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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白露

    秦,祖龙十三年,秋,咏月,上旬。

    历史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行,从不为谁停留,所有敢挡在前面的,都将会被碾轧成碎渣齑粉。

    规模已经发展到二十万的巾军,终究还是打到了函谷关。

    摆在巾军的三位将军面前的当务之急,就是破关,然后继续西进,一举灭秦,成就霸业。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不作美的天公最爱抓弄人。临近函谷关,巾军的西进之路,坎坷不平,艰难困苦,往时水急舟疾,日行千里,如今蜗行牛步,慢如龟爬。三位高举“天地不仁,日月换新”的起义军将军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真正的伐秦之路,才刚刚开始。

    他们这七年以来的西上伐秦之战,始终都在被秦十年内灭掉的六国故土上发生,与之对战的说是秦卒,也算秦卒,清一色的皮帻,皮甲,深衣,小口裤,方口翘头履着装。但是,羊披上狼皮,羊就是狼了吗?

    秦国地处西陲,与狄戎杂居,一直被山东六国嘲讽诟病为“虎狼之国”,狼吃羊,秦灭六国,谁是恶狼,谁是肥羊,已不必多言。

    也就是说,那些披着秦衣的士卒,本质上并非是地地道道的秦人,而是秦灭六国后,“车同轨书同文”同化滋生出来的新秦人,亦是旧六国之人,他们骨子里流淌着的是软弱无能的六国的羊血,而非是霸道暴戾的秦国的狼血。

    十三岁的赵恬终于为十一岁时的大言不惭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两年前,他尚且还是火头军的一员,偷溜出去观战那场平平无奇的小战役,对那个“拔剑自尽”的秦将评价为“秦尚有忠义之辈,难为左衽”。虽有些敬佩那无名秦将的胆识魄力,但当时自以为凭借“一叶落便可知天下秋”的赵恬,心中对于那号称“百万虎狼之师”的秦,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心中调侃道,百万酒囊饭袋之徒,巍巍大秦,如此可笑。

    时至今日,三个月前首次和真真正正的秦军在陈县交战的他,才一脸沉重的领略到了秦之锐士屠杀六国时的无双英姿,虎贲轻车,无盔材官,铁甲骑士,无一不让他胆战心惊,不寒而栗。至于那擅长水上作战的大秦楼船,因为目前作战地域位于函谷关关外的陆地之中,尚未碰见过。

    赵恬早在一年前就在白蛟将军荀仁的青睐有加之下,点头授意升为第七方的第一名新晋千夫长,手底下的士卒也都是白蛟将军荀仁,亲自从新增的白蛟道徒中精挑细选后送到赵恬手上的,这番明目张胆的偏爱,让赵恬在白巾军里如鱼得水,名声大噪,直接成为第七方渠帅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三军不可一日无帅,第七方在白巾军里属于近万人的大方,渠帅的位置久久空闲自然不是个办法,必须要有人顶上,高个子战死了,就换个矮个子上去。不出意外,自然是落在了被白蛟将军荀仁亲自拍肩称赞“自古英雄出少年”的赵恬身上,但考虑到年龄、资历、威望等等各个方方面面,暂时充当假帅,也就是署理渠帅。

    只要有实权,管他是真帅,还是假帅,一万余白巾军的调动权就在这个额头上有条狭长疤痕的十三岁少年手上。赵恬也不负厚爱,在攻打陈县之前的六个月之内,白巾军第七方作为前军,始终是搦战次数最多,杀敌人数最多,勇气最盛的“二多一盛”之方,带领六七万白巾军一路攻城略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本来按照这个发展趋势下去,赵恬升官进爵,青云直上是迟早的事情,白巾军第七方的渠帅之位也必定是他的囊中之物,他也可以顺势摘掉那个“假”,变成“真”。

    可是,问题就出在三个月前的“陈县之战”,打输了。

    六个月之内,屡战屡胜,滋长了赵恬的嚣张气焰,自认为天下无敌的他,在攻打陈县时,手握四万白巾军,其余三万是白蛟将军亲自从其他几方中借与他暂时调用的,而当时陈县的守军堪堪不过两万。

    四万打两万,如果当时指挥白巾军的,那个高傲自大、目空一切的少年将军,是六个月之前的赵恬的话,哪怕是在有以多打少的人数优势的情况下,也必定会事先仔细认真地制定好攻城计策,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但是事情往往不是想象之中的走向,六个月的百战百胜让这个才十三岁的少年将军视百万秦军如草芥,更何况眼下区区两万秦卒?

    赵恬做出了他戎马生涯中的第一个错误判断,他打算凭借两倍于敌军的人数优势,施展人海战术,正面强攻。

    面对如铁桶般无懈可击的秦军,赵恬第一次感到如此棘手,我攻敌守,敌将由始至终秉承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策略,如同王八缩在龟壳里面,这让急于求成的赵恬不胜其烦,数次派兵前去搦战,骂爹干娘,祖宗十八代通通都给他骂了个遍。

    受此大辱,这谁还能沉住气,至少陈县的敌将没有沉住气,于是双方约定各自排出一名猛将于阵前相战,战不三合,我将败走,秦将挺枪策马杀来,斩落我将于马下。赵恬见敌军士气正盛,本想避其锋芒,鸣金收兵,来日再战,却不料敌军事先早有埋伏两军各三千精锐之师,于我军两翼之处,见机行事,立马杀出。我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士气低落,折了五六千人马,狼狈不堪,望风而逃。敌军打了个大胜仗,以少换多,只折了一千人马。

    回到大营之中,赵恬面如死灰,彻夜难眠。这次沉重无比的失败,让他更始了长久以来对秦军的愚蠢看法,那突然从两翼杀出的六千无盔材官,生猛无比,杀的他心惊肉跳。

    这里的无盔指的就是不穿盔甲,至于其原因,抽丝剥茧、顺藤摸瓜之下,显而易见,自然是过于沉重的头盔和护甲妨碍了他们杀敌晋爵。秦人好武,这是天底下人所公认的,而这些袒胸赤膊、凶悍无比的无盔猛士追根溯源,都是几百年前秦国的“吕舟变法”衍生而出的产物,亦是秦灭六国时代频繁登场的战场宠儿,非以一当十者无法受任。

    他之前并非不曾遇见过秦国的无盔材官,只是之前碰见的,他娘的就是一群伪军,他们顶多只是不戴头盔而已,当日初见时赵恬尚且嘲讽其“有名无实,不过尔尔”,而眼下陈县突然涌出来的六千精兵,才是名副其实的大秦锐士。两者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好算陈县守城的敌将并非是有经天纬地,翻江倒海之能的旷世奇才,只能勉强是一个算不上鼠目寸光,荒淫无度的寻常秦将。在赵恬为自己的掉以轻心而付出“战死五千白巾军”的沉重代价之后,终于风水轮流转,转到了敌将那边。

    敌将本来在打了一次“以少胜多”的胜仗之后,又秉着“避而不战”的乌龟战策,也不管赵恬如何如何的派兵前去“骂爹干娘”的搦战,就是缩在城中,等待援军。要真这样,那赵恬也无可奈何,只得捏着鼻子,灰溜溜的跑回去挨军棍受罚,毕竟这久攻不下,粮草也一时难以供给。但苍天有眼,有人献计“送去一件女子衣裳入陈县”,这一下子直接就给敌将惹毛了,你他娘的骂谁是女人?老子手底下一万无盔材官,妈的,忍不了,干他丫的!

    一般而言,骄兵必败,又骄又恼的兵败的更快,何况本身就是处于人数劣势方,不出意外的,陈县失守了。

    按理说,赵恬耗时一个半月之久,攻下于“秦巾”双方而言都极为重要的陈县,应该是大功一件,又为何会说赵恬在“陈县之战”中输了呢?这自然是因为,赵恬在最后那场“引军反攻战”中,犯了他戎马生涯中的第二个错误判断,误以为己方优胜于敌方,人和落于己方,事实上的确是这样的,但他好了伤疤忘了疼,错估了大秦无盔材官的强悍实力,导致本来只需要稍加斟酌,便可完胜的局面,变成了险胜。

    最终,赵恬以付出“两万六千七百三十二人战死”的惨重代价,攻下陈县。

    一场战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又犯下了两个错误判断,于心比天高的十三岁赵恬而言,这比输了还要难受,自然无颜去向白蛟将军荀仁讨要第七方渠帅一职。

    回到大军之中,他更是不肯受赏,尽管白蛟将军一脸和善的安慰他“胜负乃兵家常事”,赵恬依旧摇头不受,甚至引咎自责,辞去第七方假帅一职,重为一千夫长。

    月黑风高,驻扎在陈县郊外的白巾军第七方营地之中,两个鬼鬼祟祟的,头戴白巾的士卒,齐心协力的搬着一个不停挣扎着乱动的麻袋,东张西望,蹑手蹑脚的逃离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