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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破甲

    “真狼狈啊,恬。”

    赵恬在黑暗中听见了熟悉的沙哑声在耳边响起,他缓缓抬起头,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挤兑下了眼皮上的痂皮,才睁开了负伤的双眼。

    他见到了这几天里唯一的光亮。

    一个面黄,驼背的人,左手手掌托着右手手腕,一起交叉搭靠在背后,一步一步的走了进来,同时进来的还有两个翻滚着的头颅,死不瞑目,是看管他的狱卒。

    而说话的人,眼前这个走路给人“一瘸一拐”的感觉的人,是老王。

    熟悉而陌生,和印象中的老王不太一样,但就是他。

    “还有力气走路吗?”这是赵恬睁眼后听见的第一句话,从老王嘴里说出的第二句话。

    赵恬强忍着疼痛,点头。

    他见到老王的脸上那像是嘲笑又不像嘲笑的笑容。

    老王没有说话,用眼神示意赵恬“能走路就跟上”。

    老王走的很慢,就像第一次赵恬见到他,然后被他误带去拉屎时的那么慢,但赵恬总觉得他的步伐很诡异,好像只要自己稍微走神一下,就会立马跟丢,他将原因归根于自己重伤后腿脚不方便,但心里却十分清楚,并非如此。

    走在路上。

    赵恬第一次感到时间过得如此之慢,又如此之快。

    矛盾、憎恶和煎熬,还有兴奋。

    他的心乱作一团。

    赵恬看见了那个让他痛不欲生的身影,脸上依旧挂着那十分虚假的温和笑容,就走在高台之上。

    这一次,没有人通风报信,也来不及通风报信,但他的运气很好,正在“大阅”。

    赵恬死死的盯着那个在高台上微笑挥手,点兵点将的人。

    他注意到了赵恬,笑容一下就凝固了,扭头转过来,先是诧异,然后再是恍然大悟,最后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至于赵恬身前那个面黄,驼背的老王,完全被他给忽略不计了,他从来不记这种无名小卒,就连正眼也从不瞧上一下。

    荀仁一声号令,三四万白巾军转身看来,全军压入,如兵临城下,气势浩大。

    “小子,看好了。”老王没有回头,低声道。

    这是赵恬睁眼后听见的第二句话,从老王嘴里说出的第三句话,也是他从老王嘴里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再往前一步者,杀无赦!”赵恬说出了他睁眼后的第一句话,声音很小,但足够在这肃杀死寂的氛围中,让每一个人听得一清二楚。

    白巾军第七方现四千四百五十四人,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士卒,无一例外,通通丢盔弃甲。

    荀仁面如死水,脸色阴沉。

    老王望向这蚂蚁大军似的一幕,想得出神,恍然若失。

    痛苦,伤怀,惆怅,追忆皆有,百味杂陈。

    往事历历在目,那一年同是如此这般,只是换了旧人变新人,如蝗虫过境般的白衣仙人,成了眼下的蚂蚁栉比似的白巾凡人,过眼云烟。

    当年,怯了,现在又当如何?

    “让我杀个天翻地覆,片甲不留。”这一句话只有他一个人听见。

    赵恬瞪大眼珠子,他见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一幕。

    他看见……

    一个撑破苍穹的紫金葫芦幻化成形,但被无数根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玄青锁链死死地捆住,每一根令人触目惊心的玄青锁链都从一个人的心口处拉出,被无数根玄青锁链捆住的紫金葫芦如万丈高山一般重重地压在这个人的脊背上,这个人,就是老王。

    远远地望去,就像是一只蚂蚁在搬运着一个鸵鸟蛋。

    仅仅只是看,赵恬就已经感到难以窒息了。他更是无法想象,假使这个万丈高低的紫金葫芦放在自己的后背上会如何。

    这一刻,赵恬终于明白老王为什么驼背了,为什么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了。但他所不知道的是,这个撑破苍穹的紫金葫芦在仙门之中还有一个好听的雅称,养剑葫。而紫金是品级最佳,万丈是杀伤最重。

    老王就站在那里,赵恬却感到如此遥远。老王回头看了一眼,不说话,赵恬心领神会,他释然一笑,老王还是那个老王,面黄,驼背,不爱说话。

    三四万白巾军汗不敢出,气不敢喘,栗栗危惧,魂消魄丧。

    那个不可一世的白蛟将军荀仁脸上再也没有笑容,惊恐失色,瘫倒在地。

    老王背着硕大无朋的紫金葫芦朝着荀仁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去,每往前走一步,都在大地上留下一个沉重地脚印,地动山摇。

    白蛟将军荀仁再也无法保持往日的温和谦虚,此时的他就像一条乱吠的狂犬,瘫倒在地的他不断蹬弹着后退,同时不停地往前丢出一些随身物件,嘴里还失态地狂怒道:“都给我上!你们这群酒囊饭袋!老子养你们这么久!都他娘的给我冲上去杀了他!!!”

    没人敢动。

    于是,在死亡的压迫下,白蛟将军荀仁干出了他打娘胎以来做过的最有种的一件事,只见他面目狰狞的冲到一堆白巾士卒面前,拔剑乱砍死几个人后,高举代表他将军身份的虎符,嘶吼道:“要么现在就死,要么就都给我冲上去,宰了他!!!”

    横竖都是死,不如死得体面点,蹈锋饮血,虽死犹荣。

    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了一个人踏出第一步,其余人也是纷纷咬牙硬上。

    大战,一触即发。

    对他们来说是从军生涯里最煎熬最困难最无力的一场生死大战,对老王而言,只是一场,屠杀。

    老王停下了脚步,他的面前是千军万马,面无惧色,巍然屹立。

    他一下就站起来了,就像一座不可动摇的高山直立于地,那个压着他脊背的万丈高低的紫金葫芦,在老王挺直腰板的那一刹那,无数根玄青锁链寸寸破碎,散落空中,连带其上熊熊燃烧的火焰,最终化为乌有。

    一朵华贵典雅的红莲花,如短暂而绚烂的烟花般,“啪”地一声,光芒绽放。

    紫金葫芦肉眼可见的迅速缩小。

    老王伸手抓住,丢上高空。

    冲上来的数万白巾军如同纸片般被翻扬席卷起来。

    他再一挥手。

    万千剑气自紫金葫芦口吐出,如大江怒潮般浩浩汤汤,汹涌澎湃,脱缰而出,肆虐横行。

    这一招,破甲过万,共计白巾军三万六千七百一十四人,无一幸免。

    不堪一击。

    老王收回紫金葫芦,坐了下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赵恬。

    赵恬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走到那个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白蛟将军荀仁面前,低头一看,一片潮湿,吓尿了吗?

    赵恬面无表情地往前走,荀仁抱头大哭,面目全非,不断后退。

    地上两滩被拉长的痕迹,一滩是血迹,一滩是尿迹。

    “你为什么要窃取我的虎符!为什么要抢我的白巾军!为什么我让你次次带兵打头仗你都不死!为什么我次次让你身先士卒你都不死!为什么你不死在淮阳!不死在陈县!不死在函谷关!为什么你就是不死!为什么!!!”荀仁青筋暴起,咆哮不止。

    “自古以来,有能者居之,无能者让之。”赵恬可怜的看着他。

    “我犯了一个很愚蠢的错误,你抓住了这个错误,于是你获得了唯一一次杀我的机会,但是,你的狂妄自大,你的刚愎自用,让你错失了这次良机。你以为我吐痰在你脸上,只是为了发泄自己心中的怒火吗?你错了,所以你输了,代价是,死。”

    赵恬一剑刺穿荀仁的心胸,给了他一个痛快。

    一个真正强大的人,不会将自己曾遭受过的苦难,发泄在别人身上。

    赵恬坐在了老王身边,面前是尸山血海,还有四千四百五十四名白巾军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敢动弹,他们亲眼目睹了那个平日里头,毫不起眼的无名老卒,用神通广大,近乎鬼神的通天手段创下以一敌三万六的壮举。

    赵恬觉得这些人碍眼,摆手叫他们滚蛋,四千四百五十四人屁不敢放一个,捻脚捻手地离开,没有一点声响。

    老王递过来一个龟壳和一块玉佩,赵恬默默收好,谁都没有说话。

    老王有些累了,他合上眼,一刹那,好多物象从记忆中浮现而出,那座云雾缭绕的耸立山峰,那片碧波浩渺的清澈湖水,那些出水芙蓉的朵朵莲花,还有……那个藏在心底多年的黄冠青纱。

    初识那年,她十八岁,他二十岁,她是青娥派一尘不染的高贵仙子,而他只是一个为了活命到处坑蒙拐骗的凡夫俗子。

    只因在茫茫人海中多看了她一眼。

    那年,一个凡夫俗子为了能够靠近那个遥不可及的高贵仙子,一夜之间,改掉了所有的陋习鄙俗,断绝了所有的狐朋狗友,只是为了能够更靠近她一点。

    可是,为什么她离自己那么的遥不可及呢?

    每当他向前迈出艰难的一步,一脸期待地抬头,想要知道自己是否离她更近一点了,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一盆冷水浇灭了他的热忱。

    她不会在原地等他。

    可望不可即,变成了不可望不可即,她的背景越来越模糊不清,模糊到他快要记不清什么模样了。

    他不甘心。

    他低着头,拼命的往前冲,不顾一切,他想要靠近她,就一点点,只一点点也好,

    他害怕地抬头。

    他怕他已经看不见她的背影了。

    他怕她已经离开了他的世界。

    他好怕。

    但他还是选择了面对。

    一抬头。

    她,回眸一笑。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停下来等他了。

    那一天,他激动地哭了一整夜。

    他终于有资格坐在她的身边了。

    以……恋人的身份。

    “南宫,好看吗?”

    她晃着手上系着的铃铛,莞尔一笑。

    “南宫,快过来。”

    她在灯火阑珊处,轻声唤他。

    “南宫,孔明灯飞起来了。”

    她虔诚合十,闭目祈福。

    “南宫,看这。”

    “南宫,给你。”

    “南宫,嘻嘻。”

    “南宫。”

    “南宫。”

    “南宫。”

    “一定要……”

    “活着回来啊……”

    她泪眼婆娑,哭花了脸。

    “恐怕,要失约了……司空。”

    他的声音低到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

    “南宫?”

    她羞怯一笑,美目盼兮。

    “真的……好想,再见一面啊……”

    老王的眼再也没睁开过。

    赵恬安静地坐在老王的身边,他知道了那块玉佩上刻着什么了,他知道老王还有一个文绉绉的名字,他知道这个世界除了像他这样的凡人以外,还有一群高高在上的仙人,但都是人。

    老王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说了。

    少年知道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