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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牢狱之灾

    清晨的曙光照耀着潼城大地,很多人都还在梦乡的时候,青山赌场仍然人声鼎沸。潼城虽有军阀顾凤林坐镇,治安尚好,不曾宵禁,但真敢彻夜通明的,这潼城之内还真就只此一家。

    以潼城为中心的六县之地,现由军阀顾凤林控制,顾凤林旅长军衔,座下有四个团的兵力,是个在省里也能说得上话的人物。

    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老百姓莫说吃口饱饭,活下去都十分艰难,但顾凤林治下的六县之地,百姓虽不能乐业,却也勉强能够安居,所以对这平日里行事蛮横、还传说好生啖人肉的顾旅长,谈不上多爱戴,倒也没有多少恶感,私下里还把这威名赫赫的顾旅长编排出了个三头六臂。

    这自然不是说顾凤林真长了三个脑袋六条胳膊,指的是顾家军里的几位头面人物。顾凤林自然是一头,他的两个把兄弟,现在一个副旅长、一个参谋长是其余两头,四大团长和顾凤林的两个心腹处长则被称为六条胳膊。

    这青山赌场之所以如此独特,因为这赌场老板,乃是顾凤林座下第一团长宋先之的亲弟弟。据说这青山赌场之名也是顾凤林亲口所赐,说宋先之这弟弟做赌场的买卖一本万利,“留有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般赌到早上,大家都很疲乏,赌场里不会太闹腾,今天早上还如此嘈杂,原来是有浑人在此撒泼,奇的是还是个和尚。

    这赌场虽然背景惊人,在潼城当地也算无人不知,但不长眼犯浑闹事的偶尔也是会有,一来可能有外乡人不知深浅,二来有的人一旦输红了眼,哪里还剩脑子,而真闹将起来,就算后悔也只能生死自负,赌场里养的十几个打手都是练家子,仗着背景下手从来不知轻重,真打死了就打死了,最后也无处说理。

    今天这些打手本来收着手脚,只想把这和尚扔出去,没料到这看着干瘦的和尚竟然力气惊人,等闲两三个人根本拿不住,最后愣是出动了八名大汉才把他死死按在地上,那和尚被按在地上也不消停,依旧嚎啕大哭,嚷嚷着要借钱翻本,最后来了两个当兵的,用枪托猛砸了和尚五六下,打得他没反应之后才把他拖走了。

    目送着和尚被带走,全赌场的人,包括赌场的伙计和掌柜,眼里竟然都有些怜悯......

    话说这和尚从那李举人家里得了两百大洋后,就火急火燎地赶到了潼城,一头扎进了赌场。这青山赌场生意做得不算小,平时迎八方来客,掌柜的算得上见多识广,但这次也被这和尚惊得掉了一地下巴。

    和尚赌钱本就不常有,更令人惊叹的是这和尚赌运之差,前所未见,真的是逢赌必输、逢输还赌,从晚上进门开始,直到第二天天明,愣是把两百大洋输了个精光。起初赌场以为来了头肥羊,乐不可支,但后来赌客们发现这和尚的衰运后,竟开始纷纷与他对赌,都赚了不少。一晚上下来,赌场被这衰和尚连累,竟也赔了钱。

    和尚眼见着自己最后一枚大洋被人收走,心中绞痛不已,嚷嚷着要借钱翻本。以往赌客输了钱,赌场乐得赊借他几个银元,反正赌博一事总是输多赢少,时间长了都要回到赌场口袋,至于欠债什么更不用担心,至今还没有他们青山赌场收不上来的帐。

    但今天赌场却不愿借钱给这倒霉和尚,也不想看到有谁真的借钱给他,见他输光了钱,就立马组织人手要往外扔,但未料到他力大如牛,撕扯间渐成骑虎难下之势,后来费了好些力气终于把人控制住,于是又找来几个当兵的,把人带走关了起来。

    团长宋先之在他弟弟的赌场里有抽成,所以平时一直派些当兵的在赌场附近活动,一旦遇上打手解决不了的问题,就通知他们上,在赌场闹事的人,到了这群兵匪手里,再生猛的人也得脱层皮。

    两个当兵的把和尚拖进营地,扔进一处牢房里。刚才那几枪托子打得确实狠,扔到牢里的时候和尚脑袋还是懵的,光秃秃的脑袋上多了几个清晰可见的疤痕,血流了一脸。

    “你们不能这么对我,快,快,带我回去,我还要再赌!”被扔在地上的和尚眼睛还没睁开,却突然抓住一个大兵的脚踝,有气无力地说道。

    这不要命的赌鬼和尚倒是把那个大兵气得笑了起来,正要再踹这和尚几脚,却见这和尚突然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大兵,竟是喜出望外:“对!对!你们是当兵的!太好了,带我去见顾凤林,我是来给他儿子当师父的,让他借我钱,我还能翻本!”

    和尚的话把大兵惊得愣了一下,抬起的脚最后没敢踹下去,另一个大兵也吃了一惊,但随即一声冷笑:“旅长的宝贝儿子是你徒弟?我还是总理的女婿呢,前几个敢去旅长府招摇撞骗的和尚,脑袋可都挂在城墙上了!”

    那被抓住脚的大兵这时也回想起自家旅长的古怪作风,心中稍安,笃定这和尚定是胡说八道。顾旅长不喜欢和尚道士几乎人尽皆知,但凡和尚道士到本地化缘,都要被旅长“请”到府上,先是好吃好喝招待,吃饱喝足后,再亲手揍上一顿,方才“礼送”离开。

    被揍过的道士和尚倒是没什么大碍,不会伤筋动骨,更无性命之忧,只是全都觉得这厮莫名其妙,慑于顾凤林的恶名和怪癖,便没有多少和尚道士敢往这一亩三分地跑。

    两人不再搭理和尚,把牢门锁好走了,那和尚像是用掉了最后一口气,瘫软在冰凉的地面上。他本就一夜未食未睡,刚才与人大闹了一场,最后还挨了一顿毒打,身心俱疲,这时他又想起自己刚刚输掉的两百大洋,更是悲从中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在地上瑟瑟发抖,牢门里不多时便传来了抽泣声。

    听到抽泣声,和尚有些奇怪,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并没有哭,难道是听到自己的心声了?这时抽泣声再次响起,他察觉到声音是外面传来的,艰难地坐起身,朝外面看去。

    这座牢房是惩罚犯事士兵的地方,房门是简单的铁栏杆,透过门栏向外看去,和尚对面的四五个房间都关着人,每个房间还不止一个。

    这些人虽然看上去都是当兵的,但都衣衫不整,神态要么扭扭捏捏、要么怒目圆瞪,正对面是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没穿裤子,像女人一样夹着大腿坐在床上,两条小腿撇成了外八字,双手不停地拍打脸颊,像是在往脸上扑粉上妆。

    和他关在一个屋里的汉子,戴着顶军帽,但浑身脱得赤条,蹲在角落里掩面抽泣,刚才的抽泣声就是他发出的。其他屋里的几人,有的靠着墙壁倒立,有的在翻跟斗,还有一个翘着兰花指唱曲儿,本是阳刚的军营男儿,身上却阵阵阴气缭绕。

    目之所及,对面像是个古怪至极的戏班子,正上演一出群魔乱舞。

    和尚目瞪口呆,看着那几人自顾自地“表演”,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问道:“军爷,你们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对面几人都没什么反应,就好像没听到一样,和尚大声嚷嚷着又问了几遍,仍旧没人搭理他,这时旁边却响起了一个声音,“哈哈哈,新来的,这兔哥儿唱的是《西厢记》!我告诉你,这哥儿嗓子不行,声音太糙,那个很会哭的哥儿,他唱的《霸王别姬》,不比戏院里的角儿差!”

    声音是从旁边的牢房里传来的,虽然故意插科打诨、答非所问,但终于是个正常人的声音。和尚把脸贴在栏杆上朝旁边看去,虽没看见那人的长相,却看到旁边那人把手臂伸出牢门,学对面翘起了兰花指,开始咿咿呀呀、装模作样地唱曲儿,这时那个掩面哭泣的裸男抬起头,朝那人的牢房抛了一个“媚眼”,口中“娇嗔”道:“死鬼!”骇得和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妈的胡麻子,你给老子安生点!惹恼了那......什么,老子可不想给你陪葬!”这时牢房里又响起了一个声音,与和尚的牢房在同一侧,看不到人,这人的声音和那胡麻子的泼皮样全然不同,恼怒之余,声音发颤,似有难言的恐惧。

    “哈哈哈,你这棒槌,说你怂逼你还不乐意,鬼要害你,你就是恭敬些能有什么用处?再大不过一个死字,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能见到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军爷们一个个变成这模样,爽!爽!死了也赚!”

    “你个讨死的蠢货!我......”那被称作棒槌的人气得不行,不禁破口大骂,不料此人竟也是个中好手,吐出的一连串芬芳妙语已经不能简单用脏来形容。

    “吵什么吵!”门口站岗的士兵听到里面聒噪的声音,走了进来,三两步冲到胡麻子门前,抬手一枪托砸进去,胡麻子躲闪不及,被打了个结实,躺在地上哀嚎。

    棒槌见事不妙,赶紧往里缩了缩,连连讨饶、马屁一串接一串往外冒,因为枪托够不着,大兵也懒得开门进去收拾他,只是瞪了他一眼。怕牵连到自己,和尚也早躲得离门远远的,士兵经过的时候一阵点头哈腰,那士兵匆匆出去了,最后也没搭理他,神情颇有些不自然,仿佛一刻也不愿在这牢里多待。

    当兵的走后许久,和尚终于又压着嗓子出声问道:“两位......兄弟,我这好奇得紧,你们且跟我说说,对面这些军爷到底怎么了?”

    “嘿,能怎么了?鬼上身了呗!”牢房里又响起了胡麻子的声音。

    “胡麻子!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胡麻子说到“鬼”字的时候,棒槌像被踩到了尾巴,大叫起来,但刚一叫出口,想起门外站的士兵,后半句话像泄了气,没了音量。

    胡麻子一副无所谓的语气,继续说道:“就是鬼上身了啊,我又没胡说八道,听说一个多月前莫名其妙就有几个当兵的变成这样了,前两天还死了俩,一个朝自己脑门开了一枪,一个跳河淹死了,这不是鬼上身还能怎地?因为怕再死人,他们几个给人关到这里啦!”

    “这看来还真像是鬼上身!”和尚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听到和尚又说了个“鬼”字,棒槌忍不住又小声骂了几句,心中忿忿,人说夜不言鬼,更何况这几乎坐实了的闹鬼,那胡麻子全然不知敬畏也就罢了,另一个新来的也把“鬼”字挂在嘴边,当真是作死。

    听和尚也和自己一般言语无忌,胡麻子倒是心中大乐,隔着牢房与和尚攀谈起来,一番言语后,却让和尚心中郁郁。

    和尚到此刻才从输钱的悲愤中清醒过来,意识到了自己莫名其妙身陷囹圄的事实,而且从胡麻子口中得知,这牢房进来容易出去难,动不动就挨揍不说,想出去非得拿钱来赎,若是能凑够钱还好,要是拿不出钱来,关个一年半载也有可能。

    胡麻子他们原本八个人在街上斗殴,倒霉遇上了巡逻的士兵,都抓了进来,其他人交够了钱已经走了,他们两个穷鬼,因为凑不出钱来,本是做好了长住的准备,这里有吃有喝,无非就是平时挨个揍,三天一小揍、五天一大揍,说不定哪天揍开心了就把他们给放了,但这次却万万没想到,这些杀千刀的家伙,竟然把他们和这些招了鬼的可怜虫关在一起。

    对面那些家伙倒是没让和尚多在意,至于如何出去,他就算心中焦急也没有办法。牢房里有一张木板床,和尚躺在上面,闭目沉思。到中午的时候,有人来送饭,这里的牢饭本是做给对面那些怪异士兵吃的,竟然有肉,他们几个囚犯沾了光,吃的一样,而几天之后和尚就发现,这里不是偶尔吃肉,而是顿顿有肉。

    这牢房里固定要关几个倒霉蛋,是军营里心照不宣的规矩,因为军爷们平时训练苦,长官们脾气也大,所以大家难免会受些委屈,这时候就需要些人来给他们“练习”,有时候一个人去“单练”,有时候三五个人“团练”。

    但可能因为牢里现在关着几个鬼上身的可怜虫,最近来“练习”的人明显少了许多,虽然偶尔也有人来,但和尚皮糙肉硬,完全受得住,而且想到被揍完之后有肉吃,和尚就浑身都是力气,恨不得让他们再多踢几脚、多打几拳。

    和尚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几天,气色越发得好,干瘦的脸上还长出些肉来,但两个狱友却好像不怎么样,虽然见不着面,但声音显得有些沧桑憔悴,棒槌自是不用说,每天殚精竭虑,害怕突然蹦出个鬼魅掐死自己,胡麻子虽然嘴上厉害,但心里应该也怕得紧,这几天偶尔也有几个“高人”模样的人进来,装模作样地看看对面的那些人,大部分都作沉思状,然后摇摇头离开。

    夜晚牢里没灯,本该一片漆黑,不过今天十五,月亮把夜晚照得如白昼一般,大牢门口也洒进一片银辉,让牢里的景象依稀可见。胡麻子最近精神紧绷,睡眠很差,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而今晚他尤其心神不宁,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隔壁的和尚早已鼾声如雷,让他不禁感叹,这和尚不知是真的心大还是勇气过人,反正都着实令人佩服,不似自己这般,煮熟的鸭子,嘴硬而已。

    胡麻子脑袋里偶尔会闪过不可思议的想法,这和尚莫不是传说的得道高僧?艺高人胆大?但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哪有高僧吃肉吃得那么欢?拍马屁比自己还溜?而且他自己都说是因为在赌场闹事被抓起来的,高僧会赌钱吗?恐怕这个和尚都是假的,出来招摇撞骗而已。

    胡麻子晃了晃脑袋,自己都觉得这想法不着边际,忍不住笑了。忽然他打了个哆嗦,牢里寒气本来就重,但这股子冷还不一样,冷到人的骨髓里,风轻轻地、窸窸窣窣吹在人身上,让人觉得是掉进了冰窖,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胡麻子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呼吸已经急促,他觉得是有什么东西出现了。他紧绷着精神,突然听到了一个古怪的声音,好像是有人梦呓,接着梦呓的声音开始变大,人数也逐渐变多,最后变成了十几个人的哭喊,整座牢房如掉进地狱一般。借着惨淡的月光,他能勉强看到对面十几副面孔,全都眼睛翻白、口吐白沫,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面无人色。

    外面巡逻的士兵听到里面的响动,提着灯冲进来,瞬间感觉进了冰窖,隐隐约约还有看不真切的人影晃动,而看清那十几个人的模样,联想起闹鬼的传闻后,立马吓得撒丫子跑了,留下胡麻子在原地破口大骂。

    “妈的!快放老子出去!”胡麻子一边踹门一边叫骂,天空一朵乌云飘过,将月亮遮住了几个呼吸,牢里黑了一会儿,再度见到光亮后,胡麻子的声音卡在嗓子里戛然而止,一股从灵魂深处涌起的战栗,让他浑身发抖、动弹不得。

    对面的牢房里,那些士兵此刻在胡麻子眼里突然变成了一群怪形怪状戏子,他们都穿着戏服,只是大都破破烂烂,好像经历过烟熏火燎,已经不成样子,面孔也焦黑一片,只有少数能勉强辨认画着脸谱。

    戏子们起初只是哀嚎,许久后才从地上爬起来,看起来像一些虚实不定的影子,离开那些士兵的身躯。它们大都四肢着地,身上散着黑气,有的甚至像蜘蛛一样贴在墙上,其中一个爬进了胡麻子的牢房,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胡麻子心中涌起惊涛骇浪,他想跑,他想离这个八成是鬼的东西越远越好,但极度的恐惧已经让他的身体完全失控,他连手指头都已经僵硬,眼看着施加在自己脖子上的力量越来越大。

    这时隔壁突然响起一声炸雷,一道白光闪过,让那些地上乱爬的、连同胡麻子身上的戏子都抖了一抖,接着身影竟模糊起来,随后是起起伏伏的雷声,等他完全清醒过来,突然觉得十分荒诞。

    掐着自己脖子的,竟然一直是自己的双手,而刚才的雷声,分明是隔壁和尚的呼噜。对面那群人,竟然破天荒地安静下来,怪异的举动也没了踪影,从平稳的呼吸中可以判断,他们睡得甚是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