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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王然

    从Z大毕业那年的五月,中午,王然在阁楼正在看书的时候,收到了仇阳的电话,看到手机来电显示的时候,王然觉得奇怪,仇阳为什么会给自己打电话。

    “喂,王然。

    我是仇阳,你现在有空来毕加索一趟吗?

    夏星已经去日本了,她留了一封信给你。

    我这里也有一张照片转交给你。”

    挂了电话的王然愣愣的,着急换好衣服赶去了毕加索公寓。她并不记得夏星房间的号码,但她记得位置,和从那个走廊看出去的风景。在王然走向夏星的那个房间时,她路过了仇阳的房间,那时仇阳坐在房间里面,开着门,吹着穿堂风。

    夏星的房间已经清空了,只剩一些杂物和纸箱子,公寓管理员把405室的房门敞开着,准备下午请保洁阿姨打扫。王然站在房间玄关的地方,也是前一夜仇阳拥抱夏星的位置。

    “她给你的信。”这时仇阳走了过来,站在王然身后说到,把信递给了她。王然拿着信,马上打开看了。“还有这个,是研二开学的时候,夏星画墙绘时候的照片,给你吧。”王然沉默地收下,拿着那张照片,看着,是阳光灿烂的日子。

    “你知道夏星在日本的时候得过抑郁症吗?

    ……

    你知道她和她父母的关系很差吗?

    ……

    你知道她其实没有多余的能量可以分给你吗?

    ……

    你知道她很孤独吗?”

    仇阳慢慢地说着,理智死死地压住身下的愤怒,说完一句抽一口烟,想一会儿,又说下一句,语气就像在说天是蓝的云是白的一样自然,王然看着照片,一句话不说,一如既往的沉默。

    仇阳说完后,沉默了一会儿,他只是把他无处宣泄的情绪撕掉了一个口子,呼出了一口气,但这股气压得王然难以呼吸。一件事的发生,不可能简单地怪罪单一的一个人,仇阳只是在发泄他个人的愤懑,“这种情绪是低级的”,仇阳想到。

    “抱歉……”仇阳深深吞了一口烟。说到底,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加你微信,之后你如果有夏星的消息,告诉我吧。”仇阳说到。

    “嗯。好。”王然回答,此刻的她像是一个赎罪者。“你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吗?”王然回了回神,问到,给她的信里面没有任何夏星要去哪里的信息。

    “不知道。”仇阳回到。

    王然拿着信和照片,不知道怎么回的家,不知道几点到的家,是身体擅自拉着灵魂回到了安全的山洞。她走上阁楼,坐了很久,到了六点的时候,提醒王然吃药的闹铃响了,王然下楼拿了矿泉水,取出药盒,吃下一颗药,那颗药咽下去进入到胃后,王然不可自已地哭了。

    “对不起,夏星。

    我不知道。

    但我没有办法。

    我遇到你了,我没有办法。

    我有在好好吃药,你知道吗?

    我会好起来的。

    我要考博。

    你说过你相信我。”

    王然把夏星的信和照片塞进了《银河铁道之夜》,这本书是她的圣经,是安放灵魂的地方。

    6月毕业典礼,毕业照里面没有夏星。全班聚集在Z大校门口拍照时,有同学问到王然夏星去了哪儿,王然回答说夏星去了日本,她们又继续问夏星具体去了哪个公司,王然说并不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

    那时春天的小腹已经隆起,肚中的小石头预计会在秋天诞生。二宝被延期毕业,但拍毕业照的时候已经重振了精神,抱着大宝在镜头里留下了自信的笑容。时间也证明,延毕不过是下雨沾湿了衣角,吃饭粘上了米粒一般,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生体验,它依旧值得笑容面对。“热情洋溢的生活和世界,值得笑容,不要被社会的规则所摧毁,那是最大的遗憾。”这是二宝的生活哲学。

    这些散落在自己身边的人间气,那时的王然已经失去了感受的能力,她的视野缩小了很多,她只能看到一条小径——考博。

    痛苦也许会把人压碎,但如果能在碎片中重拾了信心,那这股力量足以支撑一个人余下的一生。

    王然决心考博。没有导师推荐,没有正经的论文发表,没有任何学术背景,但是当一个人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困难都成了纸老虎,都烟消云散了。考虑到一年需要全力备考,王然不愿再麻烦三叔,准备回自己老家备考。王然的老家在Z市旁边的二线城市L市,老式住房,等着拆迁,父母都没再住,早早就搬来了Z市。

    王然给母亲打了电话,当宣告自己决定考博的时候,王然的母亲在电话那头愣了愣,沉默了许久。那晚看着自己的女儿吞药,被洗胃机抽绞得翻来覆去的时候,长了茧的心依旧痛,自己痛,但王然更痛,这是王然痛过之后做的决定。

    “我想试试,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我想试试。”

    “我知道了。”王然妈妈回复到。

    搬去了那栋老式住宅,处理好了水电气和网络,王然开始静下心来备考,距离明年4月的考试还有10个月的时间。王然母亲偶尔会过来给王然做一顿饭,其他时间王然都自己做着简餐,节省时间,节省钱。王然把自己做翻译赚的钱节省下来,准备当做读博的学费和生活费。

    《银河铁道之夜》依旧躺在她的枕头下,伴着她入睡。

    学校的选择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王然早已有心仪的教授,她所感兴趣的学问领域一直都很明确——宗教及民俗,她准备考广东的W大,目标导师是立之教授。

    对于王然来说,备考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英语和综合日语上,思想文化的专业考试王然不知道该怎么备考——没有范围,没有真题,没有认识的学姐学长,没有任何消息来源。但王然每一年每一天所读的每一本书,都成为了她的积淀,她只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执着和坚持,所造就的和混吃等死的人之间的鸿沟,而马上她就会看到这条鸿沟,是她日积月累的,他人无法跨越的知识量的鸿沟。

    毕业后半年,王然收到了聂老的电话,她的研究生毕业论文获得了全国二等奖,需要去BJ参加颁奖仪式,机票及住宿由研究院承包。那篇被某所大学的不知名副教授所驳回的论文,在全国知名教授的评判下,获得了二等奖。这些荒唐和委屈已然不重要,王然只是无比希望夏星能知道这个消息,这证明了她是对的。王然去BJ领了奖,她瞥见了那个鸿沟。聂老打电话的时候,顺带问到了王然现在在干什么,王然告诉了聂老她在准备W大的博士考试,聂老听到后回复道:“好。好好考。”

    领奖回来的王然心态平静,更加笃定,因为这个奖也许能提高她考博的成功率。王然每天坚持吃药,早上7点起床,上午的4个小时看英语,下午的4个小时看综合日语,对于这8小时高效学习的奖励机制,是王然可以自由支配所有剩余的时间,而所有余下的时间王然都用来了看书。看书对于王然来说只是休息而已,像是和老友闲谈,不同的“老友”都倾囊相授、娓娓道来。虽说是“老友”,其实只是他们所处的年代相较更久远,但除了耄耋的老学者,里面也不乏年轻的学者。

    “明年考不上怎么办?

    那我再备考一年。

    第二年也失败怎么办?我难道考第三年?

    听说有人连续考好多年都考不上。

    我考得上吗?

    考不上,我该怎么办?”

    这是每一个夜晚王然入睡前都会忍受的折磨,单纯的看书是快乐的,但现在的一切都被冠以了目的——考博。如果考博失败,是不是意味着这一切都会被否定?就像母亲所说的:“看这么多书有什么用?”如果这一切都被否定了,我该怎么面对自己,“我”就会彻底消失了。王然痛苦又悲观,悲观又痛苦,二者相辅相成,叠加着折磨王然进入夜晚虚弱的灵魂。

    Happypill和夏星的“相信”支撑着王然度过了最艰难的前三个月,坚持服药让王然的内分泌更加稳定,神经更加安定,精神也能形成肌肉记忆,王然慢慢地适应了这样的折磨。Happypill吃完后,王然去复诊,医生说恢复得很好,又开了新的一个疗程的药。一切有条不紊。

    王然就像一条孤舟,目标明确,顺流而下。她孤独,她又不孤独。她有不得不做到的理由,夏星期待王然变成自己所设限之外的那个人,夏星就在河对面,她等着王然过去。

    无谓自卑又懦弱的人啊,需要有人将她推下水,在挣扎求生后,她就能看到自己生命的能量。

    第二年的四月,王然去广州参加W大的初试。12个考室,约250个考生,王然在第三个考室。日语综合、英语考试都顺利结束,思想文化的专业考试,只有三道主观题,王然拿到试卷的瞬间愣了愣,这是她第一次拿到只有三个主观试题的试卷。每一道题目都不是王然所擅长的方向,她根据导师的研究方向所重点准备的内容,一个都没考。三个题目,三个小时,但即便如此,王然依旧洋洋洒洒。正如夏星所说的那样,王然在学问的道路上,可以轻松地披荆斩棘。

    考完后,王然心里没有底,能不能进入复试,王然怕得想都不敢想,考完的当天她回到宾馆,抱着枕头发泄地大哭了一场。

    初试成绩要一周后才出来,王然便决定在广州和珠海旅游几天,散散心。她徒步去了不少广州的公园,还去了广州动物园,之后又去到珠海,沿着海边散步,一走便是一下午。在旅游途中王然不时地走神,脑中忍不住去想初试的结果,但因为害怕,又逼迫自己转移思绪,那一周王然过得不比备考的时候轻松,空闲的时间全被担忧和恐惧填满。

    一周后,已经回到老家的王然,查到了初试成绩——英语65分,综合日语73分,思想文化95分。网上只公布了考试成绩,是否进入复试,王然又进入了另一波等待。四天后,王然收到了复试通知,这个复试,也是终面。立之导师只让两名考生进入了复试,王然是其中一名,另一名是一所三本院校的老师,已经有二十多篇文章发表过,这是她第三次考W大立之教授门下的博士。王然心里面打鼓,虽然她的初试成绩比竞争者高了20分。博士生的招生原则一直是宁缺毋滥,她们也许其中一人被录取,也有可能双双落马,最好的情况当然是两人都能得到导师的青睐。王然不想猜想未来,已经是最后一步了,她用心准备着终面。

    终面在两周后进行,以在线视频的方式。王然联系了徐瑞帮她进行在线视频的测试,徐瑞为王然进入到终面感到开心,尽心尽力地帮着模拟面试。徐瑞建议王然调整了屋内光线,整理了房间摆设,提醒王然在视频面试时对眼神的控制,这些都是需要测试才能发现的问题。在面试的前一天,最后一次测试完毕后,徐瑞祝福王然旗开得胜。徐瑞觉得王然肯定能考上W大,就像当年她看到夏星时,觉得夏星一定会考上Z大一样。

    面试出乎意料的顺利,王然第一次和立之教授“见面”,面对立之教授提出的问题,王然如数家珍,与其说是问答,不如说是交流,之前针对立之教授研究方向所做的重点准备终于派上了用场。立之教授虽喜怒不形于色,但内心实在喜欢这名学生,她是个做学问的好料子。

    面试结束后,又是一波等待。

    五天后,王然在W大的官网上查到了自己“拟录取”的通知。

    她成功了。

    王然兴奋地第一时间告诉了自己的母亲,王然的母亲接到电话,知道王然顺利地考上了W大的博士,开心且无奈,“那就去走你的路吧,只要你感到快乐。”王然的妈妈在电话那头说到,“过几天回来吃饭,给你办庆功宴。”

    挂了电话,王然慢慢平复着心情,“夏星,我考上了。你在哪?”

    那晚王然做了一个梦,她梦到夏星主动打电话过来问她考试成绩,王然给她讲了很久很久,讲自己备考有多苦,精神压力有多大,但终于她熬了过来,而且熬成了正果。夏星在电话那头听得哭了,哭着又笑着,“恭喜你,真的恭喜你,我就知道你能行。”似乎这么说着。

    第二天王然在朋友圈更新了状态,是拟录取的网站截屏,老师同学都纷纷点赞,徐瑞发来了恭喜。王然希望夏星也许会看到。

    服药一年后,医生已经没有再开药了。

    王然的洁癖强迫症也有了意外的好转。

    广州的气候潮湿无比,W大的宿舍条件比王然想象的差了不是一点半点,面台上的的青苔,厕所的蚯蚓,夏季暴雨后浸水的墙壁,布满了蜘蛛网的顶灯,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着王然,做学问是一条艰苦的路。

    考博成功的喜悦随着时间掠过而被稀释,读博是孤独的。王然在广州的前一年多甚至没有去逛过市区,她就在校园里面,宿舍、图书馆、教学楼、食堂四点一线地生活。唯一能打发她孤独感的时刻,便是在食堂取下耳机,吃饭的时候注意听取周围的聊天,她才能感知到和这个世界产生了些许粘连,无论聊天内容是多么的碎片和无意义,但王然都静静地听着,因为这是这个世界的声音,这些声音证明他们存在,也证明自己存在。

    王然在W大的图书馆找到了天堂,她买了一个小型扫描仪,把那些泛黄、几乎无人问津的书本借出来,扫描成电子档。这些旧文献在市场上已经很难找到了,就算有也是价值不菲。它们睡在书柜里,王然把它们叫醒,一本一本地扫描,仅做私用。

    读博第二年的10月,立之教授找到王然,推荐她参加共同培养计划。W大有两所日本的友好学校,签订了共同培养计划,当年还有文部省奖学金,学费住宿费全包,每个月提供11万日元的生活费补贴。

    “这一年结束你需要输出一篇小型论文,这就是文部省培养计划的要求,对于你来说应该很简单。”立之教授神采奕奕地说着,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也许是因为学识的滋养,他的眼睛总是在平静中又闪着光,像波光粼粼的海面。

    “因为多了一篇小型论文,质量要求也不低,你读博如果计划3年读完,那多半就要耽搁一年。”立之教授说着:“但是博士四年毕业也很正常,况且是这么好的国费学习机会,我建议你过去。学问,没必要那么快。”

    王然听到后,几乎毫不犹豫:“立导,我想去。”

    “行,那你准备研究计划和申请材料,11月就要提交,一切顺利的话,明年的4月过去,两所学校各一个名额,你自己选选。”

    “好的,谢谢立导。”王然心里燃起了一股激动。

    “你做研究,严谨,知识量足,有学问的味道,但是吧,没有温度,聂向也和我这么说过。”立之教授说着。

    “聂导?”

    “对啊,你知道聂向和我是大学同学,他知道你通过考试之后就联系了我,让我多多关照你。”

    王然心中温热。

    两所大学一个在名古屋,一个在神奈川,为了方便去东京,王然选择了神奈川的K大,神奈川就挨着东京,在东京的南面,王然记得夏星是在U大交换,U大就在栃木,紧挨着东京,在东北面。

    王然的学姐本想申请,但是迫于已经结婚生了小孩,太多的羁绊拉扯着她,不得已便也就作罢。王然在博士期间看到太多优秀的学姐,因为婚姻选择削去自己的棱角,在需要退让和奉献的时候,选择放弃自己更好的学术前程,这一切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王然些许心痛地冷眼旁观着。

    第二年的四月,王然来到了日本,那时樱花正值盛放,第一周王然都忙着办理各种手续,暂住证、银行卡、学生证、房间整理、见担当老师……一切忙完后,王然在第二周的周末去了U大,直到那天她才终于可以静下心来,看看漫天粉红的樱花。

    从神奈川到东京,再转电车到栃木,出了车站王然坐上一辆出租车,这是王然到日本第一次坐出租车,开车大约十分钟就到了U大。一大早出发,抵达的时候已经是中午。王然在U大里面闲逛着,午饭时间,有学生乐队正在学校食堂的露天台上唱着摇滚乐,整个校园热闹得不行。王然远观着人群,想象着大学时期的夏星,坐在落地玻璃门的食堂里面,看着外面热闹风景的样子。那时候是不是也有人唱着吵死人的摇滚乐呢?王然突然想起夏星给她提到过,她爱在学校后门的一家私人营业的食堂吃饭,经营食堂的是一对中年夫妻,总是笑嘻嘻的,不时地会送她咖啡和布丁。王然打算去找找那家食堂。

    校园不大,王然驻足看了一会儿乐队的表演,便又漫无目的地走开了,不时的会听到说中文的学生走过,王然会忍不住看看他们的脸。校园里面有一棵很大的樱花树,王然经过她,看到了一个小门,对面就是一家小食堂。

    食堂里面很热闹,几乎座无虚席,价格很公道,一个套餐400日元不到就能拿下,可惜并不知道她常吃的套餐是什么,王然想到。走到窗口,点了一个炸猪排套饭,选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吃着,习惯性的,王然打开耳朵,听着周围的声音,周围的学生日语说得很快,王然不能像母语一样轻松地提取信息。

    王然坐的桌对面是长长的一排书架,里面挤满了漫画,高高的墙壁上贴满了海报,还有签名的球衣,正中挂着一个老式时钟。这个食堂有爷爷奶奶的味道。王然吃得很慢,快吃完的时候,食堂里面的学生已经走了一大半,这时几句中式发音的日语钻进了王然的耳朵,应该是留学生,她想到。

    两个女生翻着放在桌上的本子,店主大叔笑眯眯地站在一旁。

    “我找到学姐了,你看,她的名字。”其中一个女生指着一页给另一个女生说道。

    “应该都有的,这个本子已经快有10年了,每年爱来这里吃饭的留学生,我都留了他们的联系方式。”大叔笑眯眯道。

    两个女学生翻看了一会儿,然后在最后一页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和店主寒暄了几句后便离开了。她们也是交换生,下周便会回国。

    王然抓住时机走了过去,希望能看看店主的笔记本。

    “也许我的一个朋友也有留言,她是20XX年来的,名字是夏星。”王然解释道。

    “当然可以,你是她的朋友吗?”

    “恩。是的。”王然翻开本子,里面有各国的语言,中文还是居多,王然从后往前翻,看到了刚刚那两个女生留下的信息,原来她们也是C大的学生。王然正苦恼着怎么在这一大本中找到夏星,快速翻阅的时候,一个手绘的笑脸跳进了视野,那个图案她熟悉,是夏星签名的时候,偶尔会留下的笑脸涂鸦,顺着那个笑脸找到名字,果然是她。王然忍不住笑,手摸上了那个笔迹。

    “是她吗?”店主问道。

    “嗯,是的。”王然顿了顿,“她说您经常送她布丁和咖啡,她很喜欢您夫人做的布丁。”王然的语气像摸了猫一般温柔。

    “哈哈哈,是吗?”店主似乎很开心。

    王然翻看着,夏星写了名字、学校和电话号码,留言到:“元気でね。(请保重)”,最后留下了她的笑脸涂鸦。那个号码是她国内的手机号码。

    “你也尝尝吧。”在王然正在翻看本子的时候,店主端了一个布丁过来。“这是赠品。”他笑眯眯道。

    “啊,谢谢!”王然拿到布丁,尝了一口,很香甜。

    “还请你转达你的朋友,欢迎她再来敝店。来这里的留学生太多,看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看到她的脸我一定记得。”

    “嗯,好的。”王然答到,又吃了一口布丁。

    那天王然在那个城市溜达了很久,樱花已经有些开败,满地飘散,车驶过,会溅得王然一身花瓣。到了晚饭时间,王然搭上了回程的车,晚上回到神奈川时,才发现顺回了不少U大城市的樱花。

    王然在K大的担当老师叫大野,同时也是一个在做东亚文化研究的教授。大野向来对中国留学生不感冒,除了要求的论文进程审查工作,其余时间和王然没有任何接触。王然觉得奇怪,明明做着东亚文化研究,却对中国留学生如此冷漠,后来从同为大野负责的留学生那里了解到,他是一个比较亲台的学者,道不同者不相为谋,王然自然而然也减少了接触。

    机缘巧合,王然认识了社会学的教授田卷老师。王然每周会随机地选择几节公开课旁听,教室外面都贴有当天的课程表,王然其实是被田卷的姓氏所吸引,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田卷这个姓氏。

    那天田卷教授请了一名吟游歌手到课堂上来,大约四五十岁,骨瘦如柴,但声音却洪亮无比,全身穿的衣服五花十色,很多飘散的布条,这似乎是她的时尚风格,头戴着一顶自己制作的帽子。王然饶有兴趣地听着,好奇她会说些什么内容。她时而说着,时而唱着,一首歌是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是流浪者,她是流浪者们的朋友。王然去东京的时候有注意到,很多车站外面都有用瓦楞纸搭的床,到了夏季,一靠近那片区域就会闻到异味,人流都会有意避开他们,就像水斥于油。王然惊讶于在东京所看到的流浪汉数量,这比中国还多,甚至多得不少。田卷教授正是以流浪者为切入口,做着社会底层人员的生存境遇的调查研究,他还多次去过韩国、台湾做调查,在首尔和高雄,类似东京新宿站的景象比比皆是。那节课结束时,王然走过讲台,听到一名黄色头发的欧美留学生在问田卷,说自己的日语不够好,但是对社会学感兴趣,又怕跟不上进度拿不到学分。田卷回答他:“第一次也许听懂20%,第二次也许听懂25%,慢慢来,总有100%的一天,我的期末设计很开放,不用担心拿不到学分。”

    王然问到了田卷的课程表,第二节课她也去了。那天的课上,田卷讲了自己学习社会学的缘由。在贫困的大学时代,某天由于没赶上最后一班电车,也没钱住宾馆,田卷第一次成为了流浪者,他睡在公园的椅子上,那时给他慰藉和安全感的是公园的一盏路灯,和睡在街边的一名流浪汉。那名流浪汉,让田卷决定了他的升学方向,他放弃了法律,选择了社会学。

    重要的决定,在荒谬的瞬间被潦草地做下,它足够荒谬,所以它足够必然,足够宿命。

    王然被田卷的课程所吸引,每一节课都旁听,几节课后王然得到田卷的准许,开始旁听研究生的讨论会。田卷带着四名研究生,还有三名交换生,里面一个高挑的女生,王然一眼过去觉得眼熟,她猛地想起,之前进校门,有看到十几个学生拉着小横幅卖手工品,为了暑假筹资去印度,他们是一个帮助印度贫困儿童的学生群体,那时这个高挑女生也在里面吆喝着。还有王然第一次上田卷的课,吟游歌手在课后给感兴趣的学生介绍自己的CD时,她也在一旁帮忙,和吟游歌手一直聊着天。还有新宿车站,有一个人没有绕过那团异味,她走进了他们,和他们交谈了两句,那个背影,似乎也是她——她叫爱子。本来从未在回忆中出现过的人,对她的记忆突然连成了线。

    爱子的发表在七个人里面很突出,因为理论性偏弱,分析推导稍显混乱,每次都是田卷花最多时间评论的一个,与此相对的,她的发表情感浓郁,实证材料详细又丰富,也是所有发表中田卷笑容最多的一个。王然喜欢听她的研究内容,爱子的研究对象不是学问,是人和生活。爱子说话的时候不时会泄露她的关西口音,五官清秀小巧,和头发一样乌黑的眼眸,嵌在她小麦色的脸上,配上一头利落的男士短发,精神又洒脱。

    王然和爱子熟悉后问她为什么会留一头短发,爱子神秘地告诉王然,因为这样便于夜宿公园,原来爱子不时地会潜入流浪者们所在的地铁站和公园。王然鬼使神差地让爱子带上她一起,她们便开始了不时野外夜宿的生活。

    王然依旧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夜宿的感受。爱子告诉她要戴运动文胸,需要穿着舒适简易,颜色深色,能看着破旧最好,再戴上一顶帽子,王然的长头发需要盘起来,尽量少地显露女性特点。爱子那晚带着王然去了一个熟悉的公园,那个公园一直有一个老奶奶露宿着,爱子过去打了招呼,借来了瓦楞纸,随便找了一个草坪一铺就说可以睡了。王然一躺,地面硬得让她难以翻身,为了安全起见,王然和爱子什么都没带,手机放家里,钥匙藏在家门口,一人就带了500日元硬币,可以应急买个面包和水,就算被偷了也不心疼。但爱子告诉王然,从她夜宿一年的经历来看,一次都没被偷过,倒是被喝醉倒路边的上班族吓了不少次。

    王然问爱子为什么会想要学社会学,为什么要来夜宿,爱子告诉王然,在她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她清晰地记得那天——体育课的长跑她跑了第一名,在更衣室换衣服时,爱子看着自己小麦色的肤色,和修长又健康的四肢,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幸福感,也许是长跑后多巴胺的分泌,也有可能是爱子从小生活优渥、精神世界充分得到过爱的滋养的原因,爱子总是能轻易地感受到生活的恩赐。

    在爱子回家坐电车的路上,对面一个几岁的小孩跌下了月台,列车很快就要驶来,警示铃已经响了起来,离电车过来还有30秒。有乘客着急跑去站台让工作人员停止电车,有人弯腰探下月台想要抓住小孩的衣服,却没有人敢跳下月台,除了那个孩子的母亲,和一名流浪汉。那个流浪汉本睡在站台的角落,听见骚动看到小孩儿后,便奋不顾身地跳了下去,朝小孩所在的位置奔跑,一边疾奔着,一边呼喊那个孩子的母亲,让她不要下来。流浪汉跑过去,抱上孩子便往月台上爬,孩子母亲和路人拉他上了月台,一切化险为夷。人潮涌上去,将流浪汉淹没,爱子垫起脚尖,又左走右走,什么都看不见。爱子猛地转头,钻过地下通道奔跑到对面月台,她想看清这个流浪汉的脸。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震动,这件事本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跑过去,流浪汉已经回到了睡觉的地方,孩子母亲蹲在一旁一直说着感谢的话,掏出钱包,硬塞给他了三万日元。等人群散开,爱子走到他身边,想看清他,一身灰黑的衣服,布满了污渍和油渍,隐隐约约飘散着异味。

    “你不怕死吗?”爱子蹲下来,问到。

    流浪汉看着她,乌黑的双眸,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干干净净的学生制服,是未来会成为精英的样子,“怕。”他回答,眼神回避开。

    “那你为什么要下去。”

    “我死比其他人死好。”流浪汉回答。

    “你为什么不让他妈妈下去?”

    “我死比他妈妈死好。”

    爱子站了起来,无言地回到了她的站台,一心想着:“在场的任何人死都比那个流浪汉死了好。”她看着自己的双腿,觉得没有刚刚那个奔跑的流浪汉有力,那是她看过的最有力的腿,是生命的馈赠。

    那件事之后,爱子的人生轨迹改变了,她清晰地知道了自己会追求什么。

    “生命的产生本就是一个机缘巧合,它并没有特别的意义,我的生命只是让我用来感受生命的,我想透过社会的底层来了解我们的生命。”那晚爱子对王然说到。王然看着爱子的眼睛,里面是黑色的光。

    第一次夜宿,王然几乎没睡着,生理上的难受,和心理上的不安,即使爱子就在身边。不时会有人的脚步声,王然便会马上惊醒,在反复折腾到几近天亮时,王然终于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睡着前眼中最后的画面,是一盏路灯,和黑夜中模模糊糊爱子的脸。“和田卷老师的经历有点像,只是流浪汉变成了爱子。”王然想到,思绪便断了线。

    之后王然和爱子总是一起夜宿,王然爱上了夜宿,爱子爱上了王然。

    夏季夜宿总要轻易些,进入冬天后,爱子和王然的夜宿变少了,因为户外睡觉几乎是一种自杀行为。冬天是流浪汉们高死亡的季节,也是最容易和警察爆发冲突的季节。冬季的阴冷、暴雪,让流浪汉们自然而然地朝车站聚集,人员聚集多了,警察便会开始驱赶和清扫,对峙和暴动发生过不少次,爱子参加过一次对峙,充当了流浪汉阵营的谈判者,最终演变为暴动,爱子被警察丢过来的烟雾弹擦伤了额头。事后王然问爱子问什么没叫上自己一起,爱子说不想王然参加这么激烈的活动,毕竟预想不到结果,王然是外国人。

    冬去春来,第二年的春天,爱子和王然又来到她们第一次夜宿的公园,那个长期驻扎在公园的老奶奶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是冬天太冷去了车站,还是没有熬过去年的冬天。吟游歌手也许又会多一首歌,她又会多唱一个人的人生,她曾经年轻过,爱过和被爱过。——王然想着。

    王然已经熟悉了夜宿,熟悉了披着天上的星星入睡,熟悉了爱子的呼吸声,熟悉了路灯的形状,也不再会被喝醉倒在路边的工薪族所惊醒。

    那一年的春天,全球爆发了LGBT游行,爱子邀请王然周末同她一起参加东京涩谷的游行。王然又皱着眉犹豫,爱子已经习惯她的犹豫,王然的犹豫就是“想又不想”,但是往往“想”占了上风,只是王然自己都不知道,但爱子知道。“去吧。”爱子握上王然的手腕,“那不像游行,更像一个自由的盛会,我想你去看看。”

    那一天是三月中旬的一天,倒春寒依旧厉害,但是游行队伍中有穿着彩虹比基尼的女人,也有穿着彩虹三角短裤的男人,很多两两成行,也有单独行进的,但队伍里的所有人都笑着,他们畅快地呼吸,大方地微笑,举着彩虹旗在蓝天白云下挥舞、亲吻。

    爱子穿上彩虹套头衫,戴着小丑的彩虹短发,脸颊上印着彩虹的标记。王然告诉爱子自己没有彩虹相关的装备,爱子便主动承包下来,她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彩虹套头衫,在给王然套上身的时候说到:“你真美。”随后手伸进王然的后颈,将她海草般自然卷的长发从衣服中捋了出来,那一截头发还带着王然的体温,是温热的。王然木讷地说到:“谢谢。”心跳却加速了起来。爱子让王然把头转向右边,拿上彩虹的纹身贴贴上王然的左脸。王然转头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和爱子,爱子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精瘦又健康,是阳光生下的小孩。

    那场游行,仿佛是一个开关,王然身处其中,不自觉地将自己打开了70%,也许是音乐,或是阳光,或是彻底自由的笑脸,它们具有强有力的渗透力,突破外壳,渗进了王然的灵魂。但王然隐隐约约感觉到,是路灯、流浪汉和爱子的呼吸声,不知不觉间已将她的灵魂开了无数的细孔,完成了蜕变的准备。王然和爱子走在游行队伍中,爱子牵上王然的手,这是她第一次牵住王然的手,在那样轰轰烈烈的气氛中,突破限度的亲密变得无限自然。王然仰头看着五彩的亮片在天空中飞散下来,像是打上天空的烟花,坠进人海中。

    王然逐渐微笑起来,看着阳光被烟花折射出不同的颜色,稍微偏一偏头便看到爱子的脸,她正看着王然。

    “你看,真美。”王然抬起没有牵着的左手指向天空,却没想到下一秒爱子的脸覆上了自己的脸。那一个吻太快,爱子眼中黑色的光仿佛拉出了残影。盛会突然安静下来,人群突然消失,只剩两颗快速跳动的心。

    “四月你就要回中国了,你回去的时候我会去印度。”爱子说着,眼睛低垂,扫过刚刚吻过的唇,脸上微微红晕,王然怔怔地沉默。“我希望以后你能来找我,或者让我去找你。”

    “你喜欢女生吗?”王然问爱子。

    “之前谈的两次恋爱都是男生,都没有现在的感觉,很奇妙。”爱子说着,“遇到你,让我重新思考了爱情,它并不是选择阵营一般地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

    王然抬头回吻了爱子,留下爱子一脸不可思议。“我想试试主动吻你我会是什么感觉。”王然说到。

    “什么感觉?”

    “心跳会加速得很厉害。”

    “我会在印度呆三个月,之后去中国找你,好吗?”

    “等我理清,好吗?”

    “夏星吗?”王然曾告诉过爱子夏星的存在,她就像颗钉子死死地钉在自己的生命里,捋不直,一捋便拉扯着疼。

    王然沉默了会儿,“嗯。”她需要找到她。

    “去吧,找到她。”爱子说着。

    那年四月,王然完成论文,坐飞机回到了广州,爱子去到了印度的新德里。王然回国后开始整理自己的博士毕业论文材料,在日本的一年,她没有在博士毕业论文上获得多大的突破,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夜宿中闻到了生命的味道。五月的一天王然收到徐瑞的微信消息——夏星在日本冲绳。

    也许是命运吧。

    王然发了消息给仇阳,她知道他也在等这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