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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茶楼日常

    蒙华香最怕的,便是剧团演员自己丧失了信心,自暴自弃。

    如果因为茶客更喜欢流行音乐,大家就敷衍演出,长此以往,琼剧的沉没,是早晚的事。

    作为坚守琼剧事业一辈子的老人,蒙华香始终坚信:哪怕台下只有一个观众,琼剧演员也要不差分毫地完成表演!

    更何况,琼剧的戏中,唱的不只是故事,还有丰富的内涵和哲理。

    正因如此,才有“戏已开腔,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明!”的说辞。

    “难道,老祖宗留下来的瑰宝,真不值得我们后人用心?”蒙华香意难平!

    犟嘴的李东明,撇嘴翻白眼,嘟哝着又补了一句:“录音机放流行歌曲,大家都鼓掌喝彩、甚至还跟着唱;我们上台表演,下面还有人捂住耳朵,嫌我们吵。琼剧,迟早要被淘汰……”

    蒙华香气得心口一梗,差点喘不过气来,整张脸憋得通红。

    黄思梅见状,连忙给蒙华香顺背,并拍着胸脯保证会让剧团重新排练,这才把她安抚好。老人家掌管剧团一辈子,习惯了令行禁止的管理剧团模式,乍遇这样的冲突,难免意难平。

    时代是变了,剧团的年轻人,也不像他们那时候,对前辈毕恭毕敬了。窗户打开了,新鲜空气进来了,苍蝇蚊子也进来了。

    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黄思梅能做的,就是尽量平衡两边,但琼剧需要精准传承这是不可以商量、也是不能打折扣的事情!召集剧团全员集合,黄思梅和大家做了一轮深入沟通。

    剧团改私人承包制后,已经有五、六人离开东方琼剧团。

    黄思梅一直劝蒙华香,强扭的瓜不甜,坚守剧团的人必须有真心的热爱:复一日的苦练基本功、吊嗓,台上比台下热闹,的确会带来巨大的失落感,没有坐冷板凳的充足准备,在剧团坚守不下来。

    今时不同往日,剧团远赴国外演出的辉煌已经不复存在。

    但是,做一行就要爱一行。如果有人真的不想继续在剧团呆,可以选择改行、下海,她全力支持。但是留下来的人,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更要对观众负责任。

    琼剧,讲究的是唱作俱佳,才能共情如戏。缺一个眼神、少一个对白,都会失掉它的风采。

    *

    黄思梅安抚好婆婆,就以新团长的身份,组织团里所有人,推心置腹的做了一番谈话。谈话后,剧团好几个小年轻仔,都动了心思,纷纷询问能否跟着张沈年下海到三亚摆摊。

    黄思梅虽有不舍,还是忍痛点头同意了他们的要求——琼剧这个行当,需要有热爱才能坚守:过去有人为了混口饭吃进了团,如今有人找到更好的生计,自然就会离开。

    黄思梅只希望:愿意留守下来的人,都守着剧团的规矩,也守着自己热爱唱戏的初心。

    *

    王云飞住在东方琼剧团的这些日子,看着东方琼剧团的生活,无限唏嘘:每天鸡鸣时分,剧团演员就准时起来练功、彩排;每逢初一、十五,他们会不折不扣完成一出大戏演出;茶楼日常营业期间,他们兴致来了,不用点播,就会直接到戏台上,忘情地开唱。

    他们的嗓音如同自带音响,只要他们一开嗓,不用麦整个茶楼都会戏声响亮悠扬。

    有时台下的人戏瘾上来了,不用伴奏,就在茶楼各个角落直接“打擂台”,互相对唱起来。

    于是每一日,木阁楼的各个角落,总会串起高低起伏的歌声,把茶客们都逗得乐呵呵。

    这边是《喜团圆》悲情倾诉,哀伤婉转断人肠:

    “说平阳,道平阳,平阳有个张家庄。张家庄里张文远,娶妻生下两儿郎;志高志平兄弟两,一是似爹一似娘;婆媳儿孙合家欢,欢欢喜喜吃汤圆。借银送君赴考场,涓涓泪洒碧螺江;十里长亭挥手别,郎君一去不复返。郎君一去不复返,婆媳婆孙守茅房;媳妇犁耙忙耕种,盲婆忙着将孙养。”

    那边传来《春草闯堂》的喜悦唱段,喜乐活泼又欢快:

    “这绫罗,宫廷奇货难买到,送给那,胡府奶奶装派头。这皮包,顶顶珍贵貂皮造,奉送知府当酬劳;这老酒,绍兴特产味醇厚,带上送与你同僚;这一包,乃是京城名糖糕,送与你家小娇娇;这胭脂,送与秋花美容貌,教她谢谢我春草;这里是,送与李用的鹅毛帽,请你一齐带上走。”

    ……

    正应了那一句“拉弦一响,嗓子就痒”。琼剧团的演员和乐团,不管身处何地,对琼剧的这份热爱和喜欢是融入骨髓的。

    琼剧脸谱分为:生、旦、净、丑,忠奸善恶泾渭分明,正剧表演时大家往往会用夸张化的手法,去演绎人物。

    但在茶楼日常生活中,他们没有了脸谱化的标签,显得更加放松和自在,神态和肢体都更加自然和舒展。

    再加上这种即兴的演出,更像早年琼剧的“白肚斋”,利用“通天韵”,也就是熟记戏词韵脚后直接吟唱的形式,更加生动活泼,朗朗上口,易于传播。

    茶楼内,笙歌四起,剧团演员唱得尽兴,台下附和的茶客,也互动得很开心。

    接连几日,王云飞坐在木阁楼角落里,看着东方茶楼其乐融融的欢快状态,暗暗称奇:这样看似无章的凌乱声音,交迭在一起,却奇妙地产生了一种扣人心弦的欢愉感,仿佛流淌着人世间所有的美好。

    再看黄思梅在人群中穿梭,举手抬足间,都有着戏曲中大家闺秀的温婉;眼神流转间,都带着复古深闺的含羞带怯而又落落大方,不知不觉地他又看痴了去。让人懊恼的是,昨晚他出去转了一圈,东方八所这地方,连个花店都没有,玫瑰都买不到。可惜可叹!

    当然,王云飞这一趟并不遗憾:见到了制作精美的黎锦,创办了黎锦工作室,又看到了这样生机勃勃的剧团,他觉得黎锦的创作,有源源不断的素材,正如这几日和黄思梅讨论的,俄贤岭的三月三、三亚的鹿回头、五指山的舞黎村、定安疋[pǐ]女,包括眼前生机勃勃的剧团,热气腾腾的生活场景……

    海岛宝藏无处不在,这是黎锦和琼剧创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贵来源。

    唱了一辈子的戏,哪怕是在日常的生活中,演员们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剧中的情形,也就不由自主地唱了起来:张沈年以前常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们听得一知半解,如今可算是知道了:生活好了才能心情好!

    剧团如今每月发300的工资,几乎抵得上干部的收入。黄思梅还做了分红方案,等到过年了,他们还能领到一份数额不小的“年终奖”。

    这样的美好生活,值得歌唱!

    *

    王云飞回俄贤村是体验生活,入目全是美好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象,相比之下,劳心劳力的张沈年,感受就完全不一样。

    刚回村时,张沈年对茶楼的经营不以为然:家长里短地做点小吃泡个茶,能算什么好营业?

    没想到,接手操办了几日茶楼的营生,他发现,这可比他摆摊来钱还快!

    只不过,这活赚钱是爽快,但是活儿也细碎而繁多,张沈年不过接替黄思梅短短个把月,就恨不得马上重回三亚:这可比摆摊当倒爷,累多了!

    每日就鸡鸣时分,剧团全员起床吊嗓、练功,然后分头行动。张沈年接替担任采买、统筹、指挥。

    看似简单的管理活计,张沈年却从早到晚,累得脚不沾地,常常脚忙手乱地高喊着,让黄思梅来帮忙。每晚躺床上,就“哎哟哎哟”叫苦连连,让黄思梅给他按按全身舒缓舒缓。

    想到妻子每日不但要管理茶楼,还要下地耕作,张沈年对妻子由衷地佩服,每日睡前唱戏表态和感慨:“太太你,多勤劳,管理茶楼本领高!早练功,午种田,午后茶楼忙不停;七窍心,玲珑人,张家祖坟风水好!夫无能,累妻苦,日后加倍回报汝。”

    这世上本没有感同身受,除非真正体验过。

    张沈年接管茶楼后,才真正懂得了妻子的不易,不但日日甜言蜜语夸太太,在母亲面前也卖乖:“这茶楼配琼剧的点子真妙啊!阿妈,这都多亏了我那貌比天仙、心有七窍的好太太!更多亏有阿妈您坐镇带娃,让太太奋斗无忧!你们婆媳两人,真真巾帼不让须眉呀!放在古代,你们就是那代父出征的花木兰、英勇对敌的穆桂英!不得了!顶呱呱!”

    黄思梅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嗔怒地白了他一眼:“你这表扬的话,像不要钱似的!我哪里就敢和花木兰、穆桂英这样的女中豪杰相比?我想着的,不过是帮阿妈守着剧团不散,顺便做点营生维持生活。茶楼能火,全靠政策!多亏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建设现代化的号角。不然,咱们还是天天十里八乡巡演着呢!”

    夫妻相处久了,就像兄弟。

    张沈年搂着黄思梅的肩膀,连连竖大拇指:“你不用谦虚!你当得女中豪杰的称赞!我老婆就是我们家、我们东方剧团的半边天!”

    蒙华香瞪了儿子一眼:“公共场合,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张沈年松开黄思梅,改搂住母亲:“阿妈,你这思想又落后了,你呀,也要跟上时代,咱们现在要跟上市场经济的朝夕变化,才不被社会淘汰!”

    儿行千里母担忧,张沈年在三亚,蒙华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天天盼着他回来。

    可回家后,儿子开口闭口就是市场经济,蒙华香又恨不得拿扫帚抽他。

    母子两人笑闹一会后,蒙华香便劝张沈年留下,别去三亚了:如今茶楼生意红红火火,没必要舍近求远去三亚。

    张沈年却坚持,继续摆摊。

    理由是当初黄思梅选择了坚守东方琼剧团,如今她不但守住初心、而且还引入市场经济新模式,让剧团焕发了勃勃生机。他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定要和太太比出个高低:“阿妈您放心,阿梅是为了剧团更好,我摆摊是为了我们小家更好。我们呀,都在用自己的力量,跟上市场经济的大潮,为四个现代化贡献自己的力量!”

    蒙华香不懂什么叫市场经济大潮,但知道儿大不由娘,如今她唯一的安慰,就是儿媳贴心、孙儿乖巧。

    至于儿子,就当捡来的,随他去吧!

    活了大半辈子,蒙华香心气再高,也被磨平了棱角。有时候,她还会自己劝自己:她曾经阻拦儿子到三亚摆摊,结果儿子捷报频传,在最艰难的时候无底洞一样补贴剧团,才让剧团活了下来;她曾制止儿媳开荒和用宣传车打广告,结果如今剧团红红火火、茶楼收入也水涨船高……

    也许张沈年说得对,改革开放,只争朝夕,只要不改掉革掉东方琼剧团,让这些唱了一辈子戏的人能继续唱,她就当个瞎子、聋子也就罢了。

    张沈年见母亲垂着眼眸一脸不高兴,又拿出了自己小时候的糗事:“阿妈,您还记得我五岁那年吗?……”

    五岁那年,剧团弹尽粮绝,他饿得不行,两眼半闭半张坐着打苍蝇,幸好黄思梅给塞了两个热乎乎的地瓜,才没饿晕过去,但因为“饿得打苍蝇”这个梗,他成了村里的笑柄。

    再大点,农忙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连地瓜干汤都喝不上,正长个子的他,只能狂喝井水充饥,多亏黄思梅时不时带干粮来接济他……

    那些画面,永恒地印在了他心尖尖上。

    而黄思梅,也成了他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再到成年的那一抹永恒的光:“如果不是思梅接济,儿子活不到成年娶妻,如今要不是思梅操劳家里,我去摆摊也不会安心。但是,阿妈,我不能让她跟了我,一直这样苦下去、苦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