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琼音缭绕 » 第2章 一心下海

第2章 一心下海

    张沈年偷瞄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蒙华香,低声求道让妻子跟自己一起去三亚摆摊:这是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如果故步自封,会被这个社会淘汰。早年琼剧那可是老百姓最喜欢的娱乐之一,十里八乡那可是“模糊耳边锣鼓响,顺声就势找剧场”,好戏开场,台下必满,如今的琼剧,台上喧嚣台下空荡,不复往日辉煌。去三亚摆摊,听起来不体面,但进账却是实实在在的。蒙华香豁然起身回房,“嘭”地一声把房门关上,黄思梅吓得哆嗦一下,打了个喷嚏。张沈年连忙掏出黎锦毯子,盖在她身上,她们唱戏的,嗓子都是吃饭的工具,得好好保护起开,万一感冒伤了嗓子,得受罪。

    黄思梅接过毯子,细细一看,忍不住赞叹其做工精良。张沈年窃喜地给黄思梅炫耀,这是粉丝送的《张文秀》描摹,画上人物是他们夫妻两人饰演的张文秀和三姐。黄思梅听完,不由得感慨:现在喜欢美丽传说和黎锦的人,也和喜欢琼剧的人一样,越来越少。

    俄贤岭又名俄娘九峰山,这里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万恶的乌鸦精,日日下山吞食家禽、作贱庄稼、掠夺少女。美丽的黎族少女俄娘被掠上山后,心上人阿贵为了救她,在三月三这一天,上山和乌鸦精搏斗,不幸战死;俄娘委屈隐忍,找准时机,用阿贵带上山的箭射杀乌鸦精,为民除害。此后下山,终身不嫁。黎族人民为了纪念俄娘,便将乌鸦精占领的山洞取名为俄娘洞,俄贤岭也因此得名俄娘九峰山。每年三月三,山下未婚的黎族青年男女便会精心打扮来此集会,唱着山歌寻找意中人。这一举动渐渐扩散到其他黎胞住区,于是,“三月三”成了海岛黎胞盛大的传统节日。

    黄思梅不是土生土长的俄贤人,却从小听妈妈哼唱三月三的小曲儿,也能随口哼几句俄贤岭的民谣。若有所思地盯着黎锦上的俄娘九峰山,她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既然海南人民从小耳濡目染这些民谣,那么琼剧如果融合当地文化传承的民谣和传说,是不是会更受欢迎?比如编排专门讲述民间传说的《俄贤岭传说》,再融合当地的民歌、土歌,会不会比传统的剧本更受观众喜爱?

    毕竟,近年来,各大琼剧团的演出,不是佳人才子、家国大义的刻板情节,就是吸人眼球的擦边球冒险,和普通群众颇有距离。黄思梅越想越兴奋:小平同志南巡时曾说过“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海南琼剧如果能用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方式去表达,让琼剧不再小众,是不是也能变成一只“好猫”?

    张沈年听着黄思梅的话,不住点头,心里想的却是:不管怎么改,琼剧已经大势已去。只是看着眉飞色舞的妻子,他这盆冷水不忍心泼下去。黄思梅见他欲言又止,挑眉故作嗔怒:“早年咱们琼剧难登大雅之堂,但即便是在道教道场斋蘸科仪活动时唱的‘三父公戏’,也都不会简单重复,反而会根据不同的仪式,在祈求神明保佑和答谢神灵时不断创新。如今咱们上过高堂大庙,反倒故步自封,实属不当!”

    张沈年敷衍地点头:“对对对!夫人说什么都是对的!”早已知道他的心思,怒瞪了他一眼:“你可别一心只想着下海,咱说好了,下海是为了守住东方琼剧团、守住琼剧的根!摆摊之余,你可得帮我一起,好好想想怎样才能振兴琼剧!听到了没?!”黄思梅坚定地认为,这世间万物,哪一样不是起起落落?天上飞的小鸟也不是一直翱翔长空。如果只是束手就擒,那么琼剧只能日渐沉寂;但如果愿意去尝试创新,也许有朝一日就能柳暗花明。她想过了,蒙华香年过五十,带团开始力不从心,她们夫妻两人,总有一人要坚守阵地。眼下看起来,张沈年改行下海初见成效,自然而然地,她必须要挑起琼剧的大梁。

    张沈年沉吟片刻摇摇头:“琼剧团,阿妈一个人守着就好,你应该想想怎么说服她,和我一起去三亚。”他内心里希望黄思梅能和自己一起下海,而不是继续留守琼剧团。因为改行下海摆摊当倒爷后,他的收入那是竹子开花节节高,不说别的,光这一个多月,他赚了整整七千八百五十二块!不仅如此,他还认识了一个好哥们王云飞,在他的指点下,这两年我还通过循环抵押贷款,买下了整整两栋楼房!蒙华香为东方琼剧团操劳一生,到头来所有积蓄都赔了进去,如今十里八乡的巡演,全是亏本生意:剧团20来人的工资月月待发,剧团演出时各项支出年年赤字。

    改革开放一日千里,张沈年寻思的是,如何更快地带黄思梅出去赚钱,而不是死守家里,为了让她动心,他忍不住炫耀了自己买商品房大赚的经历。黄思梅一听他买了商品房,立刻沉了脸:在俄贤村,有个不成文的传统,谁家要是赚了钱,就风风光光地回家盖一座楼房。夸赞谁家孩子有出息,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他回家盖了楼房。所以,商品房在东方人眼里,就是个不讨喜的东西,傻子才会去住那种格子间。张沈年见她紧张的样子,连忙坐直了身子安抚妻子,给她讲了不少王云飞通过银行贷款、老房抵押换新房等等的操盘经验。不过,张沈年也觉得房地产的确太疯狂了:去年入手1000元每平买进的那栋房子,已经涨到了4000元,现在还在疯涨,王云飞说这一波行情能到7000以上,他心里也有点虚。

    严肃地看着张沈年,黄思梅忍不住开口,以戏警人劝他快快收手:“正如琼剧《恨深情长》里唱的,我们后生人,要脚踏实地,不能做那等急功近利的投机分子,否则到最后,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看张沈年一脸漠然,黄思梅不得不多唱了一段:

    “古人语,十赌九死是定论。郭金宝,他输光如洗断火熏,气死双亲葬新坟,赌场卖妻酿奇耻!看家中,空荡荡冷冷沉沉,凄切切独闻虫音,鲜花对我也愁容,庭院路径杂草深。忆前日,有茶有酒宾如云,逍遥自在四季春;看今朝,家败涂地谁怜悯,悔恨已晚泪暗吞。”

    《恨深情长》里的郭金宝,嗜赌败家,卖妻抵债,输了地产输房屋,这一段唱的正是他落魄后的懊恼。虽然张沈年并非赌博,但在黄思梅看来,炒商品房这样的举动,就和豪赌没有任何差别:赌赢了盈满贯;赌输了,血本无归悔恨已晚!

    张沈年沉吟良久,若有所思地点头应下,他也琢磨着,等回了三亚先把房子卖了,然后专心做土货生意:上个月在王云飞帮他找了几个生意母,这些生意母,对张沈年供的土货非常感兴趣,有了她们加盟,土货进城的步伐能加快不少,这也是张沈年想拉着黄思梅一起下海改行的主要原因,只要市场打开了,未来前途无限。黄思梅却格外地固执,一口咬住不能让婆婆和孩子留守乡下。张沈年见她油盐不入,也只能放弃劝说,换了个话题,和夫人聊着琼剧团的未来。

    两人正聊得热火朝天,挑棕人的叫卖声声传来:“卖棕咯!”张文倩和张文轩哒哒哒地跑出来,奶声奶气地嘟哝着要吃粽子,张沈年恶作剧心起,从兜丽掏出两张粮票就塞给孩子,骗他们拿粮票去买粽子。不一会,俩娃就哭着狂奔回来,张沈年哈哈大笑地把张文倩驾到脖子上,黄思梅看着又犯幼稚病的他,摇头无语。卖棕人利索地剥好粽子,往棕上颠了颠一小勺白糖,张沈年付钱时忍不住感叹,粽子又涨价了,卖棕人喋喋不休地开始发牢骚:“后生人不知柴米油盐贵,现在什么东西不涨价?糯米贵、柴火贵、白糖贵……”

    双手捧着沾满白糖的粽子,张文倩和张文轩欢呼雀跃着互相追赶。东方的粽叶,粽叶用野菠萝露兜树的树叶,自带一种特别的清香,经柴火熬煮三、五小时渗入棕米:糯米的软磁融合了粽叶的香气,再加上五花肉渗入的油水,一口下去,香、糯、绵、醇。所以,在东方,除了端午家家户户会绑粽子外,平日里有专门的卖棕人,早晚挑着担子,全村巡喊售卖。在1毛钱可以买到30个木薯饼的年代,粽子卖到5毛5,的确是贵得不像话。想到老婆和老母亲,张沈年咬咬牙多买了三个,让卖粽人多加了几勺白糖。

    拎着米粽敲开蒙华香的门,张沈年还是想曲线救国,递上粽子就开始算账,无非是是米粽又涨了一毛五,晚上煎的黑鲷鱼,价格也翻了一倍。张沈年反反复复会给蒙华香说的就是——这是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改革开放的浪潮下,我们如果不与时俱进,就会变得像《双教子》里的爷爷奶奶一样可笑荒唐。蒙华香听完,把粽子甩到桌子上,喘着粗气又是暴风怒骂。也难怪她着急上火,张沈年当倒爷后,东方琼剧团现在已经没有能顶替他的生脚!他的琼剧启蒙,还是姥姥张璐金手把手教的,蒙华香总觉得,愧对母亲的在天之灵。

    不管蒙华香骂得多凶,张沈年都老神在在地听着,最后还会给几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比如没有生脚?就让蒙华香排老生剧、老旦剧、折子戏,比如没人看?巡演干脆就在俄贤村免费演出不要出门减少开支……听着他的碎碎念,蒙华香越听越上火,把他往门外一推随手就关上门。

    张沈年无奈地叹气,只能和黄思梅商量,两人兵分两路,他在三亚继续摆摊当倒爷,她在东方坚守阵地护好东方琼剧团。次日鸡叫时分,张沈年就急匆匆地往就近各个村里赶。张沈年现在收土货,还停留在最早期的原始阶段:挨家挨户问。头天上门先问问种了什么,预计产量,谈拢价格后,约定次日派车来接。因为东方地处热带,气候宜人,当季村里种植种类都很相似。所以走一天下来,张沈年总能凑齐一整车各色各样地里的土货。同时还能收一收,当天村民赶海回来的各色海螺。其中,凤尾螺因为耐久放不死不臭、味道鲜美,而且日挖量较大,深得张沈年的心。

    再次日,张沈年带着小卡车,在邻近村落跑了一整天。黄昏时刻,跟着满满一卡车的沙地香瓜、粉地瓜、新稻米和凤尾螺,风尘仆仆地回俄贤村,和黄思梅挥手道个别,就跟车突突突地往三亚赶。得益于石碌煤矿运送,东方倒是有一趟前往三亚的绿皮火车,只是舒适的火车一天只有早上八点一趟。凤尾螺螺虽然裹着海泥也耐放,却还是时间越短越新鲜,所以张沈年选择了雇卡车,连夜赶往三亚。

    张文倩和张文轩依依不舍地目送张沈年离开,手里捏着的一元钱瞬间不香了。张文倩扁着小嘴奶声奶气地问,为什么阿爸不能在家,黄思梅亲了亲女儿的脸颊,只能告诉孩子:“阿爸去赚大钱给他们买玩具、送阿侬出国留学好不好?”,时下兴起出国留学的热潮,黄思梅寻思着,未来也要把孩子往国外送。奶团子不知道什么是国外留学,只当是好事,满口答应:“好!留学,唱戏!”

    黄思梅看着渐行渐远的卡车,再低头看着一双年幼的儿女,心中有一股惆怅的情绪在蔓延。为了守护老祖宗传下来的瑰宝,不但夫妻两人要异地而居,就连一双儿女,也无法完整地享受到父亲的爱。也不知道,这样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回答她的只有耳边猎猎的风声,以及自己迎风飞舞的发丝。也许,时间会给出所有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