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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郎俯过头去,要看她写的什么,颜铭却用手捂住了。要感谢这个宾馆吗?不知怎么,夜郎想起了再生人自焚时的琴声,也想起了虞白对平平仄仄平平仄的解释,就觉得这宾馆与自己有着奇特的缘分。他坐下来吸烟,一直等颜铭写好了,又撕下来折成小方块要装进自己的口袋时,他也没有提出要看。颜铭却说:“你看不看?”夜郎接过纸块展开,上面竟是记录了刚才一幕的经过。使夜郎吃惊的是女人的感觉是那么丰富和细腻,又那么热情和冲动!其中也夹杂了担忧和多疑。夜郎是有着长长的接触女人的历史的,事情干了也就干了,但颜铭这样的女人,却把这样的事看得如此庄严和神圣,她是在竭尽了全部的生命去品尝、去享受的。文字的最后一句是这样写的:“我们做过了该做的事,我们没有辜负这下半夜的月光,平仄堡的愉快的时光将长留我的记忆中。”夜郎抬起了头,颜铭水汪汪的眼睛正看着他,脸色红如火炭,说:“我文墨浅,心里翻腾得什么都有,就是寻不到词。”夜郎说:“谢谢你!”却划火柴把纸烧了。颜铭叫道:“你把它烧了?”夜郎说:“这样的事是不能写的,写了总会被人看到。虽然人人都干过这事,但不能说破,不能写出,不说不写就是完人、贤人、圣人,说了写了就是庸俗、下流,是可恶的流氓。”颜铭说:“这就是你们男人!”起身穿衣梳头,收拾脸面,问夜郎:“和刚才是不是一模一样?”夜郎说:“不一样。”颜铭问:“发畔不齐?”夜郎说:“你身上有了我。”颜铭骂道:“坏蛋!这髻儿顺溜吧?”夜郎说:“晚上了,还梳那髻儿干啥?”颜铭说:“宽哥还在大厅里,他要见我变了发型,该怎么想?”夜郎这才记起了还有那一个大哥。

    大厅里却没有了宽哥,总台的服务员告诉说是有一个警察的,早就走了。夜郎怔了怔,便会心笑了,返回来,这一夜两人再没有走。

    天未明,颜铭就赶紧离开了平仄堡,夜郎睡到九点,起来冲了澡,低头便寻找什么。夜郎寻找的是那枚钥匙。那枚钥匙以前戴在身上习惯了,洗完澡每每就先要戴上的,现在寻了一气,突然记起已送了人,倒笑自己的荒唐。穿了衣服回躺在床上吸烟,就想到了送给了钥匙的那个虞白。夜郎与女人的交往里,虞白可能是特别的一个,这是一个豪门的后代,又是一个有知识的女性,夜郎的意识里有着自卑,那日从一听到乐声就自惭形秽,无论如何,像夜郎这样的人是无法接近这女人的,但夜郎却神使鬼差般走进了她的家里,并吃了酒,说了那么多话。昨天夜里,他把虞白的事说给了颜铭,颜铭就说:“人家高贵嘛!”不无一种醋意。但说过了,却又说:“多接触接触这样的人好哩。人家一回两回待顿咱,三回四回就不知怎样,只怕是心里瞧不起你我这班人呢。”夜郎那时是“哼哼”地笑了两下,现在想起来,仍是笑了。夜郎虽然不是流氓,夜郎有豪气,夜郎怕谁的?越是这样不为他夜郎能接近的女人,夜郎才更有兴趣去接近!更何况,夜郎又想,虞白对他并没有什么反感,那言语、眼神,以及每一个小小的举动,夜郎看不出她的丝毫厌烦——夜郎反倒喜欢了那一种自在适意的作风:请人吃酒,自个先醉了睡去。于是,那一句头次见面就说夜郎是马面的话反倒令夜郎难以忘怀,从床上起来,走到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脸,确实是一张过长的脸,眉毛浓重,有着大眼,但太靠上了,耸而长的鼻子占据了脸面的三分之一,使嘴和眼遥遥相望。这样的一张脸,为何在西京城里谁也没说破过是“马面”呢?

    夜郎回坐在床上整理床单,床单上有三根长长的头发。他把它们捡起来,绕作一团放在了烟灰缸,还拿烟头去烧成几节,就不免又指责自己:自己还坐在留有颜铭体温的床上却想着另一个女人,是不是有点儿那个了?他努力地张了张双臂,嘘着气,要把五脏六腑的乏劲全嘘出来,也把脑子里的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嘘出来,但在出门的时候,又以是一匹马而自足了。

    夜郎自有了马的意识,偶尔一次翻日历发现自己的生辰属相也是马,就越发觉得自己一定是马托生的。那么,自己以前是怎样的一匹马呢?是草原上的野马,还是每晚可以看到的,郊区农民用胶轮板车往城里建筑工地上驮运砖块和水泥楼板的老马呢?一次在排演场黑水汗流地继续做持云朵牌的矮子功,心里就觉得窝火:马是奔腾长啸的,怎么能委屈着身子做矮子功呢?一气就坐在了一旁,惹得老把式又开口臭骂,直到南丁山说夜郎实在不行也就不顶这个角色了,才算作罢。夜郎也就问南丁山:“人到底是什么变的?”南丁山说:“女娲用泥捏的。”夜郎就在褂子里的胸膛上搓来搓去,搓出一撮垢甲:“怪不得怎么洗都有泥。”南丁山说:“要不是泥捏的,就是猴子变的——这可是书上写着!”夜郎说:“唔,我说动物园里猴子越来越少了!”南丁山气愤地说:“你说是啥变的?”夜郎说:“世上有什么东西,就有什么东西变人。你瞧瞧老把式父子,像不像鱼,鲇鱼?他们原籍是南方,在海边的都是水里的鱼鳖海怪变的。康炳像不像狼?在山区生活的人都是飞禽走兽、石头草木变的。”南丁山说:“那你是啥变的?”夜郎说:“马。”南丁山说:“那你别给我尥蹶子!”一指头弹在夜郎的额颅上:“吹埙把你吹出邪劲来了!今日是马,马有龙马一说,赶明日怕又该是龙了?!你没事去看看这条马吧!”南丁山扔给他的是一本书。

    书是《搜神记》,南丁山常装在口袋,在里边寻关于鬼的故事要改编戏。夜郎在目录上就翻到了一篇叫《蚕马》的文章,拿到了排演厅后的山墙根去看。天气闷热,不远处的垃圾堆里,西瓜皮和烂西红柿散发着酸烘烘的臭气,夜郎还是一气儿读下去。《蚕马》写的是有一户人家,父女二人,家境贫寒,却养着一匹强健的白马。后来发生战乱,父女在逃难时走散,女儿带着马到了一地,不知父亲生死下落,常在家独自啼哭。一日,一边饲马一边说:“马呀马呀,你如果能寻着我父回来,我就嫁了你。”马突然一声长嘶,脱缰而去。三天后,马果然在几百里外找着了女儿的父亲驮了回来。父女团聚,十分惊喜,重返家园生活。但是,女儿却再不提起嫁马的事,马终日眼里含泪,半年后便死了。马一死,父女将马剥皮,钉在墙上晾干,不料,女儿路过钉有马皮的墙下,马皮突然掉下,忽地将女儿裹住。等父亲闻声赶来,那裹了马皮的女儿却变成了一只蚕,蚕头酷似人首,蚕身又似马体,人称之为蚕马。夜郎看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抬头看天,天上正飘过一朵黑云,四周的人喜欢地叫:“这下好了,要落雨凉快了!”但黑云停驻了半日,一阵风吹来,却又飘远不见了。

    怏怏地,夜郎去了祝一鹤家。

    祝一鹤英武的时候,夜郎一有空就往祝家来,西京城里没有丁点亲戚,心里的话只有给祝一鹤说,给颜铭说。祝一鹤并不过多地听他的诉苦和委屈,总是拉他喝酒,用谑语戏弄他,而颜铭则要做一顿卤面的。夜郎已经习惯了这条道路,双脚下意识地走到了巷口,才不禁长啸起来,感叹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复回了。他拐进菜市,买了些菜,给老头提去。

    颜铭恰好也在,正给祝一鹤擦澡,见了夜郎喜欢地说:“快来帮个手,去换盆水。”祝一鹤似乎病又重了一些,口里不停地往出流涎水,阿蝉要剃了那胡子,他又不让,就把一个小瓷缸儿拴了系儿从头上挂下来吊在下巴下。夜郎心里更是难受,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遭这样大的罪!擦洗了身子,祝一鹤就靠在床头上不动了,阿蝉也去厨房收拾饭菜,夜郎和颜铭坐到了卧室来说话。夜郎说:“颜铭,今日这一身好看!”颜铭其实穿得很随便,上午洗澡,临时换上了阿蝉的一条咖啡平面布的短裤,上衣是一件白汗衫,汗衫塞在短裤里,勒一条宽皮带。颜铭说:“我穿什么都好看!”夜郎说:“是的,脸上如果再没有那些红疙瘩,就更好看!”颜铭忙一捂脸,说:“讨厌!讨厌!”随即偏仰了面,说:“有红疙瘩也好看!就是好看!”夜郎说:“嚯,颜铭也自信了!”颜铭用防过敏霜在脸上涂了,说:“当模特把我也当大胆了,表演上要求一出台眼睛要扫视观众,转身往回走时,眼光要从观众席上往回收,开始我很怯的,眼睛不知往哪儿看,指导说:要自信,要觉得这阵儿自己是最漂亮的!果然这么想着,什么也不怕了!尤其在台上,台下是一阵阵的掌声、叫好声,有人就给献鲜花的,上来要合影的,我就来了感觉——”夜郎说:“感觉披了被子要上天呀!”颜铭瞪了一眼,说:“我感觉我活成人了!”夜郎说:“我突然也有了感觉!”颜铭说:“什么?”夜郎说:“——我想吻你!”颜铭气得才要骂句什么,夜郎却上来抱住了她,同时用脚把门轻轻地钩合了。颜铭接受了那一双手,一双手却得寸进尺,且把颜铭抱起来往床上去。颜铭挣扎了一会儿,力气不支,干脆就一动不动了,说:“你真是胆大,阿蝉一会儿要进来了!”夜郎咽着唾沫,也不回答,只急得手脚忙乱。厨房里阿蝉在剁饺子馅儿,刀和案板哐哐价响。颜铭说:“祝老在墙那边躺着,咱都是客人,就在人家家里干这事呀?!”一句话将夜郎手停住,身子慢慢软下来,坐到床沿上了。颜铭扣好了衣服,一边理头发,一边说:“听我话,噢,几时我过你那边去。”夜郎说:“一说祝老的病,我这心里就难受了……他现在下巴上挂个缸子,样子实在不忍心看。”颜铭说:“多少医生来看过了,他们都是没办法,是不是再请个气功师来……”夜郎没有言传,闷了一会儿,突然问:“祝老的生辰年月是几时?”颜铭说:“不知道,这可以从他的身份证上查。你是说他的生日快到了吗?”夜郎说:“我想起那个刘先生了,他这病中西医不行,气功也不行,恐怕得想想别的门道。”颜铭说:“乡下人常用捉鬼弄神的那一套也真的治了些怪病的。”夜郎说:“你在乡下也待过?”颜铭顿了一下,说:“听说的呗。”就去找祝一鹤的身份证,阳历是1932年5月27日,又去日历牌上查出阴历为四月二十三日。夜郎就用笔写在胳膊弯上。这当儿,阿蝉在厨房喊着来包饺子呀,两人便去了厨房,不再言语。

    饺子馅剁得很多,满满地装了一大盘子。颜铭拿勺子挖了些用舌头舔着尝盐的轻重,便说:“阿蝉,你放虾皮了?”阿蝉说:“嗯。”颜铭说:“我不是给你说过嘛,祝老是不吃虾的。”阿蝉说:“我放得不多,多少放一点有味的,再说你们都在。”夜郎说:“我们吃不吃是闲事,伺候祝老,就以祝老的口味为准。他现在说不成话,咱不能亏了他。”阿蝉就沉了脸,说:“夜哥这么说,我亏了祝老了?”夜郎说:“我没有说你亏了祝老,意思是他已成了这个样子,咱尽量做好些,他喜欢吃什么就做什么。天也热,多擦身子,梳好头,那涎水缸子要勤换着洗着,不说来个人看了好看些,咱心里也安然。”阿蝉说:“我哪天不是换洗几次缸子?涎水味儿真难闻,我吃饭一想起来心里都呕的——夜哥没有伺候过人,不知道伺候人的难哩!”颜铭说:“辛苦我知道,夜哥这么说也是说气话的,都不说了,阿蝉,你取些肉和韭菜来,咱给祝老重弄馅儿来。”阿蝉从冰箱取了肉和韭菜,才要去洗,有人敲门,阿蝉去开门,和来人在厅里说话。颜铭看了夜郎一眼,夜郎便去洗肉,听得厅里在说:“阿蝉,饺子熟了没有?那边吃浆水面的——挣那么多钱,却是穷肚子,就爱吃个浆水面,我可是吃得不想吃了!专空了肚子……?”“嘘”的一声,是阿蝉在说:“有人哩。”来者说:“那还算人,活着和死了一样!”阿蝉说:“不是,不是的。”接着脚步声去了卧室,门吱地掩了,两人嘻嘻咯咯地在里边做什么。夜郎低声说:“她叫了谁来吃饺子?”颜铭说:“前边楼的,叫小翠,是她介绍了小同乡在那家也当保姆,常过来的。”夜郎说:“我说今日馅儿这么多,她还会招了人来吃饭,怎么这般做保姆?”颜铭说:“你少说两句,晚上了我和她说。”夜郎洗好了肉,又洗了韭菜,切了一半,阿蝉还没有过来,就过去要叫阿蝉,但卧室的门却插了,叫道:“阿蝉,阿蝉,调料在哪儿?”门开了,床沿上坐着一个女子,瓜子脸,丹凤眼,烫着头发,一边倒地梳过来,拥在右耳一大堆,上边别着一个有着花的红塑料卡子,满脸通红,忸怩不安。阿蝉赶忙往厨房去。那女子就站起来要走,到客厅了,叫道:“阿蝉,我走呀!”阿蝉说:“在这吃些吧,今日饺子多的,铭姐也回来啦,你不陪陪?”颜铭只好说:“急什么,饭快要熟了,吃点吧。”那女子就说:“铭姐留我,那我就不走了,铭姐今日好漂亮哟!”阿蝉说:“铭姐什么都占得齐,个儿高,脸又好看,咱们要有人家一个方面的好处,咱现在也不当个保姆,天南海北哪儿都敢去了!”饺子煮熟后,夜郎吃了一碗就告辞而别。

    原本去找南丁山,托南丁山找陆天膺再联系刘逸山来治病的,夜郎却到清水巷虞白家来。那日是吴清朴把符从刘先生家带到陆天膺家的,吴清朴肯定与刘逸山熟悉,但吴清朴还会不会在虞白家,夜郎心里没底,只觉得应该到这里来。从西大街骑了车子并不快地驶过,靠右的店铺门窗玻璃上,自己就看到了自己:一副长长的马脸,蓬着乱发。夜郎心里突然慌起来,脚下迟疑着,车子一扭一扭像醉了似的要倒。他一边暗自骂自己没出息,一边把车子停在一家理发店门口,进去要理一下发。理发店里,靠里边的是美容按摩床位,躺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美容师一边在她们脸上涂什么油膏,一边有秩序地反复揉搓按敲,夜郎坐在那里让剪着发,一边听四个女人说话。三个女人一台戏的,那小女子只是哧哧笑。一个说:“我们店开张了两年,还没有母女俩一块来按摩的。”一个说:“是吗?噢,轻点,那儿放轻点。”一个说:“鼻子发炎了吗?”一个说:“你没发现鼻子是硬的吗?我垫了鼻梁了。”一个说:“垫得真好,倒看不出来!前日有个人来吹头,鼻子却是歪的,现在到处开美容手术院,技术不过关,图了挣钱竟害人,哪里有二十多年前的手术质量?”小女子又是哧哧地笑。一个说:“二十年前哪里有美容这词儿?!这是年初才做的。”一个说:“年初呀?你是演员吗?”一个说:“我哪儿能当了演员?是机关的文书。”一个说:“那我真佩服你了,这么大年纪还做美容手术?”小女子说:“我左额上原有个暗红色肉瘤的,我妈领我去做了三次手术,现在看不出痕迹吧?我做的效果好,我妈才把买空调的钱省下来,去给她垫鼻子了,我妈五十四岁的人了,是显得年轻吧?”一个说:“是年轻。”一个说:“原本我这把年纪了还做得什么,可我想,就为了这个塌鼻子,我是一辈子没了自信心,走不到人前去的,那份罪你们漂亮女孩是体会不到的。”一个说:“怎没体会?我之所以开这个店,就是长得不好,到深圳、海南去闯荡,心想凭自己的能干总能混个名堂的,可一去,三个月就回来了。那里的女人,都是有姿色做资本的,哪里有咱的世事?一气之下去上海做了手术,将一脸麻子打磨平了,才发誓开这个美容项目,咱虽没动手术的手艺,按摩按摩也好嘛。”一个说:“我那死老汉倒不同意,说人都老了,还美什么容,又不是我嫌弃你!这死老汉,我活着就不是只为一个死老汉活着嘛,虽然老了,可遇上这年代,我怎不也漂亮一回?能漂亮一天是一天,这一天里心情好,活着就有精神嘛!”夜郎睁开眼,从面前的玻璃镜里看过去,那年纪大的女人躺在那里在笑着,笑得一身肥肉呼呼地颤,他倒被这女人感动了。等理完发,看着母女俩按摩毕了高高兴兴出门去了,夜郎说:“这女人好。”理发员笑了,说:“那你怎么不去手术?我给你刮脸,别人是一刀就下来,你得两刀子才到嘴角。”夜郎也笑了:“我这是牛头马面呀!”

    出得理发店,对面的路灯杆下却围了一大堆人——中国人有围观扎堆儿的秉性,一个人在街上走着,偶尔往天上一看,立即就会有无数的人也仰首看天。那一回,夜郎路过钟楼,江浙一带来的匠人正修饰钟楼的八角飞檐,小个子的老绘工爬在脚手架上,把笔蘸上颜料了,在嘴上备一备,再一下一下描那山水人物,嘴就五颜六色的像小孩的屁股。夜郎低了头看楼下竖着一面石碑,碑上记载了这座城市原是一条河从中分开的,河后来却干涸了,河面上修成了这条大街,而为了纪念这段历史,城的围墙修建成了一个船形,这钟楼就筑成塔的模样,来象征船的桅杆了。夜郎读完碑文,才知道西京城原是一只搁浅的船,几分嘲笑,几分叹息,有许多的感慨,极想和人聊聊,行人却侧目而视,没有一个肯接他的话茬儿。他便有些生气了,故意蹴下身去,往一个暗水道口去瞅,果然过路的人都往暗水道口里瞅,他就冷冷笑着回去了。有两个小时吧,卖烧鸡的秃子回来说,街上杀了人了,惊得他问杀的是谁,谁人所杀,怎么杀的,杀在哪儿?秃子说,他是秃子,不好意思挤到跟前,可钟楼那儿拥了许多人,听说是有人被杀了,从下水道里捞出了两条人腿,两条人腿又是一顺顺的——这就是两条人命了!他忙跑去看,人却是集聚在那暗水道口,才知道是他恶作剧的结果,自己捉弄了别人也捉弄了自己,害气回来臭骂了秃子一顿。而现实的是路灯杆下又围了一大堆人,夜郎心想这又是谁在恶作剧了,或是那里有人在摆棋吧,扭头要走,但听得有呜呜的哭声,同时有人在安慰,有人在咒骂,有人在笑着说:“没脑子!乡下人到底差成色!”夜郎便推车过去,果然人群中有三个乡下男人哭得眼泪汪汪,一边哭一边头往地上碰,额头上都碰出血来。夜郎蹴过去问:“怎么回事?”三个男人争着说:“这不是要人命吗?这不是要人命吗?!俺们把他当好人,给他烟吸,请他饭吃,他要喝酒,俺们还买了酒,他就敢一走没了,没个影儿了!?”拿头又在地上碰。夜郎明白乡下人一定在城里是受了什么欺负了,却见不得那鼻涕眼泪的行状,吼道:“哭啥的,大男人在这儿哭着好看?来回话都说不来,连吃带喝的!”三个男人竟被镇住,一时住了哭,却突然三双手抓住他,说:“你是好人,你要救我们!”周围一片哄笑。夜郎一扯那个年纪稍大的,拉到一边,递过一支烟了,说:“你先吸烟,别惹得那些闲汉再过来——你说吧。”

    原来,这是三个洛州来的农民,山区的日子苦焦,听说西京城的□□路药材市场上茯苓抢手,便东借西凑万把元收购了几麻袋运来。一进城里,两眼抹黑,蚂蚁凑堆似的人,没一个能认识,宿了一家小客栈里,每日去药材市场上寻找买主。一连转悠了三天,逢着的都是些小宗主儿,三人思谋:咱不是长年做这买卖,一次来得寻大宗买主,否则零敲碎打,光在城里吃住花销太大,就赚不了多少利的。第三天的傍晚,碰着一个买主,西服领带的,手提着移动电话,是有钱的派头,接上码子了,果然人家口大气粗,一次包买。三人喜欢得念了佛了,当下就论价钱。他们说别人的货是一斤四角五分,可整个药材市场上,却谁也没他们的货好,四角五是不卖的。开口价扳得很硬,甚至还编排说有人来买一半,给价四角六分五,他们要四角七,交易才没成的。他们说:“既然你是整袋儿走,也瞧着你这人是干脆人,你开个价吧!”便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手伸在帽底要与人家捏码儿。那人说,他并不是专做药材生意的,小买卖一桩,只求个货好,一分半分的倒不在乎,也见球不得捏码儿,明说个价吧。就拿了移动电话高一声低一声说话,似乎是对方汇报一笔款到了,就指示收到款给办理公文的科长十万元手续费吧。他们听得面面相觑,交换了眼色,就放了胆说出个四角七,只等人家能降到四角五分五就烧高香了。可那人一关电话,说:“四角七就四角七!今日天晚,我又没带那么多钱,明日一早把货拿来就在这儿等我!”

    这一夜,三人好不高兴,筹划着这宗买卖可以纯赚三千二百元了,一人分一千还剩二百,刨除客店钱还有七十元,索性晚上也到卡拉OK厅里去看看世面。便一人花去十元买了门票,进去没有唱歌,也没跳舞,给眼过了一下生日,只喝了一杯茶水,结果六十元就没有了。豁出去了,余下十元买了一条烟,在客栈里吸了一夜,也谈了一夜舞厅里的妖女人。最后意识到说女人不吉利,才不说了睡觉。头才挨着枕头,天就亮了,又起来把几麻袋药材背到那路口,那人果然来了,是坐着一辆小白色面包车的。三人把药材搬上车了,那人交给他们的是一张支票,说可以到东大街人民银行里取现款。他们心也鬼,两个人陪着人家去饭馆吃饭,一个人还偷偷到附近一家储蓄所让柜台里的人看看这支票真不真。储蓄所人多,一个人接过去看了一下说真的,就回来又买了酒给人家喝。吃罢饭,那人要走了,还说:“把支票拿好,小心丢了!”他们把支票就放在鞋壳里去东大街,并商量了取了现款,一人走在中间,两人一前一后护着,以防坏人打窃。结果去了银行,银行说支票是作了废的,他们就急了,忙去那人所说的公司,可哪里有尚武街甲字178号?!三人抱头哭了一场,骂那骗子,骂西京城,骂自己昨晚上说女人!骂毕了,就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的警察让写了材料,说:“好了,回去吧。”他们说:“这一写就完了?”警察说:“这不完又怎么着?骗子又不在派出所,我们总得去查访呀!”又是一日三次去派出所查问抓到骗子了没有?没有。三个人就三天里在城中东跑西窜,希望能碰上那个狗日的。也真巧,竟在德安巷口的酒馆里碰见了!狗日的坐在店里喝蛇胆烧酒,下酒的菜也是油炸的蝎子。他们隔玻璃窗瞧见了,一下子扑进去就按倒了。那人个头不大,力气是没他们大的,按在地上拧蹭都没拧蹭的,就扭到派出所来。那天已是晚上十点,派出所只有一个姓黄的警察值班,当时审问了,骗子也承认下来,姓黄的就把他用铐子铐在房里。骗子却说他没有钱,让给他的小姨打个电话,他小姨在一个宾馆工作,让她带了钱来赎他。后来那个小姨就来了,画蓝眼圈,染的黄头发,一身的香水气,熏得他们直恶心。骗子铐在里间,姓黄的和女的在外间,姓黄的原让他们夜里不要走,就守在门口看护骗子,但姓黄的和女的谈的时间长了,把外边的门也关了。关就关了吧,人家在里边做什么,他们不敢看的,只要能把钱追回来,人家干什么事咱管毬他了?再后来,那女的就出来走了,姓黄的出来送女的,说他肚子饥了,让他们去买些热包子来吃。事情就出在了这里——一个人出去买包子,到底买多少,钱要三人分摊的,总担心去一个人买了,将来以少报多,三个人心奸了,就一齐去买。但是,等把包子买了回来,骗子却没有了!姓黄的说他去上厕所,回来便没见了人,铐子是用一颗钉子撬开的,还拿了撬开的铐子给他们看。他们知道姓黄的做手脚了,拉住他说不行,姓黄的就凶起来,说他们打闹派出所,掏出电棒击他们。他们哭着出来,也不敢再住客栈,从昨日夜到现在只是在街上诉哭,讨起零钱好回去呀。

    夜郎听他们啰啰唆唆说了半天,一把把鼻涕捏下来甩在地上。脏手在路灯杆上摸摸,又在腿面上擦,逢着几个人过来了,就拉了哭腔诉苦,说:“大叔,大叔,行行好,给个几角钱好做盘缠啊……”夜郎啪的一声扇了一巴掌,那年轻的叫道:“你打我?你为什么打我?!”夜郎骂道:“孬种!在这儿哭闹让谁同情你?为什么不再去派出所?派出所也不只是那姓黄的一个人开的!就是派出所不管,怎么不去找分局,找公安局?!”那人说:“到哪儿去找?去找谁呀?日他娘,这西京是啥毬城嘛,我再不来啦!”夜郎说:“你就是再不来,也得回去后再不来,你现在怎么回去?”那人说:“我怎么回呀,回去了那一万元的债我拿啥去还?实在不行,我就去撞车啊,让车轧死我,我挣个尸体钱。”夜郎说:“像你这号人,死了赔命价是一千元也多了。”那人听了,就号着哭起来。夜郎摇着头要走,又不忍心走,瞧街上有没有警察,没有,就骂了宽哥,该用上你了你不在,干那些少盐没醋的事顶个屁用?!就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个人来。”

    那人说:“你可再不敢骗了我们,我们跟了你一块去。”夜郎说:“我真想再扇你个耳光,这阵倒这么多心眼!我骑车子,你们三个人怎么走?”那人说:“我雇个三轮车,咱一块坐上,车子也坐上。钱我掏嘛!”四人赶到挂有“免费打气”牌子的地方,宽哥果然在那里。宽哥似乎更高兴,一见面就拉夜郎在一边,悄悄地要借钱哩。

    夜郎看着宽哥脸上有一道伤痕,说:“和嫂子又打架了?”宽哥说:“男不跟女斗,鸡不跟狗斗——我让着她的。”夜郎瞧他说得认真,也不敢笑了,说:“好,男子汉大丈夫!得多少钱?”宽哥说:“五十。”钱给了,夜郎说:“和嫂子一吵嘴你就没钱了,你得给你攒些私房钱哩,出门在外,一分钱难倒个英雄汉哩!”宽哥说:“我没空和你油腔滑嘴!”就跑过马路,瘦高高的个子一晃一晃地躲闪着车辆,一只鞋就脱了,蹴下去系带儿,一时系不及,一条腿就踮着到了马路的那边。栅栏上趴着一个女人,二十四五,腆着个大肚子,接了钱,不停地给宽哥点头。过会儿,他过来了,扬扬得意,嘴里哼着小调儿,对夜郎说:“你瞧着那女子了吗?”夜郎说:“长得好!”宽哥说:“你个色狼!这女子是从宁夏跑过来的,手里拿了张字条,来问我:有这个字条,车站能不能让坐车?我看了那条子,是宁夏收容站出的证明,上面写着:虽系骗婚,但身怀有孕,放其回原籍。我说快把这条子收了装好,还不嫌丢人吗?今年多大啦?她说二十二了。哪里人?安康西乡的。她是没钱,说嫁给人家的钱寄回给她爹了,如果我能借给她钱,她一到家就把钱邮还回来。可我身上偏偏没钱,不借她吧,她以为我这个警察不借她——警察都不肯借,谁还会借?借她吧,到哪儿找钱去?你来得正是时候,是雷锋哩!”夜郎说:“我是个瓜

    !”宽哥说:“怎么啦?”夜郎说:“那样个女子,能去骗婚,还能给你还了钱?”宽哥说:“你别把世上看得太肮脏了,那女子就是个骗子,那肚里的孩子总不会也是个坏种吧?!钱我会还你。”夜郎气得说:“你真真把年代活错了,活到古时候你是个贤人,活到六十年代,也是个雷锋,活到现在嘛……”宽哥说:“我只当好一个警察。”夜郎说:“好,好,好警察!那我现在就寻你吧。”便把三个农民上当受骗的事说了一遍。宽哥气得就在身上抓起痒来,手在背上够不着,从地上捡了个树棍儿从后领伸进去挠,说:“人呢?”夜郎回头看时,三个农民却去商店买烟,急急跑过来,拿烟给宽哥散,宽哥说不抽,农民说抽吧抽吧,把一支烟架在了宽哥的耳朵上。宽哥问:“是哪个派出所?”农民说:“□□路派出所。”宽哥说:“你们可要说真话,派出所一般是执法行事的,你们要说谎污蔑了他们,那我是不依了你们,若真是那回事,我倒容不得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的汤!姓黄的能认得吗?”农民说:“烧成灰也认得他,麻秆子腿,狼掏的脸!”宽哥说:“狼掏的脸?”农民说:“脸是个凹形,一看见那种脸,我们就来气儿了!”宽哥说:“那跟我去分局吧。”去挡了一辆出租车。农民却不上,说要步行。夜郎吼道:“不让你们掏钱,不坐白不坐!”推进车里,看着走开了。

    忙活了大半天,夜郎才到了清水巷,吴清朴在,虞白却出去了。

    夜郎心下有些怏怏,但人却放松了,寒暄了数句,就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吴清朴当然愿意帮忙,当下就相跟了去找刘逸山。

    吴清朴与陆天膺并不熟,但与刘逸山是世交,走到巷口,他买了一瓶“五粮液”带着,夜郎这才想起自己空手,也要去买些礼品,吴清朴制止了。赶到刘家门口,门前马路边的花坛水泥台沿上,陆天膺和刘逸山正坐在那里聊天哩。吴清朴说:“瞧见没,那个戴墨镜的就是我刘叔。他脾气古怪,见不得在人多的地方说他会阴阳的,你在这儿蹲着,我给你招手的时候你再过来。”夜郎就蹲下来,装作无事,偷眼儿看刘逸山腿长身高,脑袋却很小,胡子和眉毛都白了,却一头黑发;一把扇子扑扑地在腿上扇打;鞋却是脱了的,盘坐在台沿上,台沿下的一双板儿鞋弓都朝外,形如X:身边放着一根藤杖,陆天膺却裸着怀,手捧了宜兴壶,一边呷,一边拿脚去踢那藤杖,藤杖的一头就撞得一株月季花一摇一摇地动。吴清朴走过去,向两位老者弯腰问候,那刘逸山头并未向着夜郎的方向,却说:“你带了人来,却怎的不让见我?”吴清朴说:“刘叔怎么就知道了?!”陆天膺说:“你能瞒得你刘叔?你刘叔是贯通了的人,贯通了的人是什么?就是老得成精的狐狸嘛!他出门戴墨镜,不戴眼镜眼睛也要眯着,外人还以为他傲慢,其实他是不愿意睁眼看人,看人就是虾,肠肠肚肚的全透明着!”刘逸山说:“我要真是你所说的老狐狸,你也是老虎,我狐假虎威了!”陆天膺呵呵大笑。吴清朴已招手让夜郎过去,夜郎给刘逸山鞠躬了,也给陆天膺鞠躬,陆天膺说:“这小伙在南丁山的戏班?”夜郎说:“陆老好记性!上次我没跟你老多说,我虽认识你老迟,但你老的名声却早知道。我跟祝一鹤先生熟,我在他家看见过你老的画。”陆天膺说:“噢,祝一鹤,听说他病了?”夜郎说:“中风不语一年多了,我就是为他的病来求刘老先生的。”陆天膺说:“逸山,这你得给治治,是祝一鹤病了。”刘逸山说:“哪个祝一鹤?”夜郎说:“原来是市府的秘书长。”刘逸山说:“我不认识他。”

    这当儿,有三个人从马路那边走过来,一人殷勤地说:“刘先生您好!”刘逸山说:“不好。”那人噎住,又说:“吃过饭了?”刘逸山说:“没吃。”那人一时尴尬,陆天膺就说:“中国人见面总是问吃了没吃,穷肚子把人也坑苦了!”刘逸山舌头一顶,伸出的舌尖上有一片人参,又收回舌底含住了,说:“我吃了,你也吃了,那一个人却是三天没吃了!过去是有牙没锅盔,现在是有锅盔没了牙!”那人忙说:“刘先生真神,你瞧出他病了?”刘逸山说:“没病你能给我问候?明日去我诊所吧,现在没笔没纸的。”夜郎说:“我这儿有。”从怀里掏出递上。刘逸山说:“你倒会落好!”竟站了起来,将纸贴于墙上写方子,写好了,说:“先吃三服,吃完了来换方子——现在萎缩性胃炎咋这多的?!”那三人谢天谢地去了。

    吴清朴赶忙说:“刘叔,别人不救,祝先生你得救的!当年多英武的人,现在快成植物人了,夜郎今日特来找你,这瓶水酒不算什么礼,也是夜郎一个心吧。”就势把酒放到刘逸山身边。夜郎也说:“实在不成敬意,也不知陆老先生在这里……”陆天膺笑着说:“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刘逸山说:“拿来了就喝吧,现在酒也就属于我了,咱们去喝了去!”陆天膺说:“我只说逸山高古是不会收人礼的,说出政府官员也不愿治病的,没想也是凡人嘛!”刘逸山笑了说:“那好,天膺比我清高,这酒你就不喝了,看着我们喝吧。”故意招呼清朴、夜郎进门去,不理陆天膺。陆天膺却也跟了来,说:“我怎么忍心只让你一个人犯受贿的错误呀?!”

    四人进门入堂,堂上赫然一副对联:宝镜高悬,物来自照。心里森然,自不敢乱说乱动。在桌边坐了,刘逸山就从厨房拿了一盘东西,说:“正好有稀罕下酒菜,炭豆,吃过没有?”夜郎正不知炭豆为何物,端来看了,才是一盘炒焦了的花生米。四人一边吃喝,刘逸山便说:“受不受礼,给不给当官的看病,那是另一回事。就说当官的吧,现在人一提当官,心里就嘀咕是丑恶的事,听说谁在仕途上混跶,就背地里瞧不起,这都是当不上官的人的不平衡心理。当官不是说有能力有本事的就能当官,但当官又有什么不好呢?当官可以是贪官,也可以是清官,反对当官就说明你清高了?前些年兴工农兵,谁出来都说:咱是老粗!说老粗好像就光荣。现在腐败的官多了,一些人出口就爱说:咱是直杠子,巴结不了领导!这用得着嘛?!喝,这酒里也不见有什么不好的气味嘛!”别人喝一口,他倒喝两口,不一时脸色就赤红了。夜郎见刘逸山能喝,提了瓶子双手要敬,刘逸山摆了摆手,夜郎只好放下说道:“刘老身体真好,虽然胡子眉毛白了,头发还这么黑!”刘逸山说:“我有不白之冤嘛!”夜郎见刘逸山如此开朗风趣,也放松了许多,渐渐随形适意,也多喝了几口,刘逸山就问:“几两酒量?”夜郎说:“最多喝过八两。”刘逸山说:“好,以后常到我这里来,咱做个酒肉朋友,现在能喝八两白酒的人越来越少了。天膺年轻时能喝,现在吓得不敢喝了。”吴清朴说:“陆老身体不好?”刘逸山说:“身体不好?一顿吃过我三天的!他是喝醉了酒就想画虎,年轻时被人骗了不少的画,如今画值钱了,怕喝醉了又把钱给了别人。”陆天膺说:“好狗贼,三年不打自招,你那里有我那么多画,原来却是骗我喝了酒得的?”笑一回,说:“他是个酒鬼,一日不喝几次,腿都立不起筒子哩。”刘逸山说:“我这是吸毒哩。”吓得吴清朴一跳,说:“刘叔吸鸦片?!”刘逸山说:“你只知道个鸦片!人无嗜好不能交的,但这所有的嗜好其实都是毒品,我爱酒是吸毒,你赌博是一种吸毒,贪色也是一种吸毒。夜郎,你那个祝一鹤好好地当他的秘书长,怎么就病成那样?”夜郎说:“还不是秘书长当的!”把得病的原因粗粗谈了一遍。刘逸山说:“瞧瞧,当官当到这个份上,不也是吸毒吗?”吴清朴说:“刘叔,祝先生的病能不能治好?”刘逸山说:“请医生看过没?”夜郎说:“中医西医都看过了,气功师也发过功,都是效果不好,似乎越来越不行,人已经全痴傻了,又流起涎水。”刘逸山“嗯”“嗯”了一阵,说:“如果一种病长时期得在身上,说治治不好,说死死不了,那就要想想这一定是有原因的了。”说着问夜郎:“懂了吧?”夜郎说:“不懂。”刘逸山说:“不懂我也不给你解释了。喝酒,你把这剩下的酒都喝了,明日一早,我去看看,好了,算他的命大,不好了是我本事不强。你知道他的生辰年月吗?我晚上得准备准备的。”夜郎伸胳膊腕说了生辰年月,提瓶把酒喝干了。

    翌日天明,夜郎雇了一辆出租车到刘家门口,刘逸山正坐在院中一块石头上养气,见他进门,便拉了到屋里,桌上已放了一沓朱砂画就的符,和一把龙泉宝剑、一个秤锤,让夜郎把剑和秤锤在一个长口袋装了,说:“你也看看。”引进卧室,刘逸山点了烛,打开了墙上一个小小的暗橱。暗橱里是一尊泥塑神像,夜郎认不得是何种神仙,而神像下放着六七枚印章。刘逸山取出两枚,按了朱砂印,一一盖了在符上,说:“这是用正月十日天雷击轰的枣木刻制的,盖上了符才起灵的。”夜郎顿时庄严,诺诺点头,看着他又把两枚印用黄表纸包了揣在怀里,一径走出院子,脑子还恍恍惚惚的。上了车,刘逸山说:“你今日来得倒早。家里有蜡烛吗?”夜郎说:“有蜡烛的。我怕堵车,避开上班时间,没想街上还是堵得厉害。”刘逸山说:“不妨的,我今日不让再堵的。”刘逸山就坐到了司机旁边,一手拿了那装符的纸包,一边掐出个青剑诀来,出租车从巷子开出去,果然一直畅通。夜郎说:“真神!”司机说:“到十字路口就不行了!”车往十字路口去,远远看见前边堵住了,车前五百米处又有一辆大卡车,司机故意加大油门要靠近卡车,可卡车却一拐弯钻进旁边的一条小巷去,那十字路口的堵着的车却开通了。如此驶过几条街,不但没有被堵,且每到十字口绿灯就亮,直到了祝一鹤的居楼下。惊得司机说:“老先生你是不是人?”刘逸山说:“你去买个烧鸡来看我会不会吃?”司机说:“哎呀,老先生,你能不能给我个什么东西,让我开车不堵就好了,这堵车坑我一天少挣百十元哩。”刘逸山说:“钱是有定数的,我让你多赚了,别人就要少赚了。”说说笑笑,两人下了车。

    夜郎问:“刘老,你说的定数是说钱固定有数的?”刘逸山说:“可以这么理解,世上什么逃得了数字?祝先生是几号楼几单元?”夜郎说:“七号楼二单元四层七号。”刘逸说:“七二四七就是祝先生的数,别人怎么不住在这儿偏他住在这儿?一说到七二四七你是不是就想到祝先生?”夜郎说:“你这是不是‘周易’?”刘逸山说:“不是‘周易’,也是‘周易’。”夜郎说:“‘周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刘逸山说:“《周易》是把最复杂的事变成最简单的一本书,要给你解释,就把最简单的又说得最复杂了。你背得过八卦?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你听不懂?!金木水火土总知道吧,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夜郎说:“噢,那就像喝酒打老虎杠子,老虎吃鸡,鸡吃虫,虫吃杠子,杠子打老虎嘛!”刘逸山气得半晌不言语,说:“你说的不是‘周易’,是周一!”

    到了祝一鹤家,敲了半天门,阿蝉把门开了,她那个同乡也在,两人正在玩跳棋。见了夜郎,忙把跳棋收了,就去换祝一鹤下巴上的涎水缸。夜郎没个好颜色,冷冷地说:“请了先生给祝老治病的,你烧好开水泡上茶了,都出去到门外,谁来也不让进!”就领刘逸山在客厅坐了。一会儿,阿蝉泡了茶来,出门去了,夜郎说:“你也看见了,祝先生就成了那个样!”刘逸山扭头往那间屋里看了看,没有言语,只是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后来,让夜郎取蜡烛,又取了小碗盛了米,就在桌上摆神位,点烛,燃香,拿了香火去祝一鹤头顶上绕了绕。祝一鹤睁着眼,嘴里支支吾吾说什么,说不清,刘逸山一挥手说:“你当官的不信这,你睡着好。”祝一鹤果然就睡着了。刘逸山把香插回米碗里,拜了几拜,便默坐一边,半晌口里念念有词,然后双手掐成一个咒诀,夜郎看清是反了掌把十个指头套成一个莲花状,突然双膊交成一个阿拉伯数字的八字,竟将最小的圈儿往头套去。这简直令夜郎不可思议,那么小的圈儿怎能套过头,且老头子硬指硬胳膊的!刘逸山的脸色都变了,越是套不进去,口里念声越大,最后套过脖颈,僵住了半天,说:“好了,摆台了!”脸面严肃森然,一手掐了阳剑手印,一手持了龙泉剑,从门口往桌案方向,起右腿,行七步,怒目炯炯,杀气腾腾,立脚于桌案前,念道:“吾奉上方诸天神,十万菩萨开法门,奉佛奉祖奉大道,又奉古天真牌位,玉皇敕令男共女,金牌挂号躲阎君,七十二面金牌到,我是龙华会上人,天护星斗地护神,三灾八难离泽门!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念毕,猛一跺脚,随口吼出一个“嗨!”再收剑侍立,面带微笑,将一张金牌符在神位前焚化。如此,再退回原处,又持剑七步上台,念七遍咒,焚七张符。夜郎早已大气不出,如木如石呆立,直到刘逸山说:“你把秤锤、红纸和笔墨拿进来。”夜郎一一拿了,刘逸山又让他退出往卧室去吧。夜郎一进卧室,房门便被拉闭,夜郎便又听得一阵窸窸窣窣响,但见祝一鹤仍沉沉不醒,面有微笑模样。过了好久,刘逸山让夜郎出来,说已用千斤秤锤压镇住灾病了,把一个红纸包交给他,要求放在最僻静的地方。夜郎按按纸包,知道里边有秤锤,还有什么,一概不知,藏于卧室的床头柜里。刘逸山已经是满头大汗,又用红纸包了一张特大的符,过来装在祝一鹤的贴心衣袋,将其余四张,大门后贴一张,床头墙上贴一张,厅里贴一张,厨房门口贴一张,方坐回客厅,长长地嘘气。夜郎赶紧重泡上茶,让先生歇息,刘逸山却让端了开水来,将一灵符点着化灰,和在碗里,要让祝一鹤喝下。夜郎说:“他睡着了怎么喝?”刘逸山说:“已经醒来了。”夜郎端了符水过去,祝一鹤真的睁了眼睛在看天花板,便扶着让喝下。一切完毕,开了大门放阿蝉进来,阿蝉已经蹲靠着门板瞌睡了,门一开,骨碌滚进来,羞得满脸通红。刘逸山就将一沓七张的灵符交阿蝉放好,嘱咐此后七天,每天子夜焚符化水给病人喝,焚符前需面东,右手掐莲花手印,念服灵符咒语。阿蝉听了一遍,说她记不住,刘逸山就写在纸上。阿蝉看了,认得是“谨请龙庭古佛僧,三阳老主法持增,诸佛下界来拥护,众位菩萨保安宁,天也增寿地也增,五方五佛救众生。”却不信,说:“念这词儿,祝老病就好了?他这怕是中了吃死鬼的邪,躺着不动,饭量倒大哩!”夜郎窝了她一眼,说:“你快去收拾饭菜吧。”阿蝉去了厨房,刘逸山一边整理他的法器,说了一句:“这保姆不该托生个女的。”

    祝一鹤服过了三次符水,人还是痴傻着,但明显地胖起来,也白了许多,阿蝉用手指在他的额上按下一个坑儿,坑儿立即就恢复,认作不是浮肿,就觉得奇怪。在服第四次符水时,把咒语放在床边一边看着念,一边擦火柴点符,火烧到手边了未及时理会,待烧到手,急一扔,残火纸竟落在祝一鹤的胡子上,“刺啦”就烧焦了一撮。吓得阿蝉抓了枕巾去捂,总算没有烧掉全部的胡须,就慌乱从地上捡了那符灰条搅在水碗里,给祝一鹤喝下。祝一鹤睡着后,那焦了一撮的胡须怎么看也难看,阿蝉害怕颜铭和夜郎知道后责怪,要赶了她走,就机灵了,去街上请来个理发师,将祝一鹤头发理了,把胡须剃了个精光。剃了胡须的祝一鹤,吃饭喝汤干净了许多,更显得白胖,服过第七张符,脸上嫩红如妇女,皱纹也没有了,一张嘴却缩小,上下唇纹似乎比先前多,常常窝陷下去,犹如婴儿的屁眼,倒慈祥得如睡佛了。这变化喜得颜铭在平仄堡表演时装时说给了宾馆经理,经理又到处张扬,邹云就过来告诉了吴清朴和虞白,两人都觉得稀罕。

    一日,丁琳他们的公关协会要组织一次企业和文化的联谊活动,刊物上需要一篇关于民俗博物馆的文章,就想到最合适的撰稿人该是虞白,在电话里给虞白说了,虞白只是不肯应承,丁琳便去肯德基店买了两包炸鸡,搭乘了出租车过来。

    门虚掩着,敲了几下没人应声,推了进去,虞白照旧在沙发上卧着,人已经瞌睡了,一条胳膊垂吊在沙发下,一条胳膊搭在心口,还拿着一本书。丁琳悄悄走近,才要抽出来要看那内容,虞白醒了,说:“取回来了?”丁琳随口应着“嗯”,却莫名其妙,看虞白时,眼并未睁,就明白把她当作另外一个人了,索性要戏弄,从提包里取出炸鸡,撕了一片,放在虞白嘴边。虞白急地睁了眼,恍惚间瞧见一个人坐在身边,冷丁就翻起来,极快地跳坐在沙发扶手上。待看清是丁琳,骂道:“你把我吓死了!你个贼东西!”丁琳笑道:“真是神经质,就是个要来强暴你的人,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还说害病哩,身手捷快得很嘛!”虞白重新卧在沙发上,额上已是一层细汗了,说:“正是有病,心才惊的,你怎么进来的?”丁琳说:“你门虚掩着我怎么进不来?”虞白说:“这清朴混账,走时连门也不带上,我还以为他把药丸带回来了。”虞白患神经衰弱七八年了,她把病没办法,病把她也没办法,时好时坏,就这么僵持着。前一个星期日,两人相约着去美容按摩,虞白情绪很高,她还说:“你今夏气色好。”没想才过了五天,虞白眼眶都发黑了。丁琳说:“老毛病又犯了?”虞白说:“就是,连着四个晚上失眠。你说是睡着了,老鼠从电线绳上往上爬都听得着;你说醒着,却是做梦,一个梦连一个梦,竟然内容还能继续——你以为我在哄你哩!民俗馆有什么写头,记录个房子建筑,我倒提不起劲的,让谁谁都可以完成的,偏寻上我!”丁琳说:“哎呀,本来要同情你的,活该不让人同情!自己有一点点才气,倒看不上写份材料,想象力好些,可怎么不去写个长篇小说来?”虞白也觉失口,哧地笑了。从沙发上坐起来,一边翻丁琳的提包,撕了一块鸡肉嚼着,一边吮了有油的指头,说:“我倒推荐个人,绝对给你完成得圆圆满满的。”丁琳问:“谁个?”虞白说:“夜郎。他原是个写过材料的,又从未去过民俗馆,看了又是新鲜,写起来有兴奋感,再是……”却不说了,眼睛一眨一眨看丁琳。丁琳才要问,吴清朴回来了,提了一包药丸,领着黑狗丑丑,与丁琳招呼了,丑丑却径直往后院里去。虞白叫道:“丑丑,丑丑你没礼貌,阿姨来了,也不行个礼的!”丁琳怒嗔了:“我是狗阿姨,你该是狗娘了!”丑丑便从后门跑进来,嘴里叼着一双塑料凉拖鞋,放在沙发下了,就面向丁琳坐直,两只前爪合起来一举又一举的。虞白说:“丑丑给阿姨作揖了!去吧,去吧!”让狗去了,笑着说:“我将来要有孩子,就生个像丑丑一样的,丑是丑,男孩子丑着了好!”丁琳说:“好不要脸,不说寻个丈夫的话,倒谋着要孩子!”吴清朴把药丸放在桌上,一丸一丸放到一个盘里,也笑了,说:“真是怪事,白姐这次犯病,什么都觉得丑着好,说这桌子腿儿太细,应该做一件憨憨笨笨的,把屋里那些细瓷瓶儿都收起来,倒买了几个黑陶回来……连我也瞧着不顺眼,嫌梳头啦,刮脸啦……”虞白顿时脖脸泛红,说:“你尽是胡说!——丸药弄好了?”吴清朴把药方单儿拿给虞白说:“丸药是弄好了,十七味都全的,只是药枕里配的药,仁庆堂里没有肉苁蓉、川芎、乌头。”虞白说:“这不行的,缺一样效果就差了。”丁琳说:“又是自个配的,真个久病成医了。”拿过药方看了,见上面写着:

    飞廉、薏苡仁、款冬花、当归、白芷、辛夷、木兰、蜀椒、柏实、防风、人参、桔梗、白薇、荆实、蘼芜、白蘅、杜蘅、官桂、川芎、肉苁蓉、蔓木各五钱。乌头、附子、藜芦、皂角、蔺草、矾石、半夏、细辛各五钱。

    丁琳认得各味药的名字,却不识各自的形状,更不懂其性能作用,只佩服虞白是狐狸精,没有她不会的,就说:“仁庆堂没有了,南大街西边关明路中巷有家天和堂,那儿药较全的。”吴清朴说:“路我能跑的,只是仁庆堂的抓药的看了方子,说毒性药这么多样干啥?我说做药枕的,他直摇头。我心里倒犯嘀咕,才回来了。”虞白说:“这你不管,你姐要是毒死了,丁琳在这儿做证;与你无干系的。你就再去天和堂跑一趟,那儿正好是黄阳区工商局所在地,也可再找找人家,多说好话,看还有没有可能批下来。”丁琳问:“还是那个营业证?”吴清朴点点头,要出门又去了,却说:“白姐,你要再不找个姐夫来,把我就累了!”虞白骂道:“这话是邹云的意思吧?你是她的对象,还不是她的正式老公,她就要独霸呀?你是我的表弟,我偏让她吃些醋水不可。”吴清朴赶紧说:“这可不是邹云的意思,你不要说给人家呀!”虞白说:“给邹云屁大个事你都跑前跑后的,到我这儿就累了你了?!丁琳,你瞧瞧,这将来是不是个惧内的坯子?!”吴清朴着急出去了。虞白就笑着收拾药丸,药丸蜜掺得多,外层湿黏黏的,大小如桐子,当下吃下了七丸。让丁琳吃,丁琳不吃,虞白说:“这是补肾茯苓丸。心悸、噩梦、涩目失眠,都是肾虚冷所致,我翻了许多药书配的,或许能顶用的,你吃了也无妨。”丁琳说:“治肾的,你亏了肾了?”虞白说:“你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还要作践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一定以为房事多了人才肾亏的,虞白又没个男人亏的什么肾?!你要这么欺负我,赶明日我就真要给你那个小白脸去信勾引呀!”丁琳说:“我放心得很哩,你看不上小白脸,你要个丑的!”戗得虞白又是个红脸。

    丁琳偏不饶她,故意正经脸色了说:“你刚才推荐了个夜郎吗?你推荐夜郎,又说了个‘再是……’还再是什么?我不懂的!”虞白说:“我说过夜郎?——我说过夜郎的话,我已忘了,你还这么记着?!”丁琳说:“你这精鬼!自己偷了牛让我拔桩!”虞白说:“那天夜郎来,我看你俩挺能说得来的,你要给他吩咐任务,他才不知怎么个轻狂劲儿给你干哩!他一来劲儿,枯燥的材料都会写得一片灿烂,哪里还用得上我病恹恹的人,写出来也是有气无力。”丁琳再次提起夜郎,有心要证实一件事的,听虞白这么说,便开悟了,却想这鬼东西又耍套子,要我为她垫底,又还要把我先抬举起来!入夏以来,虽未犯了旧病,身子骨仍是虚弱,但见了夜郎,酒也喝醉了,又提出去美容呀,精神得很哩,这几日却又一落千丈,病得这样,多半是一时把精神提了起来,过度兴奋了又陷入另一个痛苦境界中去了!再说,我托她写民俗馆,这对她易如反掌,她偏要拿派作势,骗得我来,来了借题提到夜郎……丁琳心里这么琢磨,一方面为老朋友难得这般的情景而高兴,一方面又为她的花招而发笑,便故意要逗她,说道:“初次见人家,多说几句话算了什么?我心里没冷病,吃西瓜就不在乎了!”虞白说:“我就服了你这一点!”丁琳说:“你还能服我?”虞白说:“你是把真事做得和假事一样的。”丁琳说:“这才胡说八道!那你是把假事做得像真的一样了?”虞白说:“可不是这样!这几日邹云来说,夜郎请了刘逸山去给祝一鹤整治,祝老头服过灵符水变得又白又胖,面带桃花,睡着了还笑着,像个弥勒佛似的。我就想约你到那儿瞧瞧去,却又害怕在那里见着夜郎!你说多没出息,要是你,早去了十回八回的——或许你早已经去见过夜郎了。”丁琳就笑。虞白说:“你笑啥?”丁琳说:“是把假事做得像真的一样的,那咱何不就把真事做得就是个真事?!今日就去!”虞白才知被丁琳套住了,羞口羞眼,慌张无措,随即起来卡丁琳的脖子。丁琳说:“你别卡死我,说破了就说破了,也省得再吃药!——你的毛病就是弯弯绕,聪明常被聪明误。”虞白却不答话。

    待了许久,虞白喊丁琳去卧室床柜下取一瓶洗剂药水,丁琳取了送去。后来,两个女人说了许多女人身体上的话,重新回坐到客厅里了,虞白说:“现在倒离不得这洗剂了。丁琳,或许我上一世是个坏女人的,这一辈里才害得这样。”丁琳说:“既然上一世里是坏女人,这一辈里就能重新做人!”虞白看了丁琳一眼,就对着镜子照,一照半天,说:“老了!”丁琳说:“老了还一天十二次地照镜子?镜子是有镜鬼的,你好好照着,摄了你的魂去!”虞白说:“鬼也不要我的。”又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说破了就说破了’,破了什么?”丁琳说:“虚伪!今日咱去看那个弥勒佛去!”虞白说:“去就去!你来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去一个地方,是一个房子的,房子里一个大炕,像西府农村的那种大炕,炕角放着一沓沓叠上去的被子,铺着人字纹的草席,左手有一个土台子,蒙了床围子,上边是两个大木头箱子。我是从门口往里走,房里光线很暗,借着开门的光,先看见的是炕下的鞋,一双是大号的牛皮鞋,一双是细高跟的皮鞋,我意识到不对了,赶忙要退出来。退到门口心却不甘,想炕上睡着谁吗?回头一看,炕上坐着夜郎。我又要走,夜郎看了看我,却下了炕从我身边走出门去了。我也要走出去,但发觉我脚上没了鞋,刚才还穿着鞋怎么就没有了?我到处找,找不着。你说怪不,前日夜里一直睡不着,天明时睡着了还做了个梦,也是咱们说好去找夜郎的,可就是寻不着我的鞋,最后就醒来了。瞧这是怎么啦,与人家不生不熟的,却给人家做的什么梦?”丁琳说:“爱上人家了嘛!”虞白说:“这叫爱上?”哈哈大笑。又说:“我早已不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了,轻易就爱上一个人?那日夜郎来,有一点就使我看不上眼的。”丁琳说:“是那张马面?”虞白说:“他右脚尖的袜子磨破一个洞儿,露出来的指甲那么长的。”丁琳说:“我说你是神经质你倒不爱听,指甲没剪就影响整个人啦?爱上不爱上夜郎,那得有缘分,就是不往别的发展,交个朋友也是。”虞白说:“男人是容易产生错觉的,发展发展,真要假事做成真的了。”丁琳说:“那不是天大的好事?!”虞白说:“我这人没有男人会要的,孤独惯了……谁敢来?”丁琳说:“你也说孤独?这我就想起王涛说的话了!”虞白说:“王涛是谁?”丁琳却笑而不语,双目流彩,又忍不住了,附耳说了什么,虞白叫道:“又一个英雄折腰了!狗贼,我告小白脸去!”丁琳说:“又不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没情趣,还不允我找个说话的朋友啦?”虞白说:“王涛说什么了?”丁琳说:“王涛是见过夜郎的,说了一句:盖世的丑陋,旷世的孤独。”虞白说:“这倒说得好,夜郎这人我感觉就是这样,有人领好了会不是平地卧的人,领得不好就可能是个祸害。”丁琳说:“嗬,你们都孤独嘛!”虞白说:“孤独有什么好?我们羡慕你白白胖胖、随随和和,小鸟才依人哩!”丁琳说:“哟,自夸也不是这么个夸法吧?我是麻雀,叽叽喳喳,你们孤独,是狼才孤独,是鹰才孤独呀!”虞白说:“猪也孤独哩!”

    两个人正嬉闹成一团,门被敲着响,以为是吴清朴,开了门,却是嘴噘得多长的邹云,手里捏了一包药。丁琳说:“什么事成了这样?多漂亮的人也要成猪八戒了!”邹云把药交给虞白,脚一蹬,就把一双高跟鞋蹬飞了,说:“工商局那个苟矬子,姓这个姓就让人不顺气!他吃了我那狼虎二哥的黑食了,故意不给我办营业证,我和清朴嘴都能磨破,你瞧人家怎么了?待理不理,脚架在办公桌上剪指甲!什么东西!”丁琳说:“是你渠没渗透吧?”邹云说:“我提的茅台酒!我爹还没喝过哩!还要怎么渗渠?我上了他的床去,就为一个营业证?!”虞白说:“难听不难听呀?清朴呢?”邹云说:“我们倒气得吵了一架,他到饭馆里去吃羊肉泡馍了——他怎么是越气越能吃?!”虞白没吱声,也没听她再说下去,喊着“丑丑,丑丑,把药枕拿来!”。黑狗在后院里“喔”了一声,如仆人应诺,竟真的叼了一个木枕回来。虞白抽开枕盖,将带回的药末分盛了几小包往里装。一时都尴尬,邹云住了口,丁琳也不知说什么,凑近来看。这枕是红色的柏木心做成的,一尺二寸长,四寸高,枕盖上钻着粟米大的小孔三行,每行四十孔。丁琳无聊搭讪:“手工这么精巧的,买的?”虞白说:“托民俗馆修缮工特制的。”丁琳又说:“配的什么药,味儿好大呀!”虞白说:“二十四味。”丁琳说:“二十四味?”虞白说:“二十四种药与四时二十四节气对应,另加有毒性的药物八味,以应八风,估计对失眠有作用。”丁琳说:“只怕药枕这么硬,越发垫得睡不着的。邹云,也不要急的,咱可以多想些办法,好事多磨嘛。”邹云已去厨房水池上洗脸,说:“白姐这么能的,连药都自己配,可清朴咋恁没本事的?要是别个男人,甭说十个八个营业证,要个原子弹也拣着光溜溜的拿回家来了!”虞白说:“哼,原子弹要是棉麻做的,你早穿了衣服了!”邹云水刚淋到脸上,哧地笑了,说:“我臭美,白姐不也去美容按摩了吗?”三人笑了一气,冲淡了刚才的不快,丁琳就埋怨吴清朴怎么还不回来,等不及了,她要和白姐去看祝一鹤呀!

    虞白却说她不去啦。丁琳说:“你提出要去的,我是陪你,你倒不去了?”虞白说:“我咋觉得不妥?”丁琳说:“豌豆心又来了!”虞白用嘴努努厨房,低声说:“我这心怎么虚虚的,怕见着他。”丁琳说:“心虚了好,心虚了更该去见的。”虞白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你去吧,你去让他写民俗馆,也好拿录音机让他吹吹埙,录回来我听。”丁琳说:“想吃杏又怕酸了牙,活该二十世纪只留下最后一个老处女!”邹云洗完脸,突然跑出来叫道:“我想出一件事了!”虞白说:“慢点,小心牙掉了!”邹云说:“你们要到祝一鹤那儿去,定能见上那个夜郎的,他在社会上跑得多,保不准认识工商局的人!”虞白说:“谁说我们去祝一鹤那儿的?”邹云说:“琳姐不是才说了?”虞白说:“听她说的,这么晚了,与人家不熟,两个女人去人家家里?!要找夜郎帮忙,清朴与夜郎认识,让清朴自己去。”

    吴清朴去保吉巷七号院找夜郎,夜郎的门上着锁。问隔壁卖菜的小李,小李盘问了他半天,才说你找颜铭去,说完还怪怪地一笑。吴清朴问颜铭是夜郎的什么人,小李说:“你让我犯错误呀?!”吴清朴明白了几分,就按小李提供的地址寻了去,还特意为那个颜铭买了一瓶香水。在门口敲了一会儿,门不开,想着里边两人忙着哩,到楼下又待了一会儿再上来,又是咳嗽又是跺脚,为的是给屋里人招呼。开门的是阿蝉。吴清朴说:“你就是颜铭?”阿蝉问:“有什么事?”吴清朴说:“我来找夜郎,夜郎认得我的。实在打扰了,这份小礼物请你收下吧。”阿蝉当下和气了,让客进屋,还沏了茶水。从另一个卧室就出来一个娇小的女子,嘴里嗑着瓜子,看见了小礼物,便拿过来拆开,见是一个小瓶,不知是什么。阿蝉问:“是啥玩意儿?”女子说:“一堆英文字母。”又进了卧室。吴清朴纳了闷,也不好问,听见一阵咳嗽声,扭头看了,另一卧室门开着,床上躺着个肥胖胖的老头,嘴一窝一窝地嚅动,忽然醒悟这该是祝一鹤的家,自己那一晚是来过的,颜铭似乎是那次见过的保姆,印象虽然模糊了,但绝不是这两个。才要说话,门里又进来一个高个女人,深目耸鼻,高颧阔嘴,宽肩蜂腰长腿,发在脑后梳成小髻,上穿弹力紧身汗衫,下着喇叭形薄牛仔长裤,一双半高跟的宽头白凉鞋。吴清朴倒被镇住了,心想:还有比邹云讲究穿的人!但立即看出没有邹云的富贵相:脖子上没系项链,手腕上没有手镯,戒指有,不是钻戒,小背包也不是真皮的。那女人提了一包人参蜂王浆饮品,进来怔了一下,说:“来客人了?”阿蝉说:“铭姐,有人找夜哥的。”那卧室的女子闻声就出来往门外走,颜铭说:“什么味,小翠用外国香水啦?”那女子也不答话,出门一溜风下楼去。颜铭便低声对阿蝉说:“我已经说过,不要让她来,她怎么又来了?你是成心要闹出丑闻吗?”阿蝉说:“是她自个来的。铭姐,铭姐!”示意有客人在,不要多说了。颜铭唔唔应着,便对吴清朴说:“找夜哥吗?你是夜哥的朋友?”吴清朴真正明白自己弄错了,一是不该把香水送错了人,二是颜铭一口一个“夜哥”,压根儿也不是夜郎的那个——站起来做了介绍,掏了名片和身份证,说明为什么要找夜郎。眼前的颜铭已不是了昔日保姆的模样,颜铭也忘记了她是见过吴清朴的,但颜铭却知道吴清朴这名字,也就说你的女朋友是不是平仄堡的邹云呀,便夸说了邹云的美丽,然后说夜郎几日都未来过,五天前见他时,是说他们戏班由公关协会联系着要去南郊的太白机电厂演出了。吴清朴有些遗憾,就留下条子,写明了托办的事,让颜铭待夜郎一回来就及时交付他。临走时红着脸问颜铭的裤子在哪儿买的?颜铭就又夸邹云的福分,说这裤子是托人从广州买的。

    三日后,夜郎回来,机电厂付给了戏班一笔丰厚的演出费外,因从深圳运回了一批荔枝,又分给了每个演员一个纸袋。在西京是难于吃到这稀罕物的,夜郎就提回来,一颗一颗剥了喂给祝一鹤。颜铭把吴清朴的留条当即交给了夜郎,夜郎沉吟了半晌,问这几日还有什么事情?颜铭便抓了两颗荔枝给阿蝉,让她到厨房里吃去,就掩了门说起吴清朴来的那天小翠还来过,嘁嘁啾啾地道出一场是非。原是颜铭觉得小翠常来,保姆家的串门不妥,说过几次阿蝉,说过了也便作罢,没想一次回来,因她新配了钥匙,直接开了门进来,阿蝉和小翠精赤赤的身子睡在一张床上。她又恶心又气愤,把卧室门就反锁了,吓得阿蝉求饶半天,她把门打开,两人跪在地上给她认错,发誓再不敢了。可是,明着小翠不敢来了,等她去上班了,小翠还是偷偷来的。夜郎当下变脸,要打阿蝉,颜铭拦住,说阿蝉近来伺候祝老还勤快,要嚷开去,阿蝉肯定在这里待不住,祝老便没人照顾了,也让外人耻笑的。只劝夜郎有空去对面楼上找找小翠,吓唬着不让她再来就是了。夜郎觉得有道理,没再发作,但仍气得呼呼喘气,说:“这号事只听说外国有,阿蝉倒会的,真是丑人多作怪!”颜铭说:“你这话说得难听!这事与丑不丑没什么关系,丑又怎么啦?!我也想了,这都是因有了小翠才导致的。阿蝉从乡下来到城市原本寂寞,又伺候祝老,一天到晚地不能说个话,才闷得寻小翠来聊的,我遇过几次,阿蝉都是给小翠化妆来着,一边画,一边又呵斥又欣赏着好。那小翠年纪轻些,听说在乡下已有个男朋友,被人爱过的,怕是来了又常在阿蝉面前做小撒娇,阿蝉慢慢地学着男人样儿要保护她,一来二去地就……”夜郎说:“你只会把人往好处想!”颜铭说:“你才回来,不该把这恶心事说给你。——不说了,你瞧瞧我这裤子怎么样?”夜郎说:“刚才一进门我就看见了,真好,身材的优点全暴露出来了!”就剥了一颗荔枝塞在颜铭口里。颜铭说:“这条裤子特别合体,谁见了眼都亮的,那日吴清朴还问在哪儿买的,要给邹云也买一条。”夜郎说:“邹云是个艳乍人,搭眼一看好漂亮的,细看倒不如了清朴的表姐。她个头矮的,能穿了这裤子吗?”让颜铭又站远站近让他看,说:“你说说,别人看了都说些什么?”颜铭说:“是不是男人都喜欢听别人说自己老婆的好话?——当然尽是漂亮话,今日在街上就有人尾随我了半条街,吓得我出了一身汗,亏得碰着我们队的一个搞灯光的师傅,才摆脱了。”夜郎说:“世上瞎男人多,别心软上他们的当,他们说你漂亮,或者肯帮你点小么零碎,那都有企图哩。”颜铭说:“瞧你那小心眼,又爱听别人说我漂亮,又怕别人企图我,那你怎不把我养起来?你要是个大款,我什么也不干了,专买好衣服给你穿了看!”噎得夜郎半天没话。颜铭说:“生气啦?”夜郎说:“我挣不来钱,可我见过暴发了的人,他们有了钱吃喝嫖赌抽,你得小心着这些人,知道不?”颜铭一指头点在夜郎额头上说:“知——道——了!”

    饭桌上,夜郎说:“颜铭,今晚有空没?”颜铭以为夜郎要约她去保吉巷那边,脸红了一点,拿脚便踢夜郎。夜郎一时醒悟不了,颜铭就让阿蝉去看看祝一鹤是不是枕头枕高了,怎么有鼾声?阿蝉一走,颜铭说:“什么话也在饭桌上说?”夜郎说:“下午我去兴庆区政府,羿副区长我认识,让他去工商局说说情的。你买些烧纸在这里等我,咱晚上了到城墙上烧纸去!”颜铭说:“烧纸?”知道刚才想到了别的一幕,就不敢看夜郎,别转了头望那边卧室,却瞧见阿蝉在卧室里极快地剥了一颗荔枝在嘴里。颜铭回过了头,说:“烧纸?不逢年过节的烧什么纸?”夜郎说:“鬼节嘛。”颜铭说:“没到冬至,你过的什么鬼节?”夜郎说:“你只知道冬至是鬼节,你是西京人,你不知道七月十七日是西京的小鬼节?”颜铭说:“我父母死得早,我倒没有烧纸的习惯。怪不得昨日街上就有人卖烧纸,我还嘀咕,大热天的谁买你的纸呀?——可晚上我们要去鸿达纺织品公司去表演的呀!”阿蝉出来,悄悄问颜铭道:“铭姐,那荔枝是树上结的还是地下长的?”颜铭不搭理,说:“你下午了去买一刀纸来,晚上陪夜哥去烧烧。”阿蝉说:“夜哥肯要我不?”夜郎说:“你又不是艾滋病患者,我怎不要你?”颜铭说:“你这……!”夜郎说:“你买了纸,晚上六点钟我能过来就过来了,六点钟没来,你拿了纸直接在南门口门洞里等我。”

    夜郎吃过饭就去了兴庆区,区政府羿副区长正在开会,夜郎托办公室的干事去会场叫了出来,羿区长一出门就瞧见了夜郎在走廊一头站着,迟疑了一下,却嘟囔着干事:“是谁呀?正开着会的,是谁来找嘛!?”夜郎迎过去说:“羿区长,是我。”羿区长“噢噢”两声,立即四面看了,急拉夜郎到自己的办公室,随手把门关了,说:“是夜郎?!好长时间没见了你!上个礼拜,西郊农场又邀去钓鱼,我还想起了你,你那次是一次钓了二十斤吧?”去年的夏天,羿就调动到兴庆区政府,农场的负责人开设了一个鱼池,专供市上的一些领导星期天去钓鱼,羿便来约祝一鹤秘书长,祝一鹤当然也把夜郎叫去了。那一次,夜郎与羿认识,羿殷勤地跑前跑后,在鱼池边给祝一鹤安座椅,撑阳伞,还跑着去买了冷饮。祝一鹤每钓上一尾,他就大呼小叫,夸奖说祝一鹤的技术好。其实那一次夜郎钓得最多,羿几乎坐不住,仅仅钓上来三条。祝一鹤中午在招待所休息的时候,羿和夜郎在那里下棋,他拍了腔子给夜郎说:“兄弟,以后祝秘书长有什么事用得着我,我包了!你有什么事也只管来找我!老哥官不大,可在基层,凡我管的地盘上还有办不成的事?就是在我不管的地方有什么,咱也有办法托了别人!说句实话,有什么事你去找书记、市长,他们也不一定能办得了,他们还得请我们来办嘛。就是送礼,书记市长也不见得有人去送,一是不敢去送,二是想送寻不到门。咱基层干部就不一样喽!”当时夜郎倒觉得此人还直率,也就说:“基层干部离百姓近,事情办好了,老百姓的口就是碑,办坏事,老百姓也是一眼眼看着的。”羿说:“可不是,现在风气不好,如果老百姓要造反,首先掉脑袋的也就是我们这些人了!解放初,枪毙最多的是什么人?不是国民党那些大官,也不是毛毛随从,是县长,七品官这一级离百姓近,民愤大嘛。旧戏上一写县官都是些白脸——为什么?——一是写戏的人只熟悉七品官,也只敢写到七品官,二是写了七品官,老百姓看了戏能共鸣嘛!——七品官,芝麻大个官!嘻嘻,咱革命了几十年,还是个副的,嘻!”夜郎还真服了他这一席话,说:“过几年副的就成正的了!”羿说:“谁给你正的?你问问祝秘书长,为啥姓羿的现在还是个副的?”说完就呵呵地笑。现在羿又提到钓鱼的事,夜郎想起了这一幕,不免心里酸酸的,说:“羿区长还记得这些?你去年夏天去钓鱼,今年夏天也去钓鱼,祝一鹤他就没这个福分了。”羿说:“早听说老祝是病了,我一直还说去看看的,就是走不开身;当个屌区长,还是个副的,却一天到黑忙得尿都尿不净,裤裆都是湿的了!老祝也倒霉,政治生命就轻易让别人牺牲了!我现在算看透了,要在仕途上混,不跟人不得上去,跟了人危险性大,咱是与谁也不近不远,当然谁也不会重用了咱,谁也不会太陷害咱哩。”正说着,走廊里喊:“羿区长!羿区长!”夜郎就起身要去开门,羿“嘘”了一声,不让夜郎动,自个儿把门开了个缝,探出脑袋,问:“谁个?”立即又把门打开,笑着说:“杨书记呀,我来了个客人,马上就来。”夜郎看见门外站着一个黑壮汉子,手上的烟吸到一指长了,从口袋又摸出一支接上,十个指头蛋却焦黄黄的。一口浓烟就喷过来,说:“我以为你上厕所了,我也去了,隔着隔板说了几句话没回应。厕所里怎么又画了那么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羿说:“谁知道哪个又画上了,他娘的,去年我到哈尔滨,今春到广东,厕所里都是这些东西,总不会是一个人的作品吧?内容和形式竟一模一样!”黑壮汉子说:“刚才叫你,门开得那么一点,我想是不是来了相好的了?原来也和我一样黑包公!他好像我在哪儿见过?”夜郎也正疑惑,羿说:“你哪里见过他,他不是西京城的。”黑壮汉子“噢”了一声,说:“那你就快点来,时间不早啦,还有三个问题没研究的。”羿说:“乡里干部忙的是催粮催款、刮宫流产,咱整日忙收税,完不成任务,市上只怪罪咱,咱还能想出个啥办法?!你们先研究吧,研究成啥我也没意见——我马上就来的。”便把门重新关了,悄声说:“是区委杨书记,年纪倒比我轻,是市委诸葛书记的秘书下来的。”夜郎想起就是原市长和诸葛书记闹的那一场矛盾才使祝一鹤从此完结了政治生命的,就苦笑了笑,说:“好像我也见过他的……你怎么哄人家我不是西京城里的?”羿说:“他是知道你名字却记不准你的人的,要是知道咱们还熟,他可能又要怀疑我也是原市长线上的。原市长在的时候咱没沾过他的光,他人走了,我却带了他的灾,要不怎么到现在了这‘副’字像膏药一样还贴着揭不去呢。”夜郎听了,心里一阵阵发颤,眼前这个羿,是把他当作祸害而对待了,一时感到侮辱,脸色就难看起来。羿瞧夜郎生了气,赶忙说:“你别介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要真正贱看你,也不会让你来我办公室的。你不在仕途上不知老哥的为难,祝一鹤的下场你不是不知道的!给我说,有啥事要我办的?”夜郎原要拂袖就走的,但念及吴清朴拜托的事,只好又坐下来,说:“我有个朋友开办餐馆,你们工商局就是为难不给办营业证,来找你关照关照。”羿头歪起来,沉思了半会儿,说:“话可以去说说,但也不一定说了能顶事……你的朋友人没来吗?”夜郎说:“你领我去见见工商局局长,或者你写个条我去找,事情有个眉目了,我让朋友来办手续。”羿说:“是这样吧,你还是让你那朋友来,你在这不好。”夜郎说:“那好吧。”站起来就走,走到门口了,说:“祝你很快把副字去掉!”开门出去了。

    夜郎噔噔地从楼梯往下走,楼梯上铺着红地毯,每一个转弯处都放着痰盂,墙上写了“吐痰入盂,注意卫生”。夜郎吐了一口。又吐了一口,全吐在地毯上,下到一层,竟抬了脚高高地往那白墙壁上蹬出一个鞋印。临出大门,大门口坐着收自行车牌子的老太太,刚才推了车子进来时领过牌子,现在出门要交牌子;夜郎推着车子就出,老太太喊:“牌子,牌子!”夜郎吼道:“我就是贼!”把硬铁皮牌子摔在院子里。

    车子从区政府门口一直骑着往北,到了北城墙根了,夜郎才恨起自己是气糊涂了,骑到这儿来干什么?掉过车头又往宽哥家里去,发誓不找他羿区长,却非要把营业证办出来不可。半个小时后,夜郎气也消了许多,赶到宽哥家,宽嫂正在厨房里摊酿皮子,案板上放着一大盆面水糊糊,两个小锣般的铁皮平底盘,面水糊糊倒进一勺,摇匀了,轮流放进开水锅里去煮。天气很热,人胖汗多,额颅上擦着了面粉,面水糊糊也洒得案板上、锅台上、她的皮鞋面上斑斑点点。夜郎静了静气息,故作兴奋状,说:“人有福了,跌一跤都能拾锭银子的,嫂子怎么知道我爱吃酿皮,人还没到就做上了?!”胖嫂见是夜郎,没好气地说:“你闪远吧!”夜郎偏去抓了做好的一张,对空耀了,薄亮亮的透明,自个先切成条状,调了油盐酱醋辣子蒜蓉,端在一边吃起来。胖嫂说:“真不要脸!”夜郎说:“嫂子是大方人,今日怎么啦,总不是嫌我吃了?”胖嫂说:“我问你,你宽哥不识了时务,你也是瓜啦傻啦?你明知我夫妻闹得乌眼鸡了似的,吃饭不上一个桌子,睡觉不枕一个枕头,你作为兄弟的,却要害得我们夫妻离婚不成?!”夜郎吓了一跳,酿皮也吃不进去了,问:“这是怎么回事?”胖嫂说:“你是不是让你宽哥管那农民受骗的事来?”夜郎说:“有这回事,那农民太可怜的……”胖嫂说:“你宽哥不可怜了?!他是个什么官呀长呀的,他竟去分局汇报,分局说好是要抓了那派出所姓黄的,可后来分局却不抓了,只把骗子扣起来,追回那批药材就完了。其实呀,完了也就完了,农民没有吃亏嘛,你宽哥却上劲了,说为什么不抓那姓黄的?知法还犯法?目下公安系统搞整顿哩,这样的事都不了了之,还整顿个什么?——问题就在公安系统搞整顿的,分局怕影响自己的工作和声誉,要捂住见不得人的事哩。而你宽哥却以为他是正确的,他是真理,真理就要战胜邪恶……你笑什么,这是他说的,他一说都要说书本上的话,或者像领导人的话——可他把自己是张三还是李四忘了!五十年代他会说个保家卫国,七十年代他会说社会主义好,到现在了,不再说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没解放,可变得这样看不惯,那样看不惯!他要是个国家主席就好了,可以制定国策了,但他不是嘛,他能管了谁?他连他老婆我都管不住还想管谁?!”夜郎说:“这一锣儿熟了,得换另一锣儿了。”胖嫂忙去开水锅里提锣盘儿,烫,手在冷水里蘸了一下,提出来,翻倒在案上一张酿皮子,说:“我不知道熟了没熟用得你说?!我说到哪儿了?”夜郎说:“他连你都管不住。”胖嫂说:“胡扯淡!我说的是他仍较劲儿,又汇报到公安局里,局里领导发了火,责令分局去抓了那姓黄的!姓黄的是抓了,分局的领导就嫌他告状了,不满意了,明里话不说,暗里恨他,现在分局新住宅楼快竣工了,如果到时候想个点子,这房子就分不上我们了。夜郎,你记住,若分不到房,我是饶不了你宽哥的,要是闹得离了婚,这起根发苗的罪孽就是你弄成的!”夜郎说:“猪屙的狗屙的都是我屙的……你把后果也想得太严重了,宽哥是老警察,又是先进,能不给分房子?”胖嫂说:“太严重?如今就收拾起他了,局长家的儿媳把自行车停在局长家的楼下被贼偷了,局长发了火——也真是,这贼你谁的车子不能偷,偏偏要偷局长家的——局长整日抓社会治安,贼偷到他家了,难怪他不发火!局长住的那片楼区归你宽哥这个分局管的范围,局长给分局发火,分局就把追拿小偷的差事交给了你宽哥,他已经在那片楼区潜伏观察了三天两夜了,就要瞧他怎么个完成任务呀?!”夜郎不言传了,放下碗就要走。胖嫂说:“你怎么不说了?你要走呀?你惹下娄子了,你就要走呀?”夜郎也不回头,出门到街上,街上已过了下班时间,路灯也开始亮起来。摆夜市的小贩三三两两从各自家里推出三轮车、架子车,上边放着烤羊肉串的炭槽、炖砂锅的炉子、搓麻食的案板,以及羊肉、鱼肉、粉条、青菜、啤酒和各种冷饮。卖冰棍的女孩子嗓音很好。夜郎不停地与他们相遇,车子停停骑骑,心想:今日倒了霉了,遇谁生谁的气,是鬼节不宜办事吗?还是先祖的鬼魂在催我快去烧纸?闷闷不乐地就往南门口门洞里去。

    阿蝉抱了一沓烧纸,已经在那里等得不耐烦了,夜郎到的时候,她指着手表说:“夜哥,都七点二十五分了,鬼都等不及了!”夜郎说:“路上人多,我紧骑慢骑地差点让汽车轧死了。”阿蝉说:“是吗?轧死了这纸就给你烧了。”夜郎笑了一下,说:“真死了,你还会想着给我烧纸?”两人在南门口立了一会儿,城门里的小公园里依旧灯火辉煌,人群熙攘,那个长脖子算卦师还是那张破桌那副打扮。而人行道上已经有人在烧纸了,有一人一烧的,有两三人一起烧的,都是在地上画一个圆圈,烧起来火光鲜亮,照着烧纸人毫无表情的油汗脸。阿蝉才说了一句:“夜哥,你去那算卦师那儿算过吗?”却听得公园那雪松后的一堆人中有了歌唱,接着是一哇声地起哄叫好。两人驻足听了,已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