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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沿街的人都在往后街跑。镜门外死守阵地的懒汉们居然也坐不住了,撇下手里的牌片子跟在后边跑。

    白朵儿姐儿俩拐进后街的时候,大场院门口已经是人挨人了,家门口更是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唉声叹气的摇着头窃窃私语着,只有几个小孩子欢声笑语的在满脸凝重的人群间穿梭打闹着。

    朵儿气喘吁吁的分开人群挤进院子时愣住了,她诧异的看着站在院子正中的老师明国汪。牛圈旁,林春雨扯着小身板儿一副拔河的架势往外拉着牛,几个小伙子站在他身后。崔建国肥大的身躯一身中山装站在旁边,他挽起的白衬衣袖口里一杆锃明瓦亮的玉嘴儿铜烟锅子端着,脖子上宽大的褶皱一条条一直延伸到了后脑勺上集中在一起,使得整个脑袋从后边看起来像极了城里人养的一种狗的脸部。白见喜瘦高的身子麻杆儿一样抱着牛脖子不撒手,煞白的面皮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子在脸上挂着,白兰和白竹伸着小胳膊扯着牛尾巴哭喊着。局面僵持着。

    朵儿紧走两步来到父亲身边的时候,屋里传出了母亲的嚎哭声:“是不是又是土匪崔建国来抢东西了?该死的崔老大,雷劈不死的孽种啊!自从这个混蛋来了龙珠峪,堡里就遭了殃......就是真的你崔老大扛着枪来了,我这个快死的老婆子也不怕你,是不是该死的崔老大又来了?”

    朵儿小妹子白菊在屋里陪着母亲。听母亲问,便趴在窗户上向外张望着说:“是村长!”

    “你说啥?死了村长?妈耳朵不好,你再大声点,妈几年没下炕了,他死了可好了。赶紧的,菊!去联社里买鞭炮去,多买点啊!”显然,她的意识还停留在仇恨里。

    “妈,没死!你别骂了。”

    “没死?那是又来砸锅了?赶紧把锅藏起来,快去。哎!他要是死了该多好啊,这个挨千刀的是不是又把你爹抓起来拉磨去啦?林家造孽呀,好好的给后街里留下这么个王八祸害,崔建国该死啊,你们赶紧跑吧,就是他真来了我也不怕,我一个将死的人了,我不怕。”

    “妈,就是他,你别说了。”

    “你说啥?你大点声,大点声。是不是他死了?快跟妈说。”

    崔建国嘬了口烟,过来帮着林春雨扯牛缰绳,任凭朵儿妈屋里大骂也没撒手。可当他转脸看到闺女崔玉芬满脸怒气瞪着大眼站在门口的时候,马上转身紧走两步趴在窗台上大吼道:“老白家,别骂了。是我,我没死,我就是崔建国!”

    屋里骂声嘎然而止,再没了一点动静——显然,一个很久不下炕的女人,这时候的本事只有会动的脑子和会说话的嘴巴了。年轻时就吓破了胆的她,听到那一声大喊之后,便“刺”的一股热尿湿了一裤裆,再不吱声了。

    止住了朵儿妈的咒骂声,崔建国从台阶上下来,看了眼站在院子的明国汪,继续指挥牵着牛往外拉。

    “嗨,住手!嗨,先等等,先住手!”

    随着一声大喊,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林树民分开人群来到崔建国面前,抬眉毛瞪了他一眼,转身又站在了明国汪面前。

    久经沙场的崔建国先是吃了一惊,但仅仅是片刻之后,便镇定了下来。肥大的身躯转动了一下,瞥了一眼树民,鼻子里“哼”了一声、嘴里蹦出了几个字:“愣头小子!”说罢,他不慌不忙的迈开方步拖着肥大的裤腿走到房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喊道:“真是要变天了,是个人就敢出来说话了?趁着有镇领导在,既然有人叫板咱就说道说道。我看要是不好好“敲打敲打”你们,我这个当家人也没法儿给上头一个交代。计划生育天天讲,你白大懒就知道天一黑就关起门来搂着老婆逍遥。看看你这一堆孩子,能有钱交税吗?国家计划生育三令五申的你就是不听,该!再说,今年庄稼都收了,去年的农业税还有没交上来的。每个欠缴户都要先把牲口牵到村部去等着处理。就你白见喜头大?这还来了个帮忙的!这次明镇长来咱们堡就是要数据、要结果的。别说你个愣头小子,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挡不住!”

    满院子的人同时望着崔建国,看他讲完了把目光移给明国汪,也随着都把目光又投向了明国汪。白见喜一家人抓住这个机会护在牛前边,也把目光投向这边。林春雨瞪着母狗眼儿同样等着镇领导的表态。

    明国汪环顾了一下四周,没说话。

    猪圈旁边,玩儿的正兴起的几个光屁股小孩子,模仿着崔建国气派的讲话样子神气的说:“交个屁呀,那会儿我哒还说交了粮就没得吃了,没得吃就像村长他妈一样饿死啦。你们交吧,我俩是不交。看小黑猪都同意啦,看它一个劲儿的跟着哼哼!我也同意不交!”说罢,他们举起了小手洋洋自得的看着满院子的人天真的笑着。

    屋里趴在窗户上的白菊看院子里的小朋友们喊,也隔着窗户大喊着:“我也同意。交了就把妈饿死了,不交!”

    满院子的人哄堂大笑了起来,短暂的笑声后即刻又恢复了平静,死一样的平静——每个人心里都紧绷上了一根弦,又一起把目光投向了崔建国。

    崔建国刚才的笑脸瞬间成了紫茄子脸,大声喊道:“谁家孩子,别在这里捣乱。快!出去玩儿去,谁家孩子?快去!”

    喊话的同时,他的眼神又一次撇向了站在那里的明国汪。

    明国汪瞅着几个天真的小孩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并没理会崔建国,却把目光递给了站在面前的林树民,还是依旧没说话。

    “明老师、明镇长!书本上我只听说过地主恶霸、国民党汉奸抢东西。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前些年在讲台上是怎么给我讲的?来!当着你学生的面儿,你再给我们农民兄弟讲一遍!”

    “树民!”

    明国汪终于开口了,可只亲切的叫出了他的名字。

    “她家地少孩子多,年年吃饭都是问题。再牵走牛让他家怎么过?改革开放的口号喊了多少年,堡里为啥还这么穷?现在您是父母官,不该思考一下吗?”

    林树民嘴上硬巴巴的居然用了个您字,这个字眼儿是砾城人不会讲的,在砾城的字典里根本没有的字。他用这个一院子人听着别扭的字讲着道理,两眼却又用祈求的目光看着面前的老师。念过书的他知道——书本上说的不是这样的,现实更不应该是这样的!可眼下的这一幕,哎!他用这个感叹词结束了自己莽撞的问话。

    假如说刚才院儿里的空气一度是紧张的,那现在绝对可以用凝固这个词来形容了。连这么多年叱诧风云的崔建国甚至都替这个“楞头小子”担心起来,傻在了那里,眼前的局面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龙珠峪咋又冒出你个楞头孙子来。这是镇长啊!你林家是隔辈儿的疯了?”崔建国嘟噜着的肥厚嘴唇里开始骂街。多年的经验告诉他火候儿已到,表现的机会来了——他眯缝了一下眼睛,立刻又瞪得比一旁的牛眼还大,大步冲向了白朵儿,抓住了他手里的缰绳。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门口人堆里站着的玉芬一个箭步过来,挡在了朵儿前边,同时从父亲手里夺过缰绳攥在手里眼睛瞪着他。

    崔建国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闺女是这种表现!转头望了一眼明国汪,咬了咬后槽牙,一把把玉芬扯倒在一旁的粪堆上,又伸手去要拉朵儿。

    白见喜见状松开了牛脖子,顺手抄起立在牛槽上的粪叉子双手颤抖着指向崔建国。满院子人看的很清楚,仿佛他干瘦的脑袋和麻杆儿一样的身子都在跟着颤动一样。

    一旁的林春雨看村长动了手,给几个小伙子递了个眼色,一起往林树民哥俩儿这边涌过来,他站在树民一旁小声说:“二爷,惹祸啦!扯呼吧!”一边又做出随时出击的架势。

    树民并没有丝毫反应,依旧身子站的直直的,扬着眉毛盯着老师。

    眼看着院子里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人群里却走出了林喜盛。这更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他不慌不忙的来到妹夫白见喜跟前,抬手按着颤抖的粪叉子转头同样把目光递给了明国汪。这个白家大舅哥的出现,更是令人群惊讶起来——这么多年,龙珠峪人还是头一回见这个“摊儿主”正面出手。

    明国汪再也站不住了。大步进屋,扶着炕沿看了眼炕上的朵儿妈,又推门在西屋里挨个揭开缸盖看过后,手扶着粮食缸闭着眼低下了头。片刻之后,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大踏步出院,在崔建国下垂的脸蛋子上甩手一个响亮的耳光,随即出了院子。

    这一声,让整个院子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了,木头雕塑一般惊呆在那里——镇长怎么会打村长?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难道是这回镇里领导没有伺候好?没有喝好?还是......。人们心里猜想着各种答案,又把这种疑问齐刷刷的聚焦到挨打的崔建国脸上——这个当了快三十年村长的崔建国,就轻驾熟应对上面的讨好手段从来没失过手,从来都是以自己得到奖励而收场。今儿怎么会是这么个结局?这是怎么了?这个新来的镇长怎么了?他肉乎乎的大手摸着发烧脸蛋子也傻在了那里。

    “走!真他奶奶的邪了门了!这他妈唱的哪一出儿啊?”嘴里骂着,崔建国狠狠的扫视了一眼院子里的人,头也没回的也出了院门。

    院子里传出了从未有过的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