一句话：“真傻，并不是努力地做个好人，就能让每个人都喜欢的。”
现实中，是不是就像许多故事里写的那样，再怎么温柔，再怎么善良的主角，在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也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一如既往地讨厌她？
“嘿！星安，你在发什么呆呢！”
我呆呆地望向窗外，突然有人用书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回头一看，是韩扬。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就在几分钟前，作为我的好朋友，她还在厕所里用充满不屑的语调讨论我，但是现在，她圆圆的可爱的脸庞上却找不到一丝恶意和嘲讽，弯弯的眼睛里只有温和的笑意，就和我平时看见的她一模一样。
“怎么了？为什么用那种茫然的表情看着我？你在做白日梦？”韩扬在我旁边坐下，亲热地把手搭到我的椅背上，我们俩靠在一起，就像一对掏心掏肺的好朋友。
“没什么，只是有点睡眠不足，昨天太晚睡了。”愣了几秒，我才反应过来，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强迫自己的嘴角勾起和她一样的弧度，虽然此刻我的内心只想大叫一声，甩开她的手，然后冲出去，冲出这教室，冲出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真可怜，一定又是读书累的吧！我就知道！”韩扬怜惜地看着我，捏捏我的手臂，“你看，你都瘦了！你瘦了不好看的！脸颊都凹进去了！”
“真的吗？”我摸摸自己的脸，转过头，视线在走廊上游离。而之前在厕所里谈论我的那些女孩子，正站在教室门口，围着一本偶像杂志兴奋地议论着什么。
我突然想起她们青春的脸庞，那些笑容，现在就像是学校门口食杂店里卖的脆饼，又圆又明亮，薄得像纸张，轻轻一咬，就碎成了无味的粉末。
“星安，这个周末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唱歌？对，你要补习，太可惜啦！”
“星安，我有两张演唱会的门票。你不知道五月天是谁？没关系，你用手机搜索他们的歌听呀！”
“星安，你真的好厉害，每一门功课的成绩都那么优秀，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星安，去了国外千万不要忘记我们哦。”
“星安……”
到底她们站在我面前，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自找的。
书呆子。
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
我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
直到后来，我听不清韩扬笑吟吟地连珠炮似的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只看见她年轻的嘴唇像红色的缎子一样泛着滋润的光泽，她说话的样子就像一个文艺电影里的慢镜头，看起来那么温情，可是我的胃里却一阵不适，窒息感排山倒海地把我包围。
艳阳下的那些喇叭花开得那样美好，可是谁知道阴影下爬动着许多白色的小虫？虚伪就像那些小小的虫子，一点一点地啃食掉我对这个世界的美好印象。
如果那么讨厌我，为什么不直说？对人坦诚就那么困难吗？
多么希望未来有一天，我能摆脱这样的生活。
这个时候，我耳边忽然响起了昨天在烧烤摊上叶慕北对我说过的话——“有人说这样不好，那是因为一部分的人心里有不光彩的角落，不愿意让别人了解他太多。但是我嘛……对和我在一起的人一定要坦率，那么好不好，你自己衡量。”
和微笑着的韩扬比起来，他无比坦率，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坦率。
和完美的陆维比起来，他又异常真实，真实得甚至让我觉得现在我待着的地方，都像是海市蜃楼一样。
而我，开始出奇地想念他。
慢慢地，他勾起嘴角轻浮地笑的样子，他说过的话，他手指的温度，他的一切，都像是一片挥之不去的烟雾，女巫使用的烟草燃烧散发出来的烟雾，全方位地向我包围了过来。
直到放学踏出校门的时候，我还在这层烟雾的笼罩中。
天边飘着粉红色的云，形状像一只正在吃草的兔子，我愣愣地抬头看着，夕阳在两栋大楼之间浮动着，像一个火红色的气球。
过马路的时候发呆，大概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过了斑马线的学生，潮水一样向四周散去。晃晃悠悠地向前走着的时候，我的耳边突然钻进了一阵熟悉的摩托车轰鸣。
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我迅速地回过头去，顿时张大了嘴，差点尖叫出来。
我以为我听错了，那是属于叶慕北的声音，除了他，没有人的摩托车会有这种扰民的效果。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他，至少不会再接受他的任何邀约，和他的世界有任何的交集。
可是当他驾着哈雷向我驶来，远远地用锐利的目光盯住我的时候，我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表情，我只知道自己的视线就是没办法从他身上移开。
摩托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堵住了我的去路，周围十几道目光顿时像箭一样射来，准确而敏锐地投射在我和他的身上，或者好奇，或者八卦。我甚至看见马路对面的几个女生正对着叶慕北的背戳戳点点，脸上还挂着暧昧的笑容。
我连忙捂住烧红的脸，真想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这可是校门口！他是从哪儿过来的，他来找我做什么，我完全毫无头绪！而且，为什么他偏偏要在放学时间出现！
“怎么一副见到鬼的样子？”他摘下头盔，甩了甩汗湿的刘海，夕阳落在他的脸颊上，睫毛都是金色的。
“我哪有？”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抱紧书包冷冷地问，“你怎么在这里？你……又逃课？”
“看来你不想看到我？”他挑了一下眉毛，踩了一下油门，做出一副马上要离开的样子。
“我……”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傻瓜一般，半天都憋不出一句话来。
他笑了起来，说：“我不是专程来找你的，失望透顶了吧？看你急得脸都红了，其实心里舍不得我走吧？”
“你别乱说……”
“上车。”他突然收敛起半是嘲讽半是戏弄的笑容，简洁地说道。
“啊？”像是被天边的流星砸中，我想我一定是白日梦还没醒过来，是不是我的压力真的太大，以至于出现幻听了？或许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我看到的会是英语老师气得发青的脸？
不等我反应过来，叶慕北已经抓住了我的手臂。我被毫无预警地抱起来了。为了不让自己失去平衡难堪地摔在地上，我不得不像一个惊慌失措的小鸟，一边小声惊叫着，一边攀住他的手臂，因为那是在摇晃中我唯一可以稳稳握住的东西。
“抓稳了吗？”
“啊？哦！”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抱住他的腰，我莫名其妙地坐上了哈雷的车后座，脑中的疑问像不断膨胀的云团向我包围。
“等等！我……我还没考虑清楚！”
不等我反应过来，摩托车就在轰鸣声中启动了，一阵风似的闯过了十字路口的红灯。一列轿车被远远抛在我的身后，女生们兴奋的尖叫飞快地掠过我的耳旁。哈雷掠过机动车道上车与车之间狭窄的缝隙，然后巧妙地闪过一辆迎面驶来的大卡车，就在我以为自己就要结束青春年华的时候，哈雷从容地驶过弯道。
我的天！我想我高估了自己的心脏！
不过是坐个摩托车，我却“享受”到了游乐场云霄飞车的体验！
“开慢一点！太快了！”觉得下一秒可能整个人就会飞出去，我不得不又搂紧了叶慕北一分，连脚趾都在发抖。以他这种近乎疯狂的驾驶状态，我直觉出不了两条街，我们的身后就会拖上一串警车。
“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楚！”叶慕北大笑着回答了我。
我有些绝望，他根本不打算顾及我，而且，他很愉快。我非常肯定，如果他此刻回头看到我被吓得发青的脸，一定会爆发出更加爽朗的笑声。
在这个情况下，我连看清眼前的路，想想他要把我绑架到哪里去的工夫都没有，光是让自己适应眼前的状态，平稳呼吸和心跳，不让自己尖叫，就已经花掉了我所有的精力。
哈雷一路开到了海边，狭窄的视野里，海边的公路空旷得看不见一辆小轿车，整个世界就像是只剩下我和叶慕北。渐渐地，我习惯了这风驰电掣的速度。
远远的海面上闪着金光，似乎撒下一片网，就能捕捞上无数的熠熠星光。
在美丽的景色里，我的心情渐渐地变得平和下来。
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不听话的刘海遮住了视线。我将脸贴在叶慕北干净的脖子后，嗅到来自他的味道，洗发水的味道，一股淡淡的、怡人的清香，像是种在海边的某种植物，被揉碎了，撒到空气中，凉凉的，柔柔的。
远远地可以看到一栋白色的半圆环形建筑物矗立在海面上，一段矮矮的长廊连接着漫长的海岸线，雄伟的模样就像是从海中升起来的异世界的殿堂。
摩托车在这座建筑物前熄火。
一阵湿润的风吹来，带着海的咸味。波浪声离得这么近，这一刻我才真的觉得，我站在了海边。
“你还好吧？魂儿被这风吹走了？”叶慕北伸手把我被吹乱的头发夹到耳朵后面，他的掌心散发出的温热，终于让我有了一点现实感。
“下车，我们去吃饭。”他说着，打了个响指。
“这里是哪啊？”我依旧一脸茫然。
“深海酒店。”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突然想起来了，这里是那个传说中拥有两层水下客房、美景堪比马尔代夫的豪华五星级酒店？
我的天！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接着被他抓住了手，梦游一般被拉了进去。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坐在一张柔软的红色沙发上，看着面前一大片透明的玻璃，以及玻璃后的幽暗海底。闪着银光的鱼群从珊瑚礁里蹿出，越过嶙峋的人造岩石，安静地从我的上方掠过，它们的队伍排得那样整齐，就像是听从了某个神奇的指挥家的命令，连舞蹈中转身的角度都那样一致，让我不禁看得入了迷。
它们出现了一会儿，几分钟后，又没入了一片黑暗。
“我好像在梦里见过这个地方。”我回过头，看见荡漾的波光映在叶慕北的脸上，他的表情也变得荡漾起来。
“你是说这个餐厅吗？”
我摇摇头，视线回到那片深海。
“你是说那片海吗？那么你一定是个寂寞的人。”他说着，从服务员手里接过菜单，淡定地在上面打起钩来。
“为什么？”我心里突然一动，一阵小小的失落涌上了心头，但还是好奇。
“看着大海，你不觉得有点寂寞吗？它那么大，那么深，那么冷，到处都是陌生的生物，被它包围着，就觉得自己那么渺小，那么孤单，那么希望有人陪。”
我突然想起了某个几乎快要被遗忘的梦，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做这个梦，深海，我不停地坠落，头顶上是变得越来越微弱的阳光。
而这片深蓝勾起了我对这个梦境的回忆。
“大概……有那么一点点吧！”被戳中心事，暴露心情的我僵硬地笑了笑，这种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感觉可不太好。
服务员端上第一道菜，竟然是冰激凌。
“请享用阿拉斯加欢焰。”
香草和巧克力的冰激凌，被草莓、黄桃和火龙果包围着，包裹上幼滑的蛋白，淋上醇香的烈酒，一派欢乐景象。
这个一定贵得离谱，我猜，它的价格可能足够我吃好几顿午饭。
可是，面对着豪华的冰激凌，我却迟疑了起来。莫名地被人带到这么高级的酒店，究竟是为什么？
“吃啊！”叶慕北突然把冰激凌推到我面前说。
“这个……是给我的？”我一脸疑惑地看着叶慕北，“为什么今天突然……”
坐在这么华丽的餐厅里，我却浑身不自在，甚至紧张得背脊僵直，像一只时刻备战的猫，每一根汗毛都是直竖的。
偏偏叶慕北看起来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撑着下巴笑眯眯地说：“因为我今天心情好！而且……你不觉得看到这么可爱的甜品，心情也会变得更好吗？”
“你少来！心情好的话为什么不去请别人？”
他顿了一下，倒回沙发上，舒展开双臂：“我说过了，我不喜欢欠人人情。”
“人情？”
“上次虽然请你吃了烧烤，但是我没掏钱，还让你受到了惊吓，所以不算。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所以请你吃好一点的。”他从盘子里捞起一颗草莓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回答。
这也好过头了吧！
我简直哭笑不得。为了还我人情，于是就在学院门口的十字路口像个绑架犯一样把我抓到车上，飞驰到海边，然后把我放到这张桌前？
“我也说过了，我不需要你还我人情。”
“好吧，你不需要我还你人情，但是我自己需要还你人情啊！如果我不把人情还清了，会在心里整天记挂着这件事情，吃饭想着，洗澡想着，做梦也想着，就连见了你也要念叨这件事，你说我烦不烦？所以，我要还，必须的。”
什么！原来说了半天，他还是为了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有些愤怒。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坐上他的夺命飞车，冒着再次晚归被责骂的风险来到这里，原来不过是充当他缓解心情的工具吗？
想到这里，我真想收拾书包，马上从这个餐厅迅速逃离，但是……
我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冰激凌，半天没动。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啊！菜已经点了，冰激凌也已经上了桌，你不尝一口它们的招牌冰激凌吗？美食当前，还要考虑那么多，你活得累不累？”叶慕北说着，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草莓。
看着他自顾自地吃起来，自在得像是在家里似的，相比之下，一直精神紧绷、充满警惕的我，简直就像个傻瓜！
确实累了，不过是吃顿饭，我是不是真的考虑得太多了？现在是晚上7点多，我早已经是饥肠辘辘，坐在这里，隐隐能嗅到一股冰激凌特有的香甜，我不禁咽下一大口口水。
叶慕北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的，然后就吃掉了所有的草莓和黄桃，还故意咂舌头，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一副享受的模样。
“想不到，长了一张硬朗派的脸，居然喜欢甜食？”我冷眼看着他，心却在动摇，冰激凌上每一颗鲜红的草莓都像是诱人的邀请。
“即使平时不喜欢甜食的人，吃了这里的冰激凌，也会重新爱上甜食的，不信，你尝一口？”
“真的？”我疑惑地看着他，手犹犹豫豫地摸上了桌上的勺子。
“拜托，我都吃掉半个了，你别一副挑战芥末汉堡的表情好吗？”
乳白色的香草冰激凌已经有些化开了，我挖了一勺送进嘴里，冰凉的感觉瞬间沁入心脾，甜丝丝的味道充斥了口腔，冰激凌渐渐在舌尖融化，我的心情也不由得降低了温度。
不得不说，这个冰激凌真的很好吃。于是我忍不住又挖了一勺、两勺、三勺……
就这样，晚餐在平和的气氛里重新开始了。
过了一会儿，女服务生送来一份牛排，接着开始往桌上一样一样地摆上牛角面包、玉米浓汤、热红茶。
当她把一套超出我常识范围的全副刀叉放到我面前的时候，铮亮的金属餐具闪着光，晃了我的眼，我突然脑袋嗡地一下，完全蒙了——究竟是左手拿刀，右手持叉，还是左手持叉，右手拿刀？还有，为什么左前方的面包盘里还有一把刀？我究竟要先拿哪一把？
我脑中飞速运转着，努力地回忆着电视上曾经看过的用餐场景，可是现在，我的大脑却像折了天线的电视机屏幕，一个清晰的画面都显示不出。
最糟糕的是，在我面对一桌琳琅满目的标准西餐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位标致的服务员小姐还垂着手，恭恭敬敬地站在2米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狼狈地看看她，再看看叶慕北，又看看桌上滋滋冒着热气的牛排，这才发觉，我居然连饭也不会吃！
叶慕北的脸被袅袅的蒸汽笼罩得模糊不清，他并没有注意到我茫然的表情，而是把浓汤熟练地拉到自己面前，径自喝了起来。
这么傻坐着也不是个办法，我终于挺直了背，闭紧嘴巴，强迫自己做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伸手去拿放在左上角的刀子。左手，还是右手？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右手拿起叉子，按住那一大块血淋淋的肉，左手又拿起餐刀，就这样以锯木头的姿势，咯吱咯吱地锯了起来。
这块肉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坚硬，我吃力地咬紧了牙关，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刀子。尽管这样，刀子还是摩擦着铁盘沿，发出了夸张的金属碰撞的声音。这声音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很滑稽，我尽力不去注意它，但是我的脸却不可抑制地发烫起来。
我甚至没好意思抬头看那两个人的表情，下一秒，惨剧发生了——不知道是角度不对，还是力道控制得不好，一大块红嫩嫩的牛肉突然从我刀下飞了出去，落在了叶慕北的汤碗里！
而这时，叶慕北已经优雅而无声地切下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牛肉。他熟练地拿着叉子，姿态优雅得就像是一个正在自家花园里享用午餐的贵公子。
完了……我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顿时，浑身僵硬的我被迫把手停了下来，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位女服务生安静而迅速地离开了这里，她大概终于看不下去了吧？
窘迫地盯着那块落单的牛肉，我的背上正在冒出冷汗。我猜想此刻叶慕北的心里一定充满了欢乐，我的耳朵等待着他爽朗的笑声。
“肉块太大，你吃不完吗？”他淡定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一只亮闪闪的叉子伸了过来，稳稳地叉住了那块倒霉的肉，“嗯，沾着玉米汤吃，别有一番风味呢！”
“对不起……”我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这一刻，我恨不得打破玻璃跳到那抹深蓝里去。
他居然没有嘲笑我，还把那块肉吃掉了！这是怎么了？
“这儿的刀似乎太钝了！用着真是不顺手啊！”叶慕北突然把手里的刀子和叉子丢到桌上。金属刀叉与大理石桌面碰击，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餐厅里，这足以引起周围客人的侧目。
“叶慕北，你……”我诧异地看着他反常的举动，完全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明明就在一分钟之前，他还毫无破绽地操着刀叉，吃掉了半块牛排！
“这里的刀叉不好用吧？麻烦死了，不就是吃个东西吗？干吗要弄那么多工具啊！”他说着，然后用手抓起铁盘上的牛肉，直接用牙撕扯起来，一边大口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嗯，这样吃比用刀子小块小块切来吃过瘾多了！我就喜欢这个！你也来试试！”
看见他这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拿着刀叉的手也放下了。
我甚至瞥见他的身后有一对金发碧眼的青年男女，正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他，窃窃私语。
“你……这成了手抓牛肉了！”我委婉地提醒着他。
“不好吗？印度就这么吃，能体会到回归自然的乐趣，所以他们的瑜伽都练得很好嘛！”
说起歪理，叶慕北果然是一等强项。
不过，他这么一闹，我倒是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沉重和紧张。看得出来，他是故意的，不过不是很有效吗？
为了掩饰我的难堪和笨拙，他居然不惜牺牲自己的形象，只为让我放松心情。
从来没有人这么迁就过我，我总是不得不努力地前进，去跟上别人的脚步。
只有他愿意慢下来，陪我一起，去寻找生活里那些美好的点滴。
他出乎意料的细心，突然让我觉得这个偌大的餐厅不那么空旷清冷了，他也没有之前看起来那么冷酷霸道。我心里突然有些暖暖的……就像是在寒冷的12月独自一人站在天桥上，突然身后有人递来一杯冒着热气的奶茶。
吃完饭，我们面前各是一杯热腾腾的花茶，我和叶慕北两人一口一口慢慢啜着。
他突然开口问我：“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这里很漂亮，东西也很好吃。”我用贫瘠的形容词描述着，当然，我隐藏了一些震撼和感动。
“是吗？”叶慕北笑了起来，“那就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不喜欢吃牛排呢！那我就算是把人情给还完了！”
此刻他的笑容就像个孩子，可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可爱。
人情，他居然还在关心这个！
心里“咯噔”一下，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我叹了口气，放下杯子，冷冷地说：“好吧，你对这件事就这么有执念吗？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精神啊！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都说过了，我只是顺手救了你，不需要你的回报！”
“我也说过了，你不需要，我需要啊！”
看着他一脸“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中”的轻松表情，我某根脆弱的神经一下子被触动了。
“你这个自私的家伙！真不是一般地自大啊！你对谁都是这样吗？人情来人情去的，不觉得很累吗？”我提高语调，瞪着他说。
似乎在他的逻辑里，我的搭救掺杂了别的色彩似的，一切变得不再单纯——
比如，他有一辆哈雷。
比如，他长得很帅。
比如，他能在东街呼风唤雨。
“当然，我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你会明白的。”面对我的不快，叶慕北的回答却像一记烟幕弹，让我感到更加迷惑。
“好吧，既然你已经还完了人情，那么我就没必要再待在这里了！感谢你的精心准备和美味的一餐！拜拜！”我果断地站了起来，怀着被耍的心情，打算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我就像个傻瓜，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
偏偏我还会心跳加速，这真是太糟糕了！
“等等！”他突然抓住我的手。
我回过头来，他正紧紧地盯着我看。我突然看见他的眼里闪动着什么，那是我在他脸上不曾见过的紧张。
“你一定要现在离开吗？再喝杯咖啡？”
“有这个必要吗？”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决定拒绝他的邀请。虽然这里的咖啡可能是我从未品尝过的美味，虽然他的表情看起来那么诚恳，虽然他的脸帅气得有些邪气，但是……
“真是败给你了！别那么不近人情好吧！这样的女孩是不可爱的！”叶慕北苦笑着摇摇头，头疼似的揉了揉眉心，“你倒是听我把话说完啊！”
“你要说什么？”我的心又一次被他提了起来，他要说什么？
我居然不可抑制地有所期待？
“你觉得，如果救了我的是别的女孩子，我会把她带上摩托车吗？”他说着，拉着我的手一直没有放开，“还完人情之后，我才可以痛痛快快地，光明正大地追你啊！”
什么？我刚才听到了什么？
我想，大概是听错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我该把视线放在哪里？下一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我完全乱套了，就像是被病毒入侵的计算机。
沉默了五六秒，叶慕北终于沉不住气了，他眨了眨眼睛，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怎么了？”
我依旧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他又轻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你好，请问有人在家吗？”
“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的老天！反应真够迟钝的！”他扶住额头，翻了个白眼，对着我深呼吸一次，一字一顿地说，“我说，我要追你！”
“为什么？”我发现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调，声音里充满了疑惑。这太突然了！
我想，这一定是他恶劣的玩笑，他就喜欢这么戏弄我，然后以欣赏我窘迫的表情为乐！
“天啊，喜欢一个人需要问理由吗？”他耸耸肩，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可是，我们见面都没超过三次。”
我常常听说，班里的某某给某某递情书，某某和某某交往了，我想，那是离我很遥远的事情。也有人曾在我的抽屉里留下满满两三张信纸告白，或者一盒巧克力，但是，它们从来没有在我这里找到一个好的归宿。因为我想，恋爱什么的，是离我很遥远的事情。
但是，当叶慕北成为第一个看着我的眼睛，直接说出“我要追你”这样的话的人，我突然莫名其妙地体会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慌乱。
直截了当、轻松自然地说出这么多令人害羞的话，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不是像笑羽那样敢穿、敢玩的女孩子，每天穿得很朴素，不会化妆，连桌球棍的正确使用方式都不懂，晚上还要学习，没办法看你赛车……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的女孩子，对你来说，一定很闷吧？我究竟有什么地方可以吸引你呢？”
说完这番话，我连双脚都发软了。
我想，现在我的脸一定红得很夸张。
叶慕北看着我的眼神渐渐变得认真起来，他搔了搔后脑勺，缓缓地说：“好吧，看来你对这点很执着，凡事一定要刨根问底，是吗？”
“有……点儿吧……”
对我来说，难道在他身边的不应该是林笑羽这样的女孩子吗？
画上浓重的眼线，穿上高跟鞋，拎着一个小包，在午夜降临的时候，偎依到他身边去，即使夜风吹乱了两个人的头发。无论是啤酒还是飙车，她都能陪伴。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原本以为，自己喜欢的类型应该是像笑羽那样，自由自在、像只小野猫一样的女孩子吧！”
果然！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就有种特别的感觉，你和她不同，你有一双单纯的眼睛，就像……不自由的鸟一样。”
“不自由的鸟？”这个比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轻轻地说出这句话，却像是一把小锤敲在我的心上。我心里突然变得有些酸酸的，软软的，就像被他一刀剖开的柠檬。
如果我是不自由的鸟，那么我一定是被关在了被虚伪和冷漠筑起的金色牢笼里，虽然从来不必为物质的缺乏而烦恼，却不得不面对那些浮夸的笑容。
在牢笼里待得太久，以至于那些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感情都变得那么陌生了，那些本该记在青春书页上的东西，也变得遥不可及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几乎被他击败了，没有还手之力。
“啊，就是这样的眼神，知不知道，有的时候，你这个样子会让人心痛。”他说着，把手放在胸口上，就像是那里真的开始痛起来一样，“我喜欢看你大笑的样子，我想让你快乐起来，一直快乐下去，不再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的声音划过我的耳朵，我的心猛地一颤，这算是告白吗？
如果这是告白的话，也过于肉麻了吧！但是，就是这样肉麻的话，却比我收到的任何一封情书还要简单，还要好理解，它甚至在我的心里拉扯出一种淡淡的悲伤。
为什么没有人早一点对我说这样的话呢？
从来只有人关心我飞得高不高，却没有人问我，飞得累不累。
“可是，我……”
可是我根本没有做好准备，总觉得接受这种直接又灼热的情感，一不小心就会被烫伤。
“喜欢和时间是没有关系的，是吧？”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喜欢你就行了，这是我的事情，你管不着吧！”
叶慕北说着，声音变得低沉而轻柔，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
他的理论又自私又霸道，几乎不可理喻，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生气不起来。
“你……”我茫然地望着他，正想试图说些什么，苍白的反驳，或是无谓的挣扎，脑中一团乱麻，他突然把我拉了过去。
两个人身体的间隙急速缩短，他的眼睛变得很近很近，我以为他要干什么，正打算一把推开他，他却突然在我的额头上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一下。
暖暖的，轻轻的，鼻息吹过刘海，就像是被鸽子的羽翼拂到。
“我……我还是先走了！”像是突然被12点的钟声敲醒的灰姑娘，我猛地推开他，抓起椅子上的包就落荒而逃，甚至不敢回头去看看他的反应。
餐厅的地板很滑，我差一点摔倒。我是如此奋力地、执着地向门外奔跑，就像是背后有影子追着似的。
前方掠过门童异样的眼神，顾不上那么多，我没有勇气回头，没有勇气待在那个舒适的红色沙发里，这种偶像剧般的场景，怎么会在我的生活里出现？我实在没有勇气直面它给我带来的冲击，还有此刻我心里那些不该出现的悸动。
第二天早上的餐桌上一样摆着四碗燕麦粥，出门的时候一样有人在身后说“路上小心，早点回家”。
父母看我的眼神也没有什么不同，似乎对于他们来说，对于晚归的女儿进行详细的盘问只不过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那个夜晚之后，我的心却像是一只脆弱的风筝，只是一阵强风刮过，就不受控制地飞出了老远，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
是的，再也回不去了。明明是在明媚的阳光里，可是这个句子却始终盘旋在我的脑海里。
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天气很好，花圃里到处都是怒放的喇叭花。上午的课老师要讲卷子，所以我提前出了门，可是没走几步，我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的梧桐树下，陆维站在那里，他看看自己手腕上的手表，又看看我，阳光太刺眼，他眯起了眼睛。
“你今天出来晚了。”他一本正经地说，“不过还来得及。”
居然来接我上学？我没来由地心里一紧：“真是难得，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上学了，记得上次是两三个月前吧？”
突来的邀请，直觉告诉我，这并不单纯。面对看起来有些反常的陆维，我猜，一定和昨天晚上的电话有关。
“是啊，好几天没看到你了，都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他缓缓地走过来，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没什么，就是读书，你知道的。”我有些心虚地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假装看着远处在石砌的围墙上慵懒地走着的一只狸花猫，岔开了话题，“听说你最近忙着准备钢琴表演的事？一定很忙吧？”
“嗯，再过一个礼拜，要去上海参加一个表演赛。”他顿了顿，点点头说。
“这样啊，真可惜！一个礼拜后我有一场重要的考试，不然就可以跟你去上海看你比赛了！”我僵硬地笑了笑，声音有些发紧。
“在家里和在台上，还不是一样的弹钢琴？”陆维不以为意地说。
他拉长的音调里，似乎蕴含着更深层的意味。我不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一边走，一边看落在地上斑驳的树影。
我和他两个人并肩走着，一路撒下的沉默和尴尬随着脚印落在身后。我不敢去想，陆维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替我撒了谎？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帮我撒谎，也没有太多的勇气去搞明白。而他在电话里提到的理由，也让我完全不能放松。但是，如果不是他帮我隐瞒，或许昨天晚上我已经被母亲的鞭子抽成筛子了！
现在想想，我突然很后怕——果然，撒了一个谎之后，就需要说更多的谎话来圆它。
“昨天你那么晚回去，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你妈妈突然打电话来问我，吓了我一跳。”沉默过后，陆维突然开口问。
我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果然，他不可能对这件事放得下心的。
他直直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眼睛里得到些什么讯息，在接收到我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继续说：“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打电话给我。你一个女孩子，什么都不懂，很容易出事的。如果早知道要晚归，起码打个电话回去，或者告诉我一声也好，这太让人担心了。”
陆维的表情严肃得就像在面对一个刑事案件。他的手在我的肩上停留了几秒，一种异常的沉重袭来，我抑制着心中翻滚的内疚，故作轻松地摆摆手：“没事！你和我妈都那么紧张，搞得我压力好大！其实没什么，我只是去图书馆看书，不知不觉睡着了，忘记了时间，没想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真是吓了我一跳！”
没想到我也会有对着陆维说谎的一天，我看着他，微笑着，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是吗？”
“是啊，回家路上，我心里就觉得不妙，果然，一进门就被我妈狠批了一顿，现在想想都浑身发抖，那个情形，我还以为她会抄起藤条来抽我……”我说着，一脸懊恼，如果他稍微注意，就会发现我不自然地提高了音量。
“你少来，她才舍不得打你。图书馆不是五点半就关门了吗？管理员没有把你叫起来吗？”陆维疑惑地盯着我，目光仿佛要在我脸上戳出一个洞。
这个家伙，那么认真干什么？
我的心又重新提到了嗓子眼，只好继续硬撑，“你说的是市图书馆吧！我去的是A大图书馆，他们是开放到晚上九点半的。”
陆维依旧疑惑地盯着我，而我只能努力保持僵硬的笑容。
“你没去过那个图书馆吧？感觉超棒的！环境很安静，书又很多，甚至有一整个外文书籍馆！”
确实，我去过一次A大的图书馆，不过那已经是去年夏天的事情了。凭着模糊的记忆，我尽量说得像模像样的。
“嗯，过于舒适……于是你在那里看得睡着了？”
“才不是！我……我已经连续熬夜好几天了，睡眠不足嘛！”
“这可真糟糕。看你，黑眼圈又严重了！”陆维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我迅速地低下头，他的叹息很轻，可是却像一只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里。我很清楚，我脸上的黑眼圈，不是源于高强度的读书和考试，而是另外一些令人心烦的事情——比如总是躲着我的林笑羽，比如总是打乱我生活的叶慕北。
“考试不是拿命来搏的，不要太辛苦了！”陆维露出心疼的眼神，伸手拍拍我的头，“休息是为了更好地学习，该休息的时候，就应该去休息！”
陆维的手掌心传来一阵温暖，然而这股暖流却在我心里化成满满的内疚。
我居然利用陆维对我的关心和信任，制造了我刻苦学习的假象！要是让他知道其实我没有去图书馆，还和他最看不上的“不良少年”混在了一块，他一定会气得够呛！
不，我想，他一定会以为我是在跟他开玩笑，我和叶慕北手拉手在大街上狂奔的场景，在他眼里大概就和奇幻片一样荒唐，除非我疯了，否则不会做这样的事。
在陆维的心里，我还是一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乖乖女，在学院黑板报上被展示照片的先进分子，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父母师长的事情的顾星安，手里捧着的书，永远是《SAT冲刺2000分》或《GRE词汇大全》，而不是《瑞丽》和《轻音乐》，这就是他心中的顾星安。
——这也是所有人心目中的顾星安。
“陆维，你真是太好了！”我叹了一口气，微笑着说。
“叹什么气？”陆维又摸摸我的头，口气温柔得就像我是一个需要安慰的小女孩，“你是不是读书读昏头了？一副心事沉重的样子，没什么事吧？”
我摇摇头，心里的沉重却怎么也无法摆脱。
步伐再次变得缓慢，上学的路似乎一下子变得很长，长得我要多花四倍的时间去走完它。我不断地思索着，不，是反省着。我不想让父母失望，他们已经在我身上耗费了太多的心血，我更不想失去陆维的温柔，这些都是我成长中的重要的一部分，一直是推动我前进的动力。难以想象，如果没有他们，我会变成怎样？凭着自己的双脚在岔道口徘徊，我大概会成为一个不知所措的笨蛋吧！
“太好了，还有5分钟，这下不会迟到了，我们走快点！”陆维走在我前方，看了看表，露出了一个放心的微笑，然后加快了步伐。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这段时间来他又长高了一些。他的影子被拖得很长，阳光在他头顶照耀着，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我尽量地跟上他的脚步，让自己行走在他的阴影的庇护下，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像昨天那样的疯狂，一次就足够了！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诱惑，但是对我来说，只能浅尝辄止，绝对不能沉迷！
因为我是顾星安，我有兄长一样的陆维和满心期望的父母，他们都那么爱我，我怎么忍心见到他们失望的表情？
是的，满心期望的父母……
突然，我的脑海里回响起母亲愤懑的咆哮——
“你一个人在外面干什么？是不是跟别人出去鬼混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你要准备面试，考试才是应该放在第一位的！”
我放慢了脚步，原本柔软的心像是被这些话猛地蜇了一下，一阵发疼之后，黑色的浓雾涌现了出来。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今天开心不开心，有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只有人问我今天学习得怎么样，单词有没有背完。
他们真的在意过我内心真正的感受吗？
坐在教室里，身后传来两个男生的窃窃私语——
“要考试了还敢去玩那么疯！”
“哈哈，你昨天不是也去了？反正考试内容明天会画重点的嘛！”
“就是，管他呢！”
蝉鸣渐渐地稀疏了，来自讲台上的声音似乎变得很遥远。
突然觉得什么也提不起劲，我只是随着同桌的动作机械地翻着书页，朗读课文的时候也只是浑水摸鱼，把自己含糊的声音夹杂在朗朗的读书声中。
“顾星安同学，请你翻译一下这个句子。”讲台上的声音突然再度响起。
我正撑着腮帮，两眼放空地看着前方。
“顾星安同学。”
“星安，老师叫你了！”同桌用手肘捅了捅我。
“啊？”我把自己从冥想中拉了回来，终于看清了站在讲台上的老师的表情，几乎是条件反射，我一下子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大腿撞上了桌子，顿时痛得什么遐想都没有了，我鼻子一酸，还憋得腹痛。
倒霉！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事！
看着书上密密麻麻的字母，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念哪一段。
身后传来了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像是风吹过树梢所发出来的沙沙声。我冒着冷汗，保持僵直的姿势，盯着课本上的一行行铅字，可它们似乎都跟我的冷静和理智一起，游离在这个时空之外，一个也抓不到。
或许是第一段？我努力地回忆着……可是，身后的声音开始逐渐增大，似乎已经失去了耐性。我犹豫了一下，像是被猫追得走投无路的老鼠，咬着牙就照着第一段大声地翻译起来。
“星安你是怎么了？我是说第五段！”老师推了推眼镜严厉地喝止了我。同时，台下响起一片窃笑。
我的脸顿时被这毫不客气的笑声蒸成红色，我按捺住钻进书桌桌洞的冲动，强迫自己完成翻译。
“嗯，下次认真点，不管你是失恋了还是没买到早饭，上我的课就不要走神。”老师伸着食指隔着空气戳着我的额头。
她的提醒让台下又是一阵窃笑。
三楼的洗手间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我用冷水拍了拍还在发烫的脸颊，试图冷却变得焦灼的思绪。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副空洞的眼神，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
今天的表现简直糟糕透了！
我究竟是怎么了？一会儿想着叶慕北，一会儿又想着父母的责备，一点儿读书的心情都没有。
这不是平常的我，更不是我想要的模样。
我走进洗手间的隔间，关上了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把自己沉淀在黑暗里。似乎只有这个密闭的空间才能让我更有安全感，在幽暗的光线里，我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
门外传来了一阵稀稀落落的脚步声，下一秒，女生轻快的声音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今天我真是倒霉透了……没买到早餐，又忘记带英语书，还好老师没发现！”这是好朋友韩扬甜美的声音。
“我也是，最近倒霉死了，早上没赶上班车，迟到还被老师点名翻译课文！”另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回答道。
失落的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待在小空间里，于是我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外面的谈话。
“哈哈，还好那时我捅了你一下，要不然你的小差不知道开到哪里去了！你要请我吃麻辣烫！”第三个女生愉悦地大声说着。
“讨厌！你太奸诈了！”
“哈哈哈……别闹了……”
然后是一阵嬉笑打闹的声音。
“不过那个顾星安就没有那么走运了，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她站起来以后没有马上回答老师问题的。看看台上那位，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了！真是难得看见的场面！韩扬，你不是跟她很熟吗？她是失恋了，还是怎么了？”
“失恋？你疯了吗？你是想让我把梳子丢到你脸上吗？她顶多跟课本谈恋爱吧！”韩扬大声说。
我的心猛地一颤，随即揪成了一团。
此刻站在外面用不屑的语气为我的感情下定论，说我“顶多只能和课本谈恋爱”的女生，是韩扬吗？是我认识的那个韩扬吗？
就在几天前，她还搂着我的肩膀，对我甜甜地笑着，和我讨论国外的生活！
“是啊，她是个书呆子，是读书读过头了吗？”
闲聊还在继续，可是我的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韩扬接着说：“她不是要准备出国留学考试吗？如果是我，要背下厚得能砸死人的词汇语法书，还要做十几本习题，听听力，连做梦都在做题，那我不出三天，保证疯了！”
“是啊，压力一定很大吧！”
“压力大？那也是自找的，如果没有那个实力，就不要去考国外名校啊！什么排名前十的常青藤，其实我觉得，能去国外随便一个普通大学就已经很不错了！为什么非要考那么好的，然后跟疯了似的读书，还是像我们这样的，正常过日子比较舒服……”
我的呼吸瞬间纠结在了一起，只能拼命抑制着，不让自己变得急促的喘息引起她们的注意。
原来我在大家的心目中的形象已经被定格成一个被掩埋在书山题海里的呆子。
而韩扬，我最好的朋友，现在却隔着一道门，对别人说我这是“自找的”。
这三个字像是黑魔法的咒语，一下子击中了我的心脏，呼吸一下子变得困难了。我满脑子都是这几个几近恶毒的字，头皮一阵发麻——
自找的……
自找的……
“看她最近恍恍惚惚的，跟丢了魂似的，大概读得很吃力吧？真是可怜。”
“该不会是压力过大崩溃了吧？”
“听说我们学院去年就有个女孩，没考上理想的大学，就去跳楼，被人救了下来，没死，不过疯了！”
“真可怕！她该不会也变成那个样子吧？会不会还没等到考试，就发疯了！”
“疯就疯了，不要发起疯来乱砍人就好了。”
几分钟后，韩扬她们走了。
脚步声消失了好久，我才从隔间出来。
走廊里，同学们正在讨论昨天电视上的娱乐节目，从MP3里分享我从来没听过的流行歌曲。她们愉快的笑声在我的耳边回响，那么清脆响亮，却像是天边滑过的鸽哨，听起来那么遥远，几乎像是来自另一个国度的语言。
回到座位上，我像是被甩了一记巴掌，脸颊是发烫的，脑子是浑浑噩噩的，怎么也清明不起来。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彻头彻尾的傻子，每天努力地对别人露出笑脸，听爸妈的话，对每个人都好，以为这样她们就会喜欢我。可是现在，那些冷漠的声音好像都在对我说着同一句话：“真傻，并不是努力地做个好人，就能让每个人都喜欢的。”
现实中，是不是就像许多故事里写的那样，再怎么温柔，再怎么善良的主角，在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也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一如既往地讨厌她？
“嘿！星安，你在发什么呆呢！”
我呆呆地望向窗外，突然有人用书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回头一看，是韩扬。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就在几分钟前，作为我的好朋友，她还在厕所里用充满不屑的语调讨论我，但是现在，她圆圆的可爱的脸庞上却找不到一丝恶意和嘲讽，弯弯的眼睛里只有温和的笑意，就和我平时看见的她一模一样。
“怎么了？为什么用那种茫然的表情看着我？你在做白日梦？”韩扬在我旁边坐下，亲热地把手搭到我的椅背上，我们俩靠在一起，就像一对掏心掏肺的好朋友。
“没什么，只是有点睡眠不足，昨天太晚睡了。”愣了几秒，我才反应过来，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强迫自己的嘴角勾起和她一样的弧度，虽然此刻我的内心只想大叫一声，甩开她的手，然后冲出去，冲出这教室，冲出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真可怜，一定又是读书累的吧！我就知道！”韩扬怜惜地看着我，捏捏我的手臂，“你看，你都瘦了！你瘦了不好看的！脸颊都凹进去了！”
“真的吗？”我摸摸自己的脸，转过头，视线在走廊上游离。而之前在厕所里谈论我的那些女孩子，正站在教室门口，围着一本偶像杂志兴奋地议论着什么。
我突然想起她们青春的脸庞，那些笑容，现在就像是学校门口食杂店里卖的脆饼，又圆又明亮，薄得像纸张，轻轻一咬，就碎成了无味的粉末。
“星安，这个周末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唱歌？对，你要补习，太可惜啦！”
“星安，我有两张演唱会的门票。你不知道五月天是谁？没关系，你用手机搜索他们的歌听呀！”
“星安，你真的好厉害，每一门功课的成绩都那么优秀，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星安，去了国外千万不要忘记我们哦。”
“星安……”
到底她们站在我面前，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自找的。
书呆子。
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
我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
直到后来，我听不清韩扬笑吟吟地连珠炮似的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只看见她年轻的嘴唇像红色的缎子一样泛着滋润的光泽，她说话的样子就像一个文艺电影里的慢镜头，看起来那么温情，可是我的胃里却一阵不适，窒息感排山倒海地把我包围。
艳阳下的那些喇叭花开得那样美好，可是谁知道阴影下爬动着许多白色的小虫？虚伪就像那些小小的虫子，一点一点地啃食掉我对这个世界的美好印象。
如果那么讨厌我，为什么不直说？对人坦诚就那么困难吗？
多么希望未来有一天，我能摆脱这样的生活。
这个时候，我耳边忽然响起了昨天在烧烤摊上叶慕北对我说过的话——“有人说这样不好，那是因为一部分的人心里有不光彩的角落，不愿意让别人了解他太多。但是我嘛……对和我在一起的人一定要坦率，那么好不好，你自己衡量。”
和微笑着的韩扬比起来，他无比坦率，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坦率。
和完美的陆维比起来，他又异常真实，真实得甚至让我觉得现在我待着的地方，都像是海市蜃楼一样。
而我，开始出奇地想念他。
慢慢地，他勾起嘴角轻浮地笑的样子，他说过的话，他手指的温度，他的一切，都像是一片挥之不去的烟雾，女巫使用的烟草燃烧散发出来的烟雾，全方位地向我包围了过来。
直到放学踏出校门的时候，我还在这层烟雾的笼罩中。
天边飘着粉红色的云，形状像一只正在吃草的兔子，我愣愣地抬头看着，夕阳在两栋大楼之间浮动着，像一个火红色的气球。
过马路的时候发呆，大概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过了斑马线的学生，潮水一样向四周散去。晃晃悠悠地向前走着的时候，我的耳边突然钻进了一阵熟悉的摩托车轰鸣。
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我迅速地回过头去，顿时张大了嘴，差点尖叫出来。
我以为我听错了，那是属于叶慕北的声音，除了他，没有人的摩托车会有这种扰民的效果。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他，至少不会再接受他的任何邀约，和他的世界有任何的交集。
可是当他驾着哈雷向我驶来，远远地用锐利的目光盯住我的时候，我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表情，我只知道自己的视线就是没办法从他身上移开。
摩托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堵住了我的去路，周围十几道目光顿时像箭一样射来，准确而敏锐地投射在我和他的身上，或者好奇，或者八卦。我甚至看见马路对面的几个女生正对着叶慕北的背戳戳点点，脸上还挂着暧昧的笑容。
我连忙捂住烧红的脸，真想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这可是校门口！他是从哪儿过来的，他来找我做什么，我完全毫无头绪！而且，为什么他偏偏要在放学时间出现！
“怎么一副见到鬼的样子？”他摘下头盔，甩了甩汗湿的刘海，夕阳落在他的脸颊上，睫毛都是金色的。
“我哪有？”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抱紧书包冷冷地问，“你怎么在这里？你……又逃课？”
“看来你不想看到我？”他挑了一下眉毛，踩了一下油门，做出一副马上要离开的样子。
“我……”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傻瓜一般，半天都憋不出一句话来。
他笑了起来，说：“我不是专程来找你的，失望透顶了吧？看你急得脸都红了，其实心里舍不得我走吧？”
“你别乱说……”
“上车。”他突然收敛起半是嘲讽半是戏弄的笑容，简洁地说道。
“啊？”像是被天边的流星砸中，我想我一定是白日梦还没醒过来，是不是我的压力真的太大，以至于出现幻听了？或许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我看到的会是英语老师气得发青的脸？
不等我反应过来，叶慕北已经抓住了我的手臂。我被毫无预警地抱起来了。为了不让自己失去平衡难堪地摔在地上，我不得不像一个惊慌失措的小鸟，一边小声惊叫着，一边攀住他的手臂，因为那是在摇晃中我唯一可以稳稳握住的东西。
“抓稳了吗？”
“啊？哦！”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抱住他的腰，我莫名其妙地坐上了哈雷的车后座，脑中的疑问像不断膨胀的云团向我包围。
“等等！我……我还没考虑清楚！”
不等我反应过来，摩托车就在轰鸣声中启动了，一阵风似的闯过了十字路口的红灯。一列轿车被远远抛在我的身后，女生们兴奋的尖叫飞快地掠过我的耳旁。哈雷掠过机动车道上车与车之间狭窄的缝隙，然后巧妙地闪过一辆迎面驶来的大卡车，就在我以为自己就要结束青春年华的时候，哈雷从容地驶过弯道。
我的天！我想我高估了自己的心脏！
不过是坐个摩托车，我却“享受”到了游乐场云霄飞车的体验！
“开慢一点！太快了！”觉得下一秒可能整个人就会飞出去，我不得不又搂紧了叶慕北一分，连脚趾都在发抖。以他这种近乎疯狂的驾驶状态，我直觉出不了两条街，我们的身后就会拖上一串警车。
“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楚！”叶慕北大笑着回答了我。
我有些绝望，他根本不打算顾及我，而且，他很愉快。我非常肯定，如果他此刻回头看到我被吓得发青的脸，一定会爆发出更加爽朗的笑声。
在这个情况下，我连看清眼前的路，想想他要把我绑架到哪里去的工夫都没有，光是让自己适应眼前的状态，平稳呼吸和心跳，不让自己尖叫，就已经花掉了我所有的精力。
哈雷一路开到了海边，狭窄的视野里，海边的公路空旷得看不见一辆小轿车，整个世界就像是只剩下我和叶慕北。渐渐地，我习惯了这风驰电掣的速度。
远远的海面上闪着金光，似乎撒下一片网，就能捕捞上无数的熠熠星光。
在美丽的景色里，我的心情渐渐地变得平和下来。
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不听话的刘海遮住了视线。我将脸贴在叶慕北干净的脖子后，嗅到来自他的味道，洗发水的味道，一股淡淡的、怡人的清香，像是种在海边的某种植物，被揉碎了，撒到空气中，凉凉的，柔柔的。
远远地可以看到一栋白色的半圆环形建筑物矗立在海面上，一段矮矮的长廊连接着漫长的海岸线，雄伟的模样就像是从海中升起来的异世界的殿堂。
摩托车在这座建筑物前熄火。
一阵湿润的风吹来，带着海的咸味。波浪声离得这么近，这一刻我才真的觉得，我站在了海边。
“你还好吧？魂儿被这风吹走了？”叶慕北伸手把我被吹乱的头发夹到耳朵后面，他的掌心散发出的温热，终于让我有了一点现实感。
“下车，我们去吃饭。”他说着，打了个响指。
“这里是哪啊？”我依旧一脸茫然。
“深海酒店。”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突然想起来了，这里是那个传说中拥有两层水下客房、美景堪比马尔代夫的豪华五星级酒店？
我的天！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接着被他抓住了手，梦游一般被拉了进去。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坐在一张柔软的红色沙发上，看着面前一大片透明的玻璃，以及玻璃后的幽暗海底。闪着银光的鱼群从珊瑚礁里蹿出，越过嶙峋的人造岩石，安静地从我的上方掠过，它们的队伍排得那样整齐，就像是听从了某个神奇的指挥家的命令，连舞蹈中转身的角度都那样一致，让我不禁看得入了迷。
它们出现了一会儿，几分钟后，又没入了一片黑暗。
“我好像在梦里见过这个地方。”我回过头，看见荡漾的波光映在叶慕北的脸上，他的表情也变得荡漾起来。
“你是说这个餐厅吗？”
我摇摇头，视线回到那片深海。
“你是说那片海吗？那么你一定是个寂寞的人。”他说着，从服务员手里接过菜单，淡定地在上面打起钩来。
“为什么？”我心里突然一动，一阵小小的失落涌上了心头，但还是好奇。
“看着大海，你不觉得有点寂寞吗？它那么大，那么深，那么冷，到处都是陌生的生物，被它包围着，就觉得自己那么渺小，那么孤单，那么希望有人陪。”
我突然想起了某个几乎快要被遗忘的梦，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做这个梦，深海，我不停地坠落，头顶上是变得越来越微弱的阳光。
而这片深蓝勾起了我对这个梦境的回忆。
“大概……有那么一点点吧！”被戳中心事，暴露心情的我僵硬地笑了笑，这种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感觉可不太好。
服务员端上第一道菜，竟然是冰激凌。
“请享用阿拉斯加欢焰。”
香草和巧克力的冰激凌，被草莓、黄桃和火龙果包围着，包裹上幼滑的蛋白，淋上醇香的烈酒，一派欢乐景象。
这个一定贵得离谱，我猜，它的价格可能足够我吃好几顿午饭。
可是，面对着豪华的冰激凌，我却迟疑了起来。莫名地被人带到这么高级的酒店，究竟是为什么？
“吃啊！”叶慕北突然把冰激凌推到我面前说。
“这个……是给我的？”我一脸疑惑地看着叶慕北，“为什么今天突然……”
坐在这么华丽的餐厅里，我却浑身不自在，甚至紧张得背脊僵直，像一只时刻备战的猫，每一根汗毛都是直竖的。
偏偏叶慕北看起来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撑着下巴笑眯眯地说：“因为我今天心情好！而且……你不觉得看到这么可爱的甜品，心情也会变得更好吗？”
“你少来！心情好的话为什么不去请别人？”
他顿了一下，倒回沙发上，舒展开双臂：“我说过了，我不喜欢欠人人情。”
“人情？”
“上次虽然请你吃了烧烤，但是我没掏钱，还让你受到了惊吓，所以不算。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所以请你吃好一点的。”他从盘子里捞起一颗草莓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回答。
这也好过头了吧！
我简直哭笑不得。为了还我人情，于是就在学院门口的十字路口像个绑架犯一样把我抓到车上，飞驰到海边，然后把我放到这张桌前？
“我也说过了，我不需要你还我人情。”
“好吧，你不需要我还你人情，但是我自己需要还你人情啊！如果我不把人情还清了，会在心里整天记挂着这件事情，吃饭想着，洗澡想着，做梦也想着，就连见了你也要念叨这件事，你说我烦不烦？所以，我要还，必须的。”
什么！原来说了半天，他还是为了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有些愤怒。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坐上他的夺命飞车，冒着再次晚归被责骂的风险来到这里，原来不过是充当他缓解心情的工具吗？
想到这里，我真想收拾书包，马上从这个餐厅迅速逃离，但是……
我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冰激凌，半天没动。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啊！菜已经点了，冰激凌也已经上了桌，你不尝一口它们的招牌冰激凌吗？美食当前，还要考虑那么多，你活得累不累？”叶慕北说着，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草莓。
看着他自顾自地吃起来，自在得像是在家里似的，相比之下，一直精神紧绷、充满警惕的我，简直就像个傻瓜！
确实累了，不过是吃顿饭，我是不是真的考虑得太多了？现在是晚上7点多，我早已经是饥肠辘辘，坐在这里，隐隐能嗅到一股冰激凌特有的香甜，我不禁咽下一大口口水。
叶慕北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的，然后就吃掉了所有的草莓和黄桃，还故意咂舌头，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一副享受的模样。
“想不到，长了一张硬朗派的脸，居然喜欢甜食？”我冷眼看着他，心却在动摇，冰激凌上每一颗鲜红的草莓都像是诱人的邀请。
“即使平时不喜欢甜食的人，吃了这里的冰激凌，也会重新爱上甜食的，不信，你尝一口？”
“真的？”我疑惑地看着他，手犹犹豫豫地摸上了桌上的勺子。
“拜托，我都吃掉半个了，你别一副挑战芥末汉堡的表情好吗？”
乳白色的香草冰激凌已经有些化开了，我挖了一勺送进嘴里，冰凉的感觉瞬间沁入心脾，甜丝丝的味道充斥了口腔，冰激凌渐渐在舌尖融化，我的心情也不由得降低了温度。
不得不说，这个冰激凌真的很好吃。于是我忍不住又挖了一勺、两勺、三勺……
就这样，晚餐在平和的气氛里重新开始了。
过了一会儿，女服务生送来一份牛排，接着开始往桌上一样一样地摆上牛角面包、玉米浓汤、热红茶。
当她把一套超出我常识范围的全副刀叉放到我面前的时候，铮亮的金属餐具闪着光，晃了我的眼，我突然脑袋嗡地一下，完全蒙了——究竟是左手拿刀，右手持叉，还是左手持叉，右手拿刀？还有，为什么左前方的面包盘里还有一把刀？我究竟要先拿哪一把？
我脑中飞速运转着，努力地回忆着电视上曾经看过的用餐场景，可是现在，我的大脑却像折了天线的电视机屏幕，一个清晰的画面都显示不出。
最糟糕的是，在我面对一桌琳琅满目的标准西餐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位标致的服务员小姐还垂着手，恭恭敬敬地站在2米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狼狈地看看她，再看看叶慕北，又看看桌上滋滋冒着热气的牛排，这才发觉，我居然连饭也不会吃！
叶慕北的脸被袅袅的蒸汽笼罩得模糊不清，他并没有注意到我茫然的表情，而是把浓汤熟练地拉到自己面前，径自喝了起来。
这么傻坐着也不是个办法，我终于挺直了背，闭紧嘴巴，强迫自己做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伸手去拿放在左上角的刀子。左手，还是右手？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右手拿起叉子，按住那一大块血淋淋的肉，左手又拿起餐刀，就这样以锯木头的姿势，咯吱咯吱地锯了起来。
这块肉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坚硬，我吃力地咬紧了牙关，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刀子。尽管这样，刀子还是摩擦着铁盘沿，发出了夸张的金属碰撞的声音。这声音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很滑稽，我尽力不去注意它，但是我的脸却不可抑制地发烫起来。
我甚至没好意思抬头看那两个人的表情，下一秒，惨剧发生了——不知道是角度不对，还是力道控制得不好，一大块红嫩嫩的牛肉突然从我刀下飞了出去，落在了叶慕北的汤碗里！
而这时，叶慕北已经优雅而无声地切下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牛肉。他熟练地拿着叉子，姿态优雅得就像是一个正在自家花园里享用午餐的贵公子。
完了……我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顿时，浑身僵硬的我被迫把手停了下来，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位女服务生安静而迅速地离开了这里，她大概终于看不下去了吧？
窘迫地盯着那块落单的牛肉，我的背上正在冒出冷汗。我猜想此刻叶慕北的心里一定充满了欢乐，我的耳朵等待着他爽朗的笑声。
“肉块太大，你吃不完吗？”他淡定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一只亮闪闪的叉子伸了过来，稳稳地叉住了那块倒霉的肉，“嗯，沾着玉米汤吃，别有一番风味呢！”
“对不起……”我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这一刻，我恨不得打破玻璃跳到那抹深蓝里去。
他居然没有嘲笑我，还把那块肉吃掉了！这是怎么了？
“这儿的刀似乎太钝了！用着真是不顺手啊！”叶慕北突然把手里的刀子和叉子丢到桌上。金属刀叉与大理石桌面碰击，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餐厅里，这足以引起周围客人的侧目。
“叶慕北，你……”我诧异地看着他反常的举动，完全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明明就在一分钟之前，他还毫无破绽地操着刀叉，吃掉了半块牛排！
“这里的刀叉不好用吧？麻烦死了，不就是吃个东西吗？干吗要弄那么多工具啊！”他说着，然后用手抓起铁盘上的牛肉，直接用牙撕扯起来，一边大口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嗯，这样吃比用刀子小块小块切来吃过瘾多了！我就喜欢这个！你也来试试！”
看见他这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拿着刀叉的手也放下了。
我甚至瞥见他的身后有一对金发碧眼的青年男女，正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他，窃窃私语。
“你……这成了手抓牛肉了！”我委婉地提醒着他。
“不好吗？印度就这么吃，能体会到回归自然的乐趣，所以他们的瑜伽都练得很好嘛！”
说起歪理，叶慕北果然是一等强项。
不过，他这么一闹，我倒是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沉重和紧张。看得出来，他是故意的，不过不是很有效吗？
为了掩饰我的难堪和笨拙，他居然不惜牺牲自己的形象，只为让我放松心情。
从来没有人这么迁就过我，我总是不得不努力地前进，去跟上别人的脚步。
只有他愿意慢下来，陪我一起，去寻找生活里那些美好的点滴。
他出乎意料的细心，突然让我觉得这个偌大的餐厅不那么空旷清冷了，他也没有之前看起来那么冷酷霸道。我心里突然有些暖暖的……就像是在寒冷的12月独自一人站在天桥上，突然身后有人递来一杯冒着热气的奶茶。
吃完饭，我们面前各是一杯热腾腾的花茶，我和叶慕北两人一口一口慢慢啜着。
他突然开口问我：“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这里很漂亮，东西也很好吃。”我用贫瘠的形容词描述着，当然，我隐藏了一些震撼和感动。
“是吗？”叶慕北笑了起来，“那就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不喜欢吃牛排呢！那我就算是把人情给还完了！”
此刻他的笑容就像个孩子，可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可爱。
人情，他居然还在关心这个！
心里“咯噔”一下，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我叹了口气，放下杯子，冷冷地说：“好吧，你对这件事就这么有执念吗？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精神啊！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都说过了，我只是顺手救了你，不需要你的回报！”
“我也说过了，你不需要，我需要啊！”
看着他一脸“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中”的轻松表情，我某根脆弱的神经一下子被触动了。
“你这个自私的家伙！真不是一般地自大啊！你对谁都是这样吗？人情来人情去的，不觉得很累吗？”我提高语调，瞪着他说。
似乎在他的逻辑里，我的搭救掺杂了别的色彩似的，一切变得不再单纯——
比如，他有一辆哈雷。
比如，他长得很帅。
比如，他能在东街呼风唤雨。
“当然，我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你会明白的。”面对我的不快，叶慕北的回答却像一记烟幕弹，让我感到更加迷惑。
“好吧，既然你已经还完了人情，那么我就没必要再待在这里了！感谢你的精心准备和美味的一餐！拜拜！”我果断地站了起来，怀着被耍的心情，打算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我就像个傻瓜，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
偏偏我还会心跳加速，这真是太糟糕了！
“等等！”他突然抓住我的手。
我回过头来，他正紧紧地盯着我看。我突然看见他的眼里闪动着什么，那是我在他脸上不曾见过的紧张。
“你一定要现在离开吗？再喝杯咖啡？”
“有这个必要吗？”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决定拒绝他的邀请。虽然这里的咖啡可能是我从未品尝过的美味，虽然他的表情看起来那么诚恳，虽然他的脸帅气得有些邪气，但是……
“真是败给你了！别那么不近人情好吧！这样的女孩是不可爱的！”叶慕北苦笑着摇摇头，头疼似的揉了揉眉心，“你倒是听我把话说完啊！”
“你要说什么？”我的心又一次被他提了起来，他要说什么？
我居然不可抑制地有所期待？
“你觉得，如果救了我的是别的女孩子，我会把她带上摩托车吗？”他说着，拉着我的手一直没有放开，“还完人情之后，我才可以痛痛快快地，光明正大地追你啊！”
什么？我刚才听到了什么？
我想，大概是听错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我该把视线放在哪里？下一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我完全乱套了，就像是被病毒入侵的计算机。
沉默了五六秒，叶慕北终于沉不住气了，他眨了眨眼睛，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怎么了？”
我依旧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他又轻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你好，请问有人在家吗？”
“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的老天！反应真够迟钝的！”他扶住额头，翻了个白眼，对着我深呼吸一次，一字一顿地说，“我说，我要追你！”
“为什么？”我发现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调，声音里充满了疑惑。这太突然了！
我想，这一定是他恶劣的玩笑，他就喜欢这么戏弄我，然后以欣赏我窘迫的表情为乐！
“天啊，喜欢一个人需要问理由吗？”他耸耸肩，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可是，我们见面都没超过三次。”
我常常听说，班里的某某给某某递情书，某某和某某交往了，我想，那是离我很遥远的事情。也有人曾在我的抽屉里留下满满两三张信纸告白，或者一盒巧克力，但是，它们从来没有在我这里找到一个好的归宿。因为我想，恋爱什么的，是离我很遥远的事情。
但是，当叶慕北成为第一个看着我的眼睛，直接说出“我要追你”这样的话的人，我突然莫名其妙地体会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慌乱。
直截了当、轻松自然地说出这么多令人害羞的话，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不是像笑羽那样敢穿、敢玩的女孩子，每天穿得很朴素，不会化妆，连桌球棍的正确使用方式都不懂，晚上还要学习，没办法看你赛车……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的女孩子，对你来说，一定很闷吧？我究竟有什么地方可以吸引你呢？”
说完这番话，我连双脚都发软了。
我想，现在我的脸一定红得很夸张。
叶慕北看着我的眼神渐渐变得认真起来，他搔了搔后脑勺，缓缓地说：“好吧，看来你对这点很执着，凡事一定要刨根问底，是吗？”
“有……点儿吧……”
对我来说，难道在他身边的不应该是林笑羽这样的女孩子吗？
画上浓重的眼线，穿上高跟鞋，拎着一个小包，在午夜降临的时候，偎依到他身边去，即使夜风吹乱了两个人的头发。无论是啤酒还是飙车，她都能陪伴。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原本以为，自己喜欢的类型应该是像笑羽那样，自由自在、像只小野猫一样的女孩子吧！”
果然！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就有种特别的感觉，你和她不同，你有一双单纯的眼睛，就像……不自由的鸟一样。”
“不自由的鸟？”这个比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轻轻地说出这句话，却像是一把小锤敲在我的心上。我心里突然变得有些酸酸的，软软的，就像被他一刀剖开的柠檬。
如果我是不自由的鸟，那么我一定是被关在了被虚伪和冷漠筑起的金色牢笼里，虽然从来不必为物质的缺乏而烦恼，却不得不面对那些浮夸的笑容。
在牢笼里待得太久，以至于那些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感情都变得那么陌生了，那些本该记在青春书页上的东西，也变得遥不可及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几乎被他击败了，没有还手之力。
“啊，就是这样的眼神，知不知道，有的时候，你这个样子会让人心痛。”他说着，把手放在胸口上，就像是那里真的开始痛起来一样，“我喜欢看你大笑的样子，我想让你快乐起来，一直快乐下去，不再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的声音划过我的耳朵，我的心猛地一颤，这算是告白吗？
如果这是告白的话，也过于肉麻了吧！但是，就是这样肉麻的话，却比我收到的任何一封情书还要简单，还要好理解，它甚至在我的心里拉扯出一种淡淡的悲伤。
为什么没有人早一点对我说这样的话呢？
从来只有人关心我飞得高不高，却没有人问我，飞得累不累。
“可是，我……”
可是我根本没有做好准备，总觉得接受这种直接又灼热的情感，一不小心就会被烫伤。
“喜欢和时间是没有关系的，是吧？”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喜欢你就行了，这是我的事情，你管不着吧！”
叶慕北说着，声音变得低沉而轻柔，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
他的理论又自私又霸道，几乎不可理喻，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生气不起来。
“你……”我茫然地望着他，正想试图说些什么，苍白的反驳，或是无谓的挣扎，脑中一团乱麻，他突然把我拉了过去。
两个人身体的间隙急速缩短，他的眼睛变得很近很近，我以为他要干什么，正打算一把推开他，他却突然在我的额头上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一下。
暖暖的，轻轻的，鼻息吹过刘海，就像是被鸽子的羽翼拂到。
“我……我还是先走了！”像是突然被12点的钟声敲醒的灰姑娘，我猛地推开他，抓起椅子上的包就落荒而逃，甚至不敢回头去看看他的反应。
餐厅的地板很滑，我差一点摔倒。我是如此奋力地、执着地向门外奔跑，就像是背后有影子追着似的。
前方掠过门童异样的眼神，顾不上那么多，我没有勇气回头，没有勇气待在那个舒适的红色沙发里，这种偶像剧般的场景，怎么会在我的生活里出现？我实在没有勇气直面它给我带来的冲击，还有此刻我心里那些不该出现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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