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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母亲说到了很晚,苏沙却怎么也睡不着,只觉得有块巨石压在胸口,咽不下也吐不出。于是便起身告诉母亲自己想出去透透气,母亲担心的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夜已经很深了,但她还是轻轻的点了点头,苏沙穿好衣服走出了院门。

    院门口,苏沙曾经和小姐姐一起玩过家家的小巷两侧的树木都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枯黄的树叶被大风吹的哗哗乱响,偶尔还会有被大风吹断的枯枝从头顶落下,远处隐约会传来几声狗叫,冷淡的月亮挂在树枝中间,被风吹的晃来晃去。苏沙漫无目的的走着,母亲的唠叨还在心头不断的回响着。其中的那句:“你爷爷、奶奶就躺在那里,你去问问他们看同不同意?”变得越来越强烈,最后完全占据了苏沙的心,挥之不去。苏沙干脆把心一横,暗自发狠到:“问就问——我倒要问问他们回汉通婚到底有多大罪恶?”想到这里,苏沙便向着东山上的坟地方向走去。

    爷爷、奶奶就埋在东山的半山腰,山路的右侧是村子里的回族公墓,有三、四亩地大小。左侧偏下是不大的一片汉族墓地。苏沙小时候,每年的“开斋节”都会跟着大人们来这里上坟,看着大大小小的长满了荒草的坟头常常感到瘆得慌。爷爷在苏沙出生之前已经过世,平时很少听到爸爸讲爷爷生前的事,妈妈到是讲起过一件关于爷爷的事让苏沙觉的很好奇。

    回族有三大节日,分别是开斋节、圣纪节和古尔邦节,据说在古尔邦节的这一天有个习俗,晚上的时候人们会仰望夜空,“教门”好的人便有机会看到天堂的大门,然后“真主”就会特许他实现一个心中的愿望。爷爷就是在古尔邦节的晚上看到了天空中的亮光之后,许下了“归真”的愿望,结果过了十天左右就去世了,临终前他就想喝一口肉汤,妈妈想尽了各种办法也弄不到,最后还是姥姥给了一小块牛油,让妈妈用开水化开,撒上一点儿葱花和盐端给爷爷。结果爷爷尝过之后还是摇了摇头,说了句:“不像!”

    奶奶在苏沙五岁左右的时候过世。之前奶奶都是在县城里的大伯家生活,但似乎并不如意,最后才又搬到了农村,和苏沙他们相处了也就一年左右的时间。那时候,奶奶经常让苏沙帮她递东西,苏沙也常常为此与奶奶讨价还价。最后苏沙与奶奶达成了一项协议——等奶奶去世的时候,必须把她小木箱的钥匙留给苏沙,小木箱里边装着伯伯们和父亲孝敬给奶奶的好吃的。等奶奶真的过世后,苏沙每次上坟,总会跑过去抢着跪在奶奶的坟前,他觉得只有那一片地方没有恐惧。

    苏沙记不清自己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来上过坟了,大概是初三复读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距离坟地越来越近,苏沙的心里也越来越紧张,不管是之前看过的恐怖电影还是听人讲过的鬼故事里的情节似乎都争着往脑子里边挤,苏沙极力的压制着不让自己去想,只是铁了心抱着必须“一问”的决心往前走,心跳且由它跳,慌张姑且慌张!

    通向坟地的山路两侧是五六米高的土崖,崖顶的枯草被风吹的呜呜作响,身后拜尔家院子里的大树上时不时的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除此之外,就只剩下黑漆漆的一片和死一般的寂静。等爬上长长的一段土坡隐隐能看到坟地的时候,苏沙的头发和汗毛一根根的直楞了起来,一时间任何的风吹草动在苏沙的耳朵里都会变成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每一座坟头的背后似乎都有人影晃动。

    几年间的花开花落,人去人来,苏沙已经找不准奶奶的长眠之地,凭着往日模糊的记忆,苏沙也只能找到大致的方位。于是屈膝而跪,低头合目,任千般脚步往来,万种人影出没,苏沙只想要一个答案!

    跪的时间久了也就慢慢的适应了,苏沙望眼四顾,又哪里来的脚步往来、人影窜动。有的只是清月下孤身拜孤影、狂风中痴心问迷心。平静下来的苏沙本想在坟前念上几段经文,可惜时间太久,小时候在清真寺里学的经文竟然背不出完整的一段儿!

    不知过了多久,苏沙站起身来揉了揉跪麻了的双膝,向山下走去,他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心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沉重,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看到母亲见到自己的那一刻而突然放松的表情,苏沙又分明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

    爱情真的就只是两情相悦那么简单?如果是,那么两情又如何能于“众情”而不顾不惜?是谁凭借着什么赋予了爱情优于它情的高贵?如果一份情意只顾及自身愉悦而无视她情的哀伤,那么她们的情意又从何处发生?凭什么去坚守?彼此之间又那里来的诚意去给对方幸福?这样的幸福即便有,那么它的血液里一定饱含着邪恶的毒素!

    第二天早晨醒来,苏沙不再沉默,一边收拾院子里的杂草枯枝一边和母亲聊着以前的往事,他并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案,只是不想看到母亲为自己的事忧心忡忡,也不再执着的想要强迫母亲马上同意,然后心安理得的任由父母去承受自己长期形成的观念的撕咬!哪怕那不是自己的错,她们的观念又如何的荒谬,苏沙都不敢轻视她们曾给予自己的那份恩情,那份曾经为了儿女们的未来,而置自己的生命安危于不顾的情。

    将家里的院子打扫一新之后,苏沙和母亲回到了县城里的家。自从苏沙上了中专之后,母亲便搬到了县里照看弟弟的饮食起居,家里的几亩田地都交给三舅耕种,但母亲隔上一段儿时间,就会抽空回去将院子里里外外的打扫一新,然后又匆匆忙忙的返回城里,苏沙姐弟几个常偷笑母亲徒劳的做法。

    第二天,小姨请苏沙一家吃饭,苏沙姐弟三人小时候在县城里上学,母亲不在身边,小姨常常帮着照看。后来苏沙每次回家总少不了去探望小姨。饭桌上表妹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她现在已经是技校的学生了,苏沙自从转入县城上学之后便常常与她们姐妹二人玩耍,彼此间很熟悉。

    表妹性格活泼,心直口快,喜欢拿苏沙开涮,今天她又嚷嚷着要给苏沙介绍自己的班花朋友,还特意准备了对方的照片,苏沙那有心思去看,但也只能无奈的傻笑,暗自埋怨这位不开眼的傻妹妹。苏沙现在最不想谈的就是这个话题,但他对这位表妹又总是无计可施。记得上次回家的时候,她还拿着一位苏沙不知道的明星的照片,对着苏沙比来比去,不停的感叹苏沙和那人长的太相近!也是那次回家时,在一次打闹嬉戏中,苏沙还像小时候一样,抱起表妹打转,等放她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表妹已是满脸红晕,低头不语,苏沙这才意识到曾经的小表妹已经是饱含青春气息的大姑娘了!当苏沙直视她的时候,她的耳边总会不由自主的升起一丝红晕,顾左右而言它。

    饭后,苏沙小坐了一会儿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一个人在街上游走,那些曾经熟悉的街景时不时的将他的记忆拉回到从前,不由得猜想:小芳现在在做什么?玉环上大学了吗?小红又是否找到了她心仪的对象……

    转遍了心里藏着故事的所有地方之后,苏沙习惯性的推开了书店的大门,县里的书店不大,苏沙很快就逛完了,出门的时候,苏沙买到了一本《古兰经》。假期很快就结束了,苏沙辞别家人返回单位,小芸算准了苏沙返程的日子,等他下午回到宿舍的时候,小芸已经在大院里等着了,一见面她就埋怨苏沙回来的太晚,害她跑了好几趟,苏沙嘴上支应着,心里却不住的担心小芸会问起父母对她的态度,虽然他向小芸要照片的时候并没有说要拿给父母看。

    苏沙一路上已经被这个问题折磨的心力憔悴,他不想父母为此承受家族的压力和来自内心根深蒂固的观念的煎熬,更不愿轻易的割舍小芸。只好骗小芸说父母很满意,只是希望她俩再处上一段儿时间,毕竟两人相识还不到一年,况且苏沙还没到单位规定的结婚年龄。

    苏沙说完之后,心里已经连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小芸却点着头表示理解,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可疑之处。晚上两人一起吃完饭,苏沙送小芸回家之后,便急急忙忙的返回宿舍,拿出《古兰经》来仔细阅读,苏沙期望自己能从根源上找到破解难题的蛛丝马迹!

    那段时间苏沙深居简出,除了工作之外,所有的心思和时间都用在学习《古兰经》的内容以及思考相关的宗教问题。小朱很少过来,他在新的岗位上干的并不顺利,领导对他的写作水平似乎很不满意,总嫌他把应用文写成了散文。苏沙倒是能理解,小朱上学的时候,在学校的文学社团里就仰仗着多情的写作而吸引了许多小学妹崇拜的眼神,现在让他放下曾经的得意之处而成天冷冰冰的鹦鹉学舌,即便他的脑子会答应,可他的骨头却很难马上跟着拐弯儿。况且小朱那诗人般的气质,农民样的风格,莫名的言语常常会让他的上司觉得“电闪雷鸣”。他自己也对上司和女同事之间的打情骂俏、曲意迎合恶心不已,早萌生了回去继续拧螺丝的打算。小芸依旧每天过来或长或短的坐上一阵子,周末便拉上苏沙到处寻找快乐。

    《古兰经》的成书是穆圣因事、因悟——真主降示。口述成段。穆圣之后才由后人整理成册,类似于《论语》。原书并未经过本人的整体审定,思想多散现于片段之中,这让苏沙感到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难窥其全旨。经中强调的“为主道而战”——与心中的私欲、恶念、恶魔易卜劣斯而战。这与儒道佛三家的持身原则很相似,但宗教又不是出自于个体人格的完善和伦理道德的目的,而是出于“末日审判”。这种动机被中国的传统文化认为是“头上安头”。但传统文化的伦理道德价值——特别是儒家学说在后来的发展过程当中也显露出了它的弊端——人人心中有贼。与西方的形而上学和理性主义相比宗教思维并没有严密的论证过程,而是采用命令似的说教。西方形而上学当中同样超验的“理念世界”是要以理性为基础的。可显然理性并不是人类智慧的最高境界,就像理性并不能解读艺术一样,它同样无法来解读宗教——无法证其实,同样也无法证其伪。

    还好苏沙并没有从《古兰经》当中找到回汉完全不能通婚的断语。这一点其实也不难理解——和宗教相关的无形无相的思想领域是变动不拘的,信与不信往往只是一念之间的事,而真正固化成形并且能被贴上名族标签的只能是有形有相的风俗习惯。

    既然从宗教信仰的层面找不到坚决反对的说辞。苏沙揣测父母内心反对的真正理由其实来自风俗习惯和家族压力。如果把宗教信仰看成是思想领域的问题,那么风俗习惯就是骨子里的问题,它渗透在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前者也许有希望通过说服来改变认识,后者就只能一点一滴的通过行为来剔除。就像是沾满了刺的绵羊,每跟刺的剔除都需要承受撕扯的疼触!正当苏沙对此苦闷、无计可施的时候,家族内部两件意外事情的发生让这一点也变的不再突出。一件事情是小舅找了汉族的小舅妈,另一件是大表姐嫁给了汉族的大表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