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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泪水

    醒来的时候周围正在缓缓颠簸。可以听到马蹄声和木质车轮转动的声音。车厢在“吱呀吱呀”地晃动着。除了这些以外什么都听不到。

    马失礼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车厢里。

    车壁上帘子微微晃动着,偶尔有一缕光线从外面照射进来。

    刺鼻的药味从钻进鼻子,让他不由打了个喷嚏。随后浑身便痛了起来,整个身体像是要散架了一样。

    这时他才想起先前都发生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撑起身子,颤颤巍巍地坐了起来。

    整个背脊火辣辣地疼,其中又夹杂着一些很痒的感觉。他的身上缠满了绷带,药味从绷带里渗透出来,有些刺鼻。

    车厢里堆了很多东西,应该都是食物和药品。特温斯躺在角落里,睡得很熟。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车帘被人掀开。映入眼帘的是妮娅那有些苍白憔悴的脸庞。

    她似是松了一口气一般,挤出一个笑容,说:“你醒啦。”

    马失礼想要起身,妮娅爬进车厢里按住了他。

    “别动,你伤得很重。”

    他摆了摆手,说:“没事,已经对我用过治疗术了吧?”

    妮娅笑着说:“找了八九个人轮流照看你,治疗术施了一天一夜呢。”

    他点了点头,随后问:“情况如何?”

    妮娅望着地面,轻叹一声:“逃出来与我们汇合的只有五百多人,刚过一半,至于周边的那些村子……”

    她没有再说下去。

    马失礼微微皱眉,问道:“你父亲他们……”

    妮娅摇了摇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干脆闭嘴。他轻轻撩开车窗上的帘子,看到马车外面有很多人,他们神情悲苦,望着地面沉默地随着马车走着。

    在稍稍后方一点,还有两辆马车跟在后面。车厢做工比较粗糙,看上去是民用的马车。

    “放心吧,粮食和药品带的很足,够这些人走到诺罗伊城了。”

    马失礼点点头,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那明天傍晚就能到了吧?”

    “不少人受了伤,没法走那么快,可能要后天才能到。不过没关系,后面留了匹马给卫兵侦查,那些怪物没有追过来。”

    听了这些,马失礼微微舒了口气。这时他才注意到妮娅的衣服上也有些伤痕,手臂处破了一个大口子,里面已经包上了绷带。

    见他看着她的手臂,妮娅低头看了看,苦笑道:“大部分怪物都在西街肆虐,但也有几只跑到东街去了。组织大家搬粮食的时候跟它们对上了,没什么大碍。”

    见他依然皱着眉,她强笑道:“真没事,我干掉两只呢!”

    马失礼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你先好好休息养伤吧,等他们休息会儿再给你继续用治疗术。”

    他点点头,微微靠到车厢上。后背的伤势让他无法躺着休息,但趴着实在有些难受。妮娅转身便要出去。

    “妮娅……”他靠着车厢忽然开口道。

    她回过头默默看着他。

    “我没在城里找到你父亲的尸体。”他说。

    妮娅理解他的意思,挤出一丝笑容,对他点了点头。随后她离开了车厢。

    他倚着车厢,缓缓检视着身体的状况。

    这次他伤的很重,不仅后背受到重创,内脏也在于黑锋的交手中,以及那只超大戎猿最后那一拍中受了重伤。光是能活着从杉弥逃出来就已经是运气好了。

    他轻叹一声,感觉有些疲惫。

    “只有一半吗……”

    按妮娅的说法,从杉弥逃出来的居民只有一半。但马失礼知道这是乐观的估计,因为镇上当时还有很多南边逃来的难民。这么算起来的话,有一大半人都没能从里面逃出来。换句话说,西街几乎没有人逃出来。

    这还已经是那些卫兵在广场附近拼命挡住那些戎猿的结果了。

    他轻轻摩挲着布莱克交给自己的戒指。在先前逃出杉弥时,他用掉了魔石中的大部分魔力。此时再看,那黝黑发亮的魔石居然已经充能完毕。

    无论是魔力容量还是魔力回复速度,这枚戒指都无可挑剔,在任何国家都将成为法师们梦寐以求的宝物。

    他将戒指拿在指尖细细端详,自言自语道:“你可一定要找我把它讨回去啊……”

    他缓缓抽取出戒指魔石中的魔力,开始对自己释放治疗术。透过魔石中的强化术式,治疗术以难以想象的效率促进着伤势的恢复。温暖的光芒笼罩着他,背上有些发痒,新肉正在渐渐生出。

    治疗了一会儿,马失礼觉得有些累了,便停了下来。躺在一边的特温斯在睡梦中紧紧皱着小眉毛,不知梦到了什么。他抬手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紧锁的眉头。

    倚着车厢休息了很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大家休息一下,准备吃饭吧!”

    妮娅在外面喊着。

    马失礼从车里出来,稍稍活动了一下身子。见他出来,妮娅吓了一跳,让他赶紧上车休息。他却是摆摆手:“没事,一听到要吃饭我就坐不住。”

    他虽然是无魔体质,但在勇者时期积累了很多经验,魔力操控等级其实很高。他的治疗术,比起其他人效果要好上不少。不过如果不是妮娅安排了人手给自己不间断治疗,他怕是连命都捡不回来。

    看到他精神似乎不错,妮娅也便不说什么,只当是治疗术起到了超出预期的效果,却仍是嘱咐他动作不要太大,以免牵扯伤口。

    逃出来的居民们纷纷在溪边找地方坐下,开始生火准备做饭。多数人面色都不是很好,眼眶周围一圈黑色清晰可见。他们坐在那里,神情麻木地敲打着双腿,想必昨夜并没有得到太好的休息。

    戎猿从西侧袭击了镇子,其实还是给了东边的人不少时间撤离。他们中也不乏带了很多东西的人,五百人的队伍里居然找出了十几口锅。不过在人数需求面前,这些锅子还是有些杯水车薪了。

    所以只能分批次进食。由于逃得匆忙,此时带的都是最能充饥的米面之类,要想让更多人尽快吃上东西,便用最大的那几口锅开始煮粥、玉米和土豆,其余的锅则做些面饼之类可以带着走的食物。

    一些人将土豆埋到火堆下面,倒也能解决一些锅子不够的问题。有一些年轻人跳到溪水里去捉鱼,定睛一看是艾卡布恩他们的小团伙。

    由于餐具也不够,除开那些能直接用手抓着吃的食物之外,喝粥的人就只能轮流使用餐具了。

    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马失礼坐在那里,望着南方怔怔出神。

    忽然,侧边递来半只串在树枝上烤的脂香四溢的兔子。

    “喏,吃吧。”站在他身旁的是妮娅。

    他有些尴尬地看着周围正在啃着土豆和玉米的居民们,犹豫道:“这……不太好吧?”

    “本来就是白天去猎来给你们伤员吃的。”妮娅朝他扬了扬下巴,将树枝塞到他手里。

    既然这么说,马失礼也没有再拒绝。

    冬日刚过,猎到的兔子仍有些干瘦。虽然烤的手法有些生疏,但此时也没什么心思在意味道。何况肉这种东西,怎么也不会难吃到哪去。

    吃过之后,他又被逼着喝了一碗米粥。粥里也有一些肉丝,但跟当初莱斯卡纳家施粥时比起来要差的太远了。毕竟现在是在逃难,虽然准备了三辆马车的食物,但对五百人的队伍而言还是有些紧俏,必须严格把控配给量。

    妮娅去溪边提水洗锅,然后煮上第二锅粥,同时让其他人多做些面饼,可以节省明天白天大家用餐的时间。毕竟是贵族家的大小姐,使唤人还行,亲自弄起这些厨房杂事来,即便有莱娜在旁边帮着,依旧忙得不可开交。

    逐渐黑下来的夜幕中,鸟儿展翅飞过了夜空。半轮明月照耀下,山岭延伸起伏。他们所在的小道向远处蜿蜒而去。五百人在这里生起了点点篝火,微微照亮了溪边的平地。

    坐在那里休息一会儿,又抽调戒指中的魔力对自己释放了一会儿治疗术。吃过肉之后胃中的温暖逐渐在周身扩散开来,背上伤口的瘙痒感越发明显起来。

    过了一会儿,戒指中的魔力逐渐见底,他便起身去溪边洗了把脸。回来时看到艾卡等一些镇上的年轻人围在一堆篝火前,吃着从小溪中抓上来的烤鱼。

    年轻人对未来总是充满了迷茫,他们此时也都沉浸在故土沦陷的低落情绪中,各自低着头,偶尔说上几句话。

    只是其中有那么一个年轻人,似是有心事一般,时不时往溪边看上一眼。马失礼认得他,他是布莱克班上年纪最大的男孩儿,叫罗曼。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定睛去看,才发现妮娅正独自一人坐在黑暗的溪边,抱膝望着溪水流过,不知想着什么。

    马失礼缓缓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弯腰时背上一阵剧痛,让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不回车上休息?”见他过来,妮娅望着溪水缓缓问道。

    “你还没吃东西吧?”马失礼反问道。

    妮娅摇了摇头,小声道:“没胃口。”

    他点了点头——毕竟她的父亲生死不明,而且极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这种情况下换了谁都会这样。

    妮娅却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缓缓摇了摇头。

    “不是父亲的事。”

    马失礼看着她,不由眨了眨眼。

    她望着溪水,继续说道:“母亲死的时候我还小,那时候哭得很厉害,而且哭了好久。好像是把一辈子要哭的份都哭完了一样。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哭了。”

    “昨天……父亲没有从镇子里出来。我想他……应该是死了。和没能逃出来的大家一样。”

    她就那么淡淡地说着,这里离篝火较远,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我本来很担心。但你从镇里逃出来,看到你手里父亲衣服的碎片之后,我其实没有那么难过。我以为自己会哭的,就像母亲那时候一样,但是我没有。”

    马失礼跟着她一起望着缓缓流向远方的溪水,一时没有说话。

    一会儿,妮娅才转过头看着他,问道:“我是不是挺冷血的?”

    马失礼不禁哼笑一声。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我们还有肉余下吗?”

    妮娅说:“车上还有一些,想吃的话可以去拿。”

    他点了点头,起身离开了溪边。妮娅听着他离去,便继续望着溪水发呆。半轮明月稍稍掩在云后,些许光晕撒落下来,落在溪水上被冲成一片细碎的银光。

    远远听得有人在说些什么,似乎是马失礼在找人借锅子。

    过的一会儿,有人朝这边过来,正是离开一会儿的马失礼。他端着一只盘子,递到妮娅身前。

    “没胃口也吃点儿吧。”他温声说道。“现在你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你倒了他们可怎么办?”

    妮娅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便接过了盘子与勺子。借着稀疏的月光,她看到盘子里满满的都是——她眯了眯眼,有些意外——盘中满满的都是诺罗伊鬼椒丝。

    “这是什么?”

    “诺罗伊鬼椒炒肉片。哦,肉片在底下,你翻翻……”

    “我不是说这个……”妮娅满脸黑线。“这个哪儿来的?”

    马失礼在她身边坐下,缓缓说道:“去繁花镇之前,不知道谁塞在我包裹里的。怎么,你不能吃辣?我看你父亲挺能吃的。”

    “倒不是不能……”妮娅微微蹙眉,但仍是用勺子吃了起来。

    在她吃着的时候,马失礼便缓缓说了起来。

    “大概九年前,我父母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哭。我爸说,男孩子不能老哭,眼泪要憋在心里。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妮娅坐在旁边,缓缓将食物塞到嘴里,细细咀嚼着,听着他的话。

    “后来伊斯卡尔说那是扯淡,男女是平等的,凭什么女孩儿可以哭男孩儿不可以?不过那时候,我已经再也哭不出来了。”

    他从身边摸到一枚石子,随手丢到溪水里。

    “无论多想哭,我再也没能哭出来过。虽然哭不出来,但想哭的心情,却还是偶尔会有。你说你昨天没哭,这没什么。我父母走的那天我也没多想哭。那之后日子还是一样过,只不过做饭什么都得自己来。”

    “一开始我饭做得不好吃,就自己琢磨,回忆着以前家里饭菜的味道,研究怎么做得好吃一点儿。逐渐的手艺就好起来了。有一次在家里炒肉片,我真是炒出了以前我妈做的味道。我爸爱吃肉片,我妈以前常做,所以记得很清楚。”

    “然后吧,吃着我爸以前爱吃的菜,我忽然就很想哭。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张着嘴想要哭出来,但还是没能哭出来,倒是第二天把嗓子喊哑了。”

    马失礼说着笑了起来,随后说:“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给自己做饭了,改去邻家的姑娘那蹭饭吃。”

    他转头看着早已被辣的泪流满面的妮娅,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微笑不意味着坚强,哭泣也不代表你懦弱。”

    说完,他便缓缓离开了溪边。

    与他一道来到溪边的莱娜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抹着眼泪对他鞠了一躬。随后她走到溪边,轻轻搂住妮娅在黑夜中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

    妮娅一勺勺往嘴里塞着食物,咀嚼着因泡水时间不够略显干硬的诺罗伊鬼椒丝,俏容微微扭曲着,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

    “好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