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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两千年那时候,专家们根据玛雅厉法推测出世界末日会在二零一二年爆发,那时引起了网民们的恐慌,许多人做好赴死的准备迎接世界末日的到来,觉得他们会以恐龙灭绝的方式那样逝去。但世界末日并没有如期而至,此后有许多传言流出,佐证末日未能降临的可能性,不外乎一股神秘的力量扼杀了世界末日的到来。也有许多人,并没有在意世界末日会不会到来,对于他们来说世界末日就是一个笑话,他们好似早就知道世界末日是一个笑话罢了,对于世界末日的到来并没有失望,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们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不知道玛雅历法和世界末日,也就自然不去考究世界末日为什么失约。他们在意的是他们的孩子,怎样才能去到镇上上小学,因为那时的农村小学已经没有几个学生了,三五个便能组成一个班,一个年级也就只有一个班,他们宁愿放弃在农村“一对一”的接受教学的机会,也要把自己的孩子送去镇上,哪怕是挤进六十人的班级。但这也是极难的。至少,对李富贵是如此。

    那时的李富贵尚且生活在沙路纵横的农村里,他道听途说世界末日会在儿零一二年到来,但他并不当回事,因为有更迫在眉睫的事情困扰他,直到世界末日真的降临时,他已心如死灰。

    李富贵育有三子,两男一女,男是长子,最小的儿子也是男子,女孩夹在中间——照他的话,如果三子是他的第二个孩子,那么他的孩子应该是两男,而不会有女儿。但事实是第三个孩子才是男孩,所以他只能认命。不过说是如此说,他对唯一的女儿,从未吝啬自己的金钱——在她三年级那年就将她送去镇上读书,费了他三千块,几乎耗尽了他和他的妻子——林金凤的毕生积蓄,但他并不后悔,反觉得轻松,照他的话是:幸好当初送童童去得早,不然拖到现在也难办了——因为他从二零一一年开始筹谋三子——李喆去镇上读书,到现今都未成功,让他很是愁恼,照他的话说:如果早生你两年也就好了!如今到了李伟明三年级,他还是没能将李伟明送去镇上读书,而他二女儿李童已经五年级了,再读一年就该上初中了——他的大儿子李伟哲已经读初二了,所以是不需要他再操心的,更细致的说是不必操心他不能去镇上读书了,所以,暂时只有这一件事搁在他心头——三儿子李伟明怎样才能去镇上读书。

    他自身是无能为力的,全靠一个早前是初中老师——现是在教育局工作的一个表哥。

    他三天两头就给这个表哥打电话,让他想想办法把李伟明送去镇上读书,无论出多少钱他都愿意。但他们夫妻俩现在连五千块钱积蓄都没有,若是表哥说要五千以上,他们恐怕是要去借钱了,去借钱前,又难免一番争吵,吵来吵去,无非是介意李富贵早年抽烟赌博,未能攒下一点积蓄,至今家家户户都筑起楼房的时候,他们还跟李富贵他娘挤在破旧的瓦房翻身不得,连厕所都没有,简直教人笑话!如今,人家都把孩子转去镇上完了,就剩他们一家人,简直丢死人!他们母俩轮番念叨李富贵。每到这时候,李富贵是闷声大口吞咽着饭,两腮鼓鼓的,脸色是涨红的,待咽下去饭菜后把筷子一砸在桌上,怒道:“念屁!”拿布满血丝的眼睛瞪林金凤,她就闷声了,也把筷子砸在桌上了,撇过头去不看他,李富贵接着说:“每天吃饭,都拿这些破事来叨我,以为筑不起房送不了阿明去镇里上学我不难受吗?!”这时候,林金凤便不敢吭声了,若是吭声,李富贵便烧起怒火作势要打她,所以是卢玉秀驳斥他,厉声说道:“你要是知个好歹,懂个美丑就别去赌!”这话一出,李富贵就不吭声了,一起身推开凳子拧身就离了饭桌,拿手机打电话给他在教育局工作的表哥,温声笑语的打探三儿子去镇上上学的事宜,留下他三个孩子和妈还有林金凤在桌上闷声吃着。

    这样三天两头快的问他表哥,往往是没有结果的,他也知道,但总是在话尾督促他表哥,多多上心这事,剩下这个小子在村里上学,他不放心。

    自从李童去了镇上,他们也跟着去了镇上租房住,林金凤也不再去地里干活,而是在一家酒店当服务员。他们一家四口就挤在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倒是锅碗瓢盆煤气灶还有厕所,一应俱全,摆上两张床,一家四口人够躺,也就合适了,所以倒不觉得艰难,毕竟,可是有厕所呢!而在乡下,撒尿倒不是难事,几块砖垒高起来,便是可撒尿的厕所,但拉屎可就难了,特别是在他不工作的时候,家里没了厕所可是要去坡外的沟渠解决的,还要一人放风,一旦发现人影和声音近来,还有手电筒或是车灯光照来,就要立刻拉起裤子起来,简直是件极麻烦的事,被人发现也是极尴尬的事,所以他一般早上是在镇上租的房子里解决如厕的问题,之后才去工作的——这当然是他们还在租房时,一旦周末都回去了可就不来了,为了上厕所而来一趟,在无人住的时候简直不值得,宁愿忍着便意去工作的地方再解决。

    而他工作的地方,是一栋二层小楼,小楼庭院,摆满了各种钢铁器材——门窗防盗网之类的物器,毕竟他是做门窗装卸工作的,而老板是他的一个朋友,还是他初中时候的舍友,交情也是不浅,所以一个月给他三千块钱的工资,后来李富贵不干的时候,他说他给李富贵的是一天一百,而李富贵时常提前支钱使用,不在他那工作时,反倒还倒欠朋友五千块,便使他怒不可遏,骂李有财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但更怒的是林金凤,她得知李富贵在李有财那工作五年,反倒欠他五千块,便质问李富贵做了什么,而李富贵正在气头上骂李有财,一听林金凤带着怒气地质问他,便更加怒不可遏了,似乎是尊严受到了挑战一样,他吼道:“你别管!”林金凤一听就暴怒了。“你到底背着我要他多少钱!”她叫喊着从凳子上立了起来。李富贵对她呵斥道:“你别管!”林金凤道:“我怎么不管?我这些年来在地里累死累活,从早干到晚不敢休息,就想多赚点钱好送阿明去镇上小学,就想多赚点钱筑房子,可你呢?抽烟赌钱哪个不是耗钱的活?这些年你又给过我多少钱涨着?你不不给就算了,竟然还倒欠人家五千块,你做的什么活!”李富贵脸色涨红的撇过头去,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口憋在肺里不出去,背过身久久才吐出来,而期间林金凤还在后面怒骂他,但他忍着,直到邻居来一人,立在门口问他们怎么吵起来了,林金凤就道:“婆婆,你看这李富贵,这些年抽烟赌钱哪样断过?原以为这样就了了,谁知他在外打工,反倒欠老板五千块!你看他,到底打的什么工!”李富贵一下就暴怒了,冲近林金凤指着她鼻子道:“你在说你在说!”林金凤梗着粗红的脖子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吗?这些年你对这个家,有个屁用!”李富贵一巴掌摔在她脸上,再一顿拳打脚踢,直打得林金凤不敢说话,那邻居怎么拖拽也拦不住李富贵大展身手,即使是他们的小儿子李伟明跑到他们中间哭喊着张开双臂也护不住林金凤,李富贵实在是一时威风凛凛。

    而林金凤被打得不敢还手,抱着头只嚎嚎地哭着,说道:“你打死我,你打死我,有种你就打死我!”

    李富贵怒道:“我就打死你!”

    此时人已多,拥在门口对他们指指点点,李富贵的朋友也在其中,冲出来拦住了李富贵,驾住他道:“有话好好说不成?你这样,伤着了孩子怎么办?”李富贵停下了手,看了一眼李伟明,喘着粗气,脸色涨红,手指缩在角落的林金凤,道:“你就是找打!”林金凤只低低哭着,她那三个孩子在旁边看着,小儿子哭着抱着林金凤,女儿则是立在她们身后摸眼泪哭着,长子则是愣愣地立在一旁看着。

    事后,人都散尽,林金凤收拾东西要回娘家,李富贵也不阻拦,任她走,只是当她要牵走小儿子的时候,李富贵道:“你别动他!”但林金凤牵着李伟明就要走,而李伟明当时不过九岁,一脸惶恐,哭着说:“你别打妈妈了,你别打妈妈!”哽咽的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李富贵就上去摔掉她手,把李伟明箍在腿前,对她喝道:“要走你就自己走,别带他!”林金凤就上来抢,但她怎么抢也抢不过李富贵,反被李富贵一巴掌盖在头上,把她扇愣了,过了一会后她抽泣着走了,但是没带行李。李富贵就把她的行李抬回房间,做好饭菜给孩子们吃着,但他们都神色木然地坐着,李富贵对他们吼了一声他们才动筷子吃饭。卢玉秀直到傍晚才回来,脸色很不好看,一坐到桌上就指着李富贵劈头盖脸道:“你打她干嘛?你也就只能逞这点能了!你看看,现在谁还打老婆?你不嫌丢人我都嫌丢人!她哭着会娘家,你让她的兄弟姐妹和父母怎么看我们?!”李富贵只闷声吃着饭,卢玉秀说完也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饭桌沉寂了下来。而过了一会,卢玉秀又继续道:“二十年前我就劝你爹不要抽烟喝酒赌钱,但他依旧抽烟喝酒赌钱,把自己给弄死了!现在,我又劝你们不要抽烟喝酒赌钱,可你们三兄弟一个也不听我的话!随了你们爹的性子,抽烟喝酒赌钱个个可是一样不落!真是要把我气死你们才甘心?”李富贵没好气道:“你吃你的饭,别管那么多!这么老的人了,该吃该喝就别多管事了!”卢玉秀气结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叹口气道:“只有阿才才叫我省点心。”提到阿才,李富贵也就不吭声了,过一会说:“阿才要回来过年吗?”卢玉秀说:“他说今年要去湖南过年。”气氛便静默了。

    第二天天一亮,林金凤就早早地回来了,煮好粥又离开了,李富贵睡起来见状,就放声道:“能你就别回来!”就去干功了。

    离开李有财后,李富贵就跟他的几个朋友一起干,照样是做装门窗的活。也是因为这几个朋友透露要他一起干活的意思,他才下定决心离开李有财的,而除了长久的积怨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一次酒席上那几个朋友对李有财说的一番话打动了他,才使他决心跟他们一起干。他们说:“李有财,你是真吝啬。人家跟你干活,你得一辆摩托车,好歹给人家一辆自行车,可你每个月就发那可怜巴巴的三千块钱工资给他,这干嘛?都不够养活老婆孩子,人家哪里愿意跟你干活!”一下子把李有财怼得说不出话,因为他刚才说是他不要李富贵干活的,他才去和他们干的——是有一人问他李富贵为什么去和张建他们干活而不和他干了,他觉得脸上无光便如此回了那样,才致张建他们驳斥他,这就使他说不出话来,此后,他和李富贵的关系日渐疏远,后来也竟是没有联系。而林金凤问起他们还是否联谊着,李富贵这样回答她说:“李有财这人,就和他交不了朋友。为人吝啬,开那三千块工资打发叫花子!但让我气他的不是这,而是几次和张建他们一起干活,得的钱一起说是要分我一份,却回去说发工资给我就好,摆明了是只说给张建他们听,好把我那一份给吞了!咽他死去!我走的时候他还说,你爱走就走,就算没人跟我干活,我每天扭螺丝得两百块也够养活全家。就让他去扭螺丝钉去吧!现在阿海也不跟他做了,他真就一人单干了,也没去扭螺丝钉!”说这话时,他快意的笑了。而林金凤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有财这人,确实是吝啬的很,离开他也好。”

    于是李富贵就踏踏实实地跟张建他们干了几个月,得到的报酬很是使他满意,工资平均下来是一天两百,祖祖比之前和有财做活的工资多了一倍。只是让他不满的是,年近关头,张建他们却拿不出钱来给他过年,而林金凤又催着他买年货,并准备好钱包红包给家族里的小辈恭喜发财,他便烦躁起来,眼看就要空着裤兜过年,他又一次打电话催张建他们发钱,可他们那边回说没钱,挂断电话后,他气恼道:“这几个家伙怎么搞的,过年也发不出钱给人过年,还让不让人活了!有财虽然吝啬点,但每年还是会给五千块钱过年,真是让人气恼!”林金凤眼见他如此急恼也就不愿去催他,只是也是懊恼道:“又要我那两千块钱工资去紧着过年。”李富贵听了就点了根烟抽,默默不语,后面说:“我再试试,我就不信今年真的会裤兜干净过年!”

    后来,他终于还是裤兜干净的过年了,因为他的钱在除夕夜那天,全输光了。事实上,历年都是如此,但他好似不信邪,年年都要在除夕夜那晚去赌钱,摆明了是要打破这“诅咒”,就算是他娘卢玉秀在年近关头在饭桌上念叨他他也仍是梗着脖子去赌,赌输完第二天便在家里看手机,他是迷上了看小说了。他娘知道了他除夕夜当晚又去赌,就很是无可奈何,又很是气恼不甘。原来是除夕那天,他们早早煮好了晚饭,李富贵也早早吃饭喝酒完毕后躺倒床上去看小说一会后睡着了,这让他们娘俩松了口气——林金凤和卢玉秀以为,他这一睡该是要睡到第二天天亮,该是不能再去赌了吧,可谁知他半夜醒来就又去了,抖了个精光,才回来呼噜大睡。所以,当她疑惑李富贵睡到中午还没醒时,林金凤告诉她原是那般,她才无可奈何的同时又气又恼,终于忍不住道:“跟你爹一样赌死你得了!”然后仰头道:“真是造孽啊!”

    李富贵醒来,自然免不了母女俩一番念叨,但他把筷子一摔说:“吃饱了。”便离开饭桌了,留下气恼的她们,林金凤说:“别管他了!这么大的人还不知个好丑,还不知道忧虑还能咋办?都快四十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不知道孩子还在农村上学,不知道家里还住着瓦房,而全村都筑起了楼房,我们还有啥办法?随他浑噩去吧!他不知道好丑,就让别人肆意笑话他去!”卢玉秀也被气愣了,说道:“快筑好房子搬出去,不然早晚被你气死!”这时李富贵叼着烟出房间出来嬉皮笑脸的说:“改天中奖就筑房子搬出去。”卢玉秀气结,林金凤哼了声收拾碗筷去了。

    这一年,他是输钱干净裤兜过去的。原是只输一次,但在大年初一,小辈给长辈们拜年,长辈给小辈们发完红包后,他把他那三个孩子叫到房间里去,笑嘻嘻地问他们收到了多少钱,二女儿似是知道他要干嘛但又无可奈何,便呕气的说了全数,而小儿子不明所以地说了全数,只有大儿子犹疑着少报了两百,他就说:“你们每人交两百给我帮你们带着,等我赢钱了再给你们。”除了小儿子呕气外但还是交给他,两个孩子都不甘愿的把钱交给了他。

    那晚,自然又是输得一干二净。林金凤知道后,又是发怒一番,但李富贵自知理亏便闷声受着。他娘知道后,又不免念叨他一番,但他只是插着腮翘着二郎腿换电视台,末了把手挥赶他娘,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出去坐吧。卢玉秀便叹口气走了,说道:“你跟你爹一个德行,我定是上辈子招惹了你们李家,这世派你们过来惩罚我的,好早点死等别赖活着遭你们的罪受。”她低着头扶着腰走了,她的腰伤随着年龄渐长愈发严重了,但是老毛病了,她自己也不怎么在意。几个儿子生活也困难,也就难在意她身体。不过怕是也没几年可活了,也就不必再去医院检查吃药糟蹋这钱了,她又不免想起往事,便叹息一声,说:“人老了不行了,干不了活了,就什么都不行了,讲的话孩子们也不曾听过了。”

    这些话,李富贵听到了也只是说:“老就老了嘛,我们养你就好了,你也别管那么多事,安安心心吃着喝着睡着你的就好了嘛!”每到这话,卢玉秀就静静地扒拉着晚里的饭默默地吃着,他们也只有在饭桌上才说这些话,往往是各做各的事情,几乎互不打扰,这也就造成了平常有事就留到饭桌上来讲的习惯,但他们总是厌烦这交代事情的环境,但厌烦也依旧传承着——卢玉秀念叨她儿子,她儿子又念叨他的孩子,似乎大家都忙到只有饭桌的空间才有交谈的时间。

    李富贵没钱出去赌也就出去不了了,过年整天都在家里躺坐着,要么看电视要么看小说,不过看小说的时间要多过看电视的时间,用他的翻盖手机看,看到一定时候,约是下午三四点,便去“天安门”燃香叩拜先祖——是那种细细长长的香,裹着一层红红的粉,燃起烟头再甩灭,懈怠地拜了几下应付任务,便要回去躺着歇息。一般这时候,卢玉秀就会回来准备好贡品,看着他燃香祭拜完祖先才算作罢。见他这副懒怠样便又指责他说:“拜也不认真!”李富贵笑说:“年年拜,也不见他们托梦让子孙买奖发财。”卢玉秀听他这话倒开不了口来,拧身去做她力所能及的事。第二天,他连燃香祭拜祖宗都懒怠了,去抽出香要挤进煤油灯去烧,被李童看到了,便凑过来一脸感兴趣的样子,说:“我也要拜。”李富贵没说话,她便要拿手去夺那香,李富贵刚要说话,便被端着米饭祭品来的卢玉秀逼了回去,他也就嘎然而止——卢玉秀匆忙放好祭品在旁边的杠盖上,一巴掌打下李童的手,对她斥责道:“女孩子烧什么香!”李童捂着手一脸委屈的瞪着卢玉秀,李富贵则在一旁诶了声,似乎对她们的所作所为感到不满,只是不知道指的是哪一个,总之她们再没有说话,因为李童拧身哼了一声跑出去了,而卢玉秀沉默着摆弄好祭品,也是出去了,这次倒没有再在李富贵后面看他叩拜祖先了。

    这年没钱过,也是愈发无聊,只能躺在床上看电视或小说,而想到那些朋友正在店里打牌,便生出些气恼,浑身都有些不耐烦,时不时翻滚着身体换个姿势,便时常见到大儿子李伟哲也在玩手机——玩的是林金凤的手机——觉得他一个青少年应该出去和朋友玩才对,一个人孤孤静静地待在家算哪门子回事,便沉声道:“你咋不出去玩?”李伟看向他说:“去哪玩?”李富贵说:“你这话,去找冬瓜小顺他们一起玩啊,你们小时候不是一直在一起玩得很好吗!”李伟缄默了,李富贵又说他几句,见他没有动容也就哑口了,带有怒气地叹了一声也就不再管他,只到时候去杀鸡,接客。

    今天,是李家家族聚餐的日子,亲兄弟亲姐妹们都要来家里向卢玉秀拜年,但个个都有事做不能提前来,只有他一人在家闲得慌,便由他煮菜做饭完毕待他们回来吃,至于他的妻子林金凤,是要去镇上上班,上的是早班,原是三点半下班,但因为客多,人手不够,就临时加班;而卢玉秀要去走走亲戚热络关系,所以只能由他一人做整个家族的饭食。做的过程是不免要唠叨的,说个个都有钱去赌就我一人在家做饭,真是惨啊!

    做好了饭,人也就陆续都来齐了,一辆辆摩托车还有电动车甚至还有一辆单车摆在院子里,见是他一人在做饭便都纷纷讶然,男的说:“是你在做饭啊?”是他二哥;女的就说:“三哥在家没事嘛,就让他做咯。”是他四妹;另个一男的就说:“怕是输光钱在家待着了。”是他大哥一语中的,李富贵就尬笑着不说话,只一个劲地剁鸡肉,一块鸡肉被刀锋溅飞出去,他便忙去捡了洗净放在碟里。人都劝他还早别急剁了手,大过年的见血不好。他依旧是尬笑着费力干活,腮边是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棕黄的、有胡渣的、且是粗糙而有细纹的。李富贵的大哥李富仁在院子里绕着风景树转悠了几圈,便点了一根烟含在嘴里凑近李富贵跟后,笑眯眯道:“输了多少钱?”笑时脸上的眼角纹和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像是缩紧的屁眼。李富贵说:“唉,今年张建他们没给多少钱过年,都给金凤置办年货了,哪里有钱输。”李富仁说:“你那活不给钱过年是怎么回事?”李富贵说:“张健他们说户主欠着他们的工钱材料钱没有给,打电话也不接,大过年的也不好上门去催,只能暂时搁着过年再说,也就发不出钱给我们过年。”李富仁说:“瞎搞!”二人静默了一会。李富仁说:“我种辣椒玉米得些钱,给你一千过完这个年。”说着掏出了钱抽十张给李富贵。他一面拿手在抹布上擦了擦,把钱塞进口袋里,脸上绽放出雏菊似的笑容,一面说:“这多不好意思……”他们的四妹在厨房门口见了,就笑道:“大哥,你给他他晚上就拿出去赌输了,还不如给三嫂买点东西给孩子们。”李富贵就瞥头嗤她一声说:“你懂什么!”李富仁说:“大过年的四处热闹,放他一人在家看电视怪可怜的,出去打打牌闹热闹热也好。”

    接下来,他们就聊起了李富仁地里收成如何,辣椒玉米值不值钱,李富仁说:“忙活了整年还是赚得万八块钱过年的,也不是太寒碜。”

    李富贵说:“那挺好。”

    饭菜做好的时候,大大小小的人都来齐了,唯独卢玉秀去拜年还没回来,便在等一等,等回卢玉秀的时候,都说就等你回来吃饭了。卢玉秀笑道:“煮熟就吃啊,等我回来干嘛!”

    吃饭的时候,是在住房门前中间的水泥地板上——近灯泡亮光足;平常此处便是吃饭的地方——下有一道小门,小门下,是一片正方形沙路,村里人把它称作“天井”,在天井四周栽种着几棵龙眼和芒果花梨树,而在天井中间直立着一棵风景树。风景树此时是只有新长的嫩芽;若是在夏天便能长成枝繁叶茂的样子,其枝叶丛生形成一个圆形向四周延伸而出,漫上了厨房的瓦片和洗澡房的铁棚——厨房与澡房在房子的布局是相对应着的;其在白日时落下的阴影,足可覆盖整片天井,连大门口的小便房也在其覆盖的范围,人在日头最大的中午时立在树下抬头看,只能看到一个小而刺亮的太阳。而沙路前是大门,大门外便是公路。男人一桌,女人和小孩一桌坐着。本来卢玉秀也是要和小孩一桌的,但李富仁说有话跟她讲,便喊她过来一桌,卢玉秀不想过,但拗不过几个儿子一起招呼,便坐过去了,守着李富仁,说:“你们这桌都是喝酒的,我过来干嘛!”李富仁说:“有些话问问你。先吃饭,吃完在问。”便都热热闹闹的吃起饭来。

    吃了半个小时,饭桌将近结束的时候,那桌男人的脸色都有些红晕,都各自聊起了今年遇到的值得一提的事情,扯着嗓门说话,聊的差不多的时候,李富仁说:“妈,你的腰怎么样了?”这话一出,周围的声音都落在了地上,他们虽没有都看向卢玉秀,但注意力都在卢玉秀身上。卢玉秀正扒拉着饭,嘴里也正嚼着饭,吧唧吧唧的,低眼看饭说:“还是那样,天潮湿的时候,会有些疼,也干不了重活,一动骨头就像要垮架一样。”李富仁斥责道:“谁要你干重活,有什么要做的告诉富贵就好,都住一起不是一句话的事?”李富贵跟着说:“就是。”卢玉秀默然了。李富仁声音轻了下去,说:“大姐今年回来了,年后让她带你去大城市里的大医院看看,镇上的医院看不出什么东西。”卢玉秀说:“去看干嘛?浪费钱,六十多岁了,该死就死了。”李富仁说:“你这叫什么话?你才六五,你要活到八九十一百岁的!”卢玉秀默了声,李富仁说:“我今年中辣椒玉米得了些钱,你上城里医院的钱我出,钱你不必担心,你只管好好看病。”卢玉秀说:“不用去看病,去了也是浪费钱。这是老毛病了,治不好了。”李富仁气道:“就是因为你一直拖着不去治,这才成为老毛病的!”卢玉秀又默了声,桌上的男人们纷纷燃起了烟闷声抽吐着,一阵吞云吐雾后,他们的脸上、头上,便罩上了一层灰雾。而透过灰雾,便可看到一个皎洁而朦胧的月亮,静静地将半个身子隐匿在云层中,但依旧俯瞰着着他们。李富仁说:“过年你就跟大姐上城里去看病,我给钱给她。”卢玉秀终于默声交由李富仁安排了。劝诫完了卢玉秀,李富仁又把目光投向李富贵,说:“你怎么回事?”李富贵说:“怎么回事?”李富仁说:“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孩子们也都大了,你就没想过做一栋房子?”李富贵说:“中奖就修,现在不是没钱嘛。”李富仁说:“你做那活一天多少钱?”李富贵说:“一天两百这样。”李富仁说:“一天两百,一个月就六千,一年下来你攒不了几万块钱?”李富贵头一撇,似是觉得荒唐,说:“攒不了。”李富仁说:“怎么攒不了?”李富贵说:“小伟他们一天早餐钱就要二十块,我一天一包烟也要至少十块,再加上买酒买菜,买奖也要花大几十,两百块钱也堪堪足够一天的花费,更别提一月四百块钱的房租还有上百块钱的水电费,根本攒不得一分一厘的钱。”李富仁抬起手抽了口烟,再吐出来,一阵烟雾就把他的脸罩住,在昏暗的灯光下朦胧着,而他嘴里衔着的烟芯一闪一闪地明灭着,似是在思索着什么,桌上的氛围也寂静下来。他视线扫了一下女人小孩坐的那桌,说:“金凤没回来吃饭吗?”李富贵把玩着火机说:“没有,她们酒店临时加班。”李富仁说:“什么酒店?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家回来聚合吃饭?”李富贵仰头望月,一手揉着额头一手叼着烟说:“好像是一个快捷酒店。”李富仁说:“她在那里做什么?”李富贵嗤笑了一声说:“给人家端盘子。”李富仁说:“一天多少钱?”李富贵说:“六十,一月工资一千八。偶尔得一下优秀员工再加五十,这还是不请假,但再怎么加,也上不了两千。”李富仁说:“她怎么不在家里帮人家做活?去地里摘摘辣椒玉米一天也能得一百五。”李富贵说:“她吃不了这苦。每天凌晨五点起来,要做到晚上六七点才能回家,一回到家就跟死猪一样叫不起,第二天又说腰疼脚疼全身疼,索性就不让她去做了,省得她在我耳边念叨烦躁。”李富仁说:“那她倒不行,你大嫂二嫂干了几十年也照旧干。”李富贵说:“她比不了大嫂二嫂,她懒。”李富仁沉思了一会,说:“不管怎么样,垒不起房子,也总该垒起个厕所吧?你们还有孩子们都这么大了,总不能还去野外偷偷摸摸的解决吧?现在不是我们那个时代了。现在再穷的人家都有厕所,没有厕所不像一回事,人家会笑话的。应该懂个好丑吧?”老二李富义也在这时跟着说:“确实应该搞个厕所。”卢玉秀也冷笑道:“你不搞厕所,别人在野外碰到人屎恶心到了人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李富贵一家!你不在乎颜面,也该给孩子们留个颜面!上次,昌盛舅仔才说,谁在他池塘边屙那个屎,在村里可能也就你们一家没厕所,便联想到你们,还偷偷跟我提一嘴呢,叫你们屙屎别去他池塘那边屙……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不是你们,因为全村可能就我们家没有厕所了,我真是替你们感到羞耻啊!”李富贵默默听着,吸了一口烟然后徐徐吐出,抓了把头发说道:“过年就修。孩子们确实也大了,阿才玉莲他们回来,没有个厕所也不是个回事。”卢玉秀说:“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可别扭头就忘了!”李富贵说:“记着记着,记死死了!”

    此事也就就此揭过,后来他终于还是忘记了,或者是再不在意这座宅子有没有厕所是不是重不重要的问题,一直到死也没能在这座老宅子修建一个厕所。

    那天饭桌上,李富仁嘱咐过年后让“大姐”带卢玉秀去城里的医院看病,还嘱咐李富贵年后一定要做个厕所后,便问起了老二的情况。老二李富义生的矮小,不到一米六——事实上李家人没一个长到一米七的,都是矮个子——或许是因为他小时候脚受伤落下顽疾的缘故,走起路来一颠一跛的,肩膀不平衡,也因为身体原因干不了粗活重活,便向娘家要了几头羊养着,一养就是十几年过去,十几年间,那几头羊也生育后代,多次涨到了数十只,又因为是野外放羊,吃的都是天然生长的草和植物,逢年过节便有不少来向他买羊过年杀来吃,因此也为家中贴补了不少家用,尤其是过年,卖羊能有上万块的收入,因此他家过年也是较为宽裕的。但十数年如一日的生活还是使他感到枯燥乏味,便喝了口酒说:“还是那样呗,还能咋样。”李富仁默默抽了口烟,转向卢玉秀说道:“阿才今年又去湖南过年了吗?”卢玉秀说:“唉,这孩子生来浪费了。找个什么老婆不好,偏找个湖南的老婆,路远回都回不得来过年!”那边女人小孩的桌有人插话过来说道:“当初那么多人看上阿才这个大学生,他偏偏娶了个湖南的老婆,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找个同村的,或是同镇的……哪怕是同省的姑娘也好嘛!一来近好见面,二来两家情况也容易熟悉些,也好互相帮衬帮衬,哪像现在,只知道对方是湖南的,哪个镇哪个村的都不知道!家中多少姐妹多少底子,也是浑然不知!这算哪门子回事嘛!”卢玉秀气道:“这孩子学坏脑了!”李富贵说:“这跟金凤他们家的林英一样,也是嫁到外省去,逢年过节都回来不得,那俩口子也是说白生了这女儿了。”

    李富仁提高嗓音说:“诶,事情都这样了就别吵了,现在讲这些话还有什么意思?当初就劝不住。”卢玉秀就说:“都把孩子带回来了还能怎么劝?真的是叫我这心闹腾,生来这孩子气我!”李富贵这时笑道:“之前还说就阿才叫你省心,这时反倒说他气你了。”卢玉秀被噎了一下,就闷声了。李富仁说:“阿才玉莲直到现在也才只有灵灵一个女儿?”卢玉秀说:“对。”李富仁说:“灵灵七岁了吧?他们怎么不再生一个儿子?”卢玉秀说:“讲起这我就气他,他说,只生灵灵一个女儿,再不生啦!”李富仁微微皱眉,思虑道:“这算什么回事……要劝劝他,只生一个女儿不行。”卢玉秀说:“我哪里劝得动他?我讲话你们向来是当做耳旁风,一讲你们就说嗯嗯知道了,话后过去就过去了,这点,你们倒是都属你们爹,就没把我话当回事过!叫你们别喝酒赌钱你们偏要喝酒赌钱,五兄妹,除了老四老五没喝酒抽烟,赌,倒是都让你们继承你爹了!”这话一出就都讪笑起来,笑着笑着李富仁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接听话,李富贵笑道:“有人打电话叫去打牌了。”卢玉秀就在旁冷笑道:“那些人可真叫人一刻不得歇息!你可真是个大忙人啊!”李富贵说:“大哥整年埋头在地里干活到晚,难得到年打牌能轻松些,你就让他宽心打牌,别念叨了嘛。再说了,你不让他打牌,他还能去哪?跟朋友们去玩?还不只有去店里打牌?总不能让他像我一样在家看电视吧?我有小伟陪着倒不没伴,而大嫂还有小河他们要出去玩,可是没人陪他的,你见了他一人在家看电视不觉得可怜?”卢玉秀哑了口,又嘟囔道:“打牌的人娶了不打牌的老婆。”他们三兄弟都在一旁笑着,说:“要是都赌,那可就完啦!”气氛一升起来,李富仁就说:“时候不早了,先回去了,你们再吃啊。”

    众人见状,也都拿出手机来看时间,纷纷说时候不早了是时候回去了,便散去了男人孩子们留下女人们来收拾残羹冷炙,打扫庭院,直到干净如初后都散了。院子一下就空落落寂静了下来,只剩下卢玉秀和李富贵二人坐着,一个低头看自己摆在腿上的手,一个把玩着打火机看小说,一时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卢玉秀把手撑在腮边,两眼空空,怔怔地望着那棵新生嫩芽的风景树,较之夏天就显得光秃秃许多。她说:“这么晚了,就别出去了嘛,喝醉了就早些休息嘛!”李富贵说:“咦!你管那么宽干嘛,快洗澡出去坐。”卢玉秀说:“你偏要把钱输的干净才罢休?”李富贵不耐烦道:“就是你和金凤娘俩这嘴天天咒我输钱,才没赢过钱!你们别叨我了好不好?!叨了这么久叨到人家烦心!”

    卢玉秀哑口无言。李富贵说:“好了好了,我今晚喝醉困了不出去了,我现在就去睡觉好吧!”

    卢玉秀脸色才松了些,但李富贵晚上还是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