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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将旗鼓(4)

    林济悬不曾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会进入这大梁的宫城之中,为梁帝诊治病症。

    他站在养居殿的门口,看着那三个大字,突然想起师父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那时他还是个青年,抱有一腔热血,如自己的名字一般,一心想要悬壶济世,流芳千秋。他永远记得,那天师父拿了一张方子给他看,是想考考他,对的是什么症,用在何人身上,大约多久起效。他只看了一眼,便胸有成竹地答道:“肺火过旺之人,六个时辰一服,六服之后,清肺火、顺肝气。”师父笑了,那不是满意和欣慰的笑容,倒像是看到过于自满的孩子最后落入一个圈套的得意。莫非自己竟诊错了?他再拿过方子仔细看了一遍,仍是信心满满,不曾修改自己的结论。

    只见师父的笑瞬间消失了,幽幽叹了一口气,看着他的神情里,有欣慰,有悲悯,有无奈,也有鼓励。

    “孩子,这张方子,在你眼里,若是救人所用,你的答案半分不差。可是……”

    那时林济悬第一次意识到,一张药方,未必就是用来救人。

    什么人竟然要用医术和药材来害人?!他那会儿是个心高气傲,心直口快的性子,脱口而出问道:“可是竟有人不用这方子救人,反而用来害人?这样的人,居然也出自我们医家?他们就不该继续在这个行当,决计要上报,除了他们行医的资格!”

    “你有这份心,为师很高兴,也很欣慰。但是孩子,医家之人首先要胸中有热血,眼里淡爱恨。你不可这般容易情绪激动。要知道,以后你将会亲历许多生死,病人的至亲有些会奉你为神,有些又将恨你入骨。你要懂得那些爱恨,却又看轻这些爱恨。否则,医家之人,便要背负太多痛苦了。”

    这番话说得林济悬无比伤感,他忍不住问道:“师父是经历过什么,才这样提点弟子吗?”

    “世间事,原本是除了生死,均是闲事。我们医家之人,在生与死之间游走,才能看得穿。毕竟是许多人还在红尘之中,生的时候,总还渴望着繁华富贵。你要知道人性如此,也要让自己能超脱人性,方可称为一代名家。”

    “听起来,好寂寞啊!”林济悬感叹道。

    “想要的东西越多,心里的空洞就越大。超脱世间并不寂寞,真的寂寞,是全都想抓在手中,扛在肩上。”

    如是一想,可能——“这么说起来,怕是没有人比高高在上的皇帝寂寞了吧。”

    师父淡淡一笑:“你倒是和你师祖的说法一样。”

    师父是在说……林奚师祖吗?林济悬乐得声音都打颤了:“林奚师祖也说,皇帝好寂寞吗?”

    “你知道,他们曾离这宫城多么近,尔后又离开多么远。这其中的温凉冷暖,均已看得通透了。”

    拎了拎自己的药箱,林济悬听得领路的太监客客气气地道:“老堂主请吧。”

    这便是当今天子,全天下最位高权重之人。除却身上那件龙袍、头顶那累珠冠,撇开至尊的“萧”姓,他不过是个面色有些苍白憔悴,保养得虽好,但是林济悬一看便知,已有些心力交瘁的中年人罢了。不,或许在梁帝自己心里,早已垂垂老矣。

    “草民林济悬参见陛下。”虽然看得通透,但林济悬仍活在这尘世间,一应礼数还是丝毫不差。

    梁帝原本眯着眼睛昏睡着,听到这个名字,睁开眼,看到一双平静而深邃的眼神,似望见一汪深不见底却一望无垠的海面,此时风平浪静,令人心神疏阔,竟稍稍有些精神。

    “老堂主免礼。来,扶朕坐起来。”梁帝懒懒地靠着一个软垫,笑着说,“听说是皇后请您专程从金陵过来,你看这妇道人家就是爱瞎操心,朕自己知道,就是累着了。老了,身子不比往年。”

    “娘娘与陛下鹣鲽情深,着实令人羡慕。寻常百姓家,夫君若是病了,妻房也定会寻得名医来诊治,多半夫君的说法,和陛下一模一样。”林济悬帮梁帝把着脉,同时也闲聊着家常。

    “哦,是吗?这么说来,朕与皇后,还真像是百姓那样的老夫老妻啊……哎呦,老堂主,朕听出来了,你这是变着法子夸自己呢。”

    高望在一旁,忍不住捂嘴笑了。梁帝听见声响,白了他一眼。

    “草民都有幸给陛下诊治,岂敢妄自菲薄,自然是要自夸一番的。以后,还要更夸得厉害些。”诊过脉之后,林济悬问道,“陛下近日可是精神不振,大半时间昏昏沉沉?”

    “所以说朕与老堂主有缘分呢。方才,迷迷糊糊间,就这么醒来了。”

    高望补了一句:“陛下这些天,总得睡上八九个时辰,也不怎么进膳……”

    “又胡说!朕这是因为年纪大了,积食过重不好,所以少吃两口。你们就瞎操心。”

    林济悬点点头:“这心里头太满,就想让胃里头空一些。就好比脑子里装得太多,手里能抓住的就这么一点,因为来不及喽。总是此消彼长,倒是不妨事。”

    梁帝听到这番话,突然身子一震。林济悬自然是感觉到了,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问高望要了纸笔,写下方子,悠悠然说道:“陛下眼下的情形,急是急不来,倒也没有大碍。这张方子你们交到太医院看过之后,若是无妨,每三个时辰煎一服喝下,连续七日,待陛下腹中感觉饥渴之时,便可停药了。”

    “那七日之后呢?”高望没想到,济风堂堂主的诊病如此简单,不过一刻时间,一张药方,看着也都没有什么特别贵重的补药,忍不住问了一句。

    “之后?那可不是草民的事喽!”林济悬虽是答的高望,却望向梁帝。他也知道对方必然能听懂自己的每一个字,“陛下须知,盈亏之间,自有周转,思虑过甚,未必周全。医家能做的,是给病人医病的法子,而不是药到病除的法术。”

    梁帝点点头:“送老堂主,朕好了之后,再召老堂主相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