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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我的父亲(回忆录)

    我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记忆大多停留在了父病中的那三年。父还很年轻,临终时五十一岁。

    与父母一起生活的日子似乎也并不长。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很穷,只有一个石板房子地面还是泥铺的,木楼梯。记不得是不是生产小队了,只记得父母生我后,弟弟差我一岁,我有记忆时家里养了两口猪,是小猪仔,指望着养大了年底卖掉猪肉还债,还有就是给我们姐弟买件新衣过年。但是那猪仔却怎么养也养不大。几个月了,大伯家的猪长膘了,一只只威猛雄壮,隔壁邻居家的猪也成天满世界乱蹿地显摆它那身肥肉,我家的猪还是干瘦得皮包骨头,假如那时候有宠物猪之类的市场,兴许也能卖上俩钱,但可惜那时流行肉猪,杀猪是要吃肉的。养了几个月没有成效,猪仔的本钱,饲料的钱也贴进去了,亏本了。

    年年养猪,年年如此,不知道是不是技术不过关还是跟猪有经年累积的仇恨,反正不管是公猪母猪,瘦猪肥猪,到了我家就养得皮包骨头,饲料也没少吃的样子。那时的饲料就是蕃薯藤,猪草,偶尔加点米呀蕃薯什么的煮成猪食。人吃的东西也不好,很少有米饭吃饱的时候,蕃薯粥,窝窝头在那时也是不常能吃到的,偶尔有一点咸菜、毛豆,就是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了。

    好在还有几分田地,一点儿山地,勉强种点东西够全家人东堵西补地过日子。虽然很艰苦,但是真的,那时候我并没有觉得饿。

    现在想来,父母亲那时候每顿都吃得很少。

    现在,我亦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挨饿过了。

    七八月份,台风来了,风很猛,屋后的池塘水满上来,淹进了家里面,泡得泥地潮湿,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风一吹屋瓦掉了,家里的玻璃全都碎了,在寒风中母亲拥着我与我弟在床的一角,用被子包住我俩,父亲冒着风用木板钉住窗户,风吹来满世界都在下雨,滴滴答答,外面下着大雨,里面下着小雨。

    窗户钉好了,又担心猪圈里的猪。

    后来,听说出门打工有钱赚,父母没有办法只好将姐弟俩寄放在外公家里,双双出外打工。那时是去做鞋匠,给人家修鞋。

    等到数年之后他们再回到家里,我们的记忆因为不十分清晰,已不认得亲生父母。这种父母与儿女之间的生疏感一直持续了好多年,直到后来才渐渐好转。

    之后,我八岁,开始读小学一年级。因为家里穷,曾经很羡慕那些能够读幼儿园的孩子,但是我也能上学读书了,那时还很内向的我又感到不安又为了能上课很高兴。因为每天上学的时候我妈会给我一分钱买糖吃。

    我不大跟小朋友接触,很笨,曾为了有一次放风筝,别人的风筝都能飞起来,我的怎么飞也飞不起来,于是哭着跑回家去,而且三天没有去上学,直到老师找到我家里。

    我家离学校很近,二分钟的脚程,只不过一条小路走过去隔了一堵小桥而已。

    我爸从地里干活回来,什么也不说,就微笑着看我习字,那似乎是他最感到骄傲的事情了,偶尔就指出他所知道的一些错字,他小学毕业,在那时老爸比我有文化。直到五年级的时候,他教不了我了,老妈不识字,她会陪我一直到做完所有作业,她就在一旁织我们冬天穿的毛衣。偶尔就心疼地埋怨两句,现在的老师怎么布置那么多作业?

    我说要代表我们学校去参加市里的数学竞赛呢。

    妈高兴,爸更是得意。

    虽然后来竞赛失败了,他还是逢人就说,我的女儿曾经参加过什么什么的比赛。虽然那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但是他认为很好。

    在屋门前的土地,夕阳下他蹲在菜地里捉虫的样子既满足又认真。老爸年轻时很帅,个子高挑,内向,又不爱说话。但总会安静地笑着,脾气十分的好。

    很多很多年过去,哪怕生活如何变迁,哪怕是在最艰苦的时候,却也从没有觉得苦过。

    改革开放以后,父母就办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手工作坊,那时制做保暖鞋,一天做个十来双二十几双,我与我弟放学后就在家里帮忙扎鞋带什么的,日子渐渐开始好起来。

    老父一直那样,温和,谦让,从不与人争吵,从不斤斤计较,除了有点小心翼翼,他并不适合做生意,但生活迫使在那个年代的父辈们几乎不约而同地走上了这条路,有人成功,也有人平庸平淡。

    总归,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我结束了在外面的工作回到家给母亲帮忙,从事手工鞋子的生产。

    工人不多,赚钱也够花,后来弟弟也毕业回家,好歹着生意也越来越好起来。老父却突然之间,也就是在零四年十一月因高血压引起左脑中风入院。之后父左边的身体,包括手脚已是基本不能动了。不忙的时候母亲就带着父亲去公园散步练习走路。父那时头脑还是清醒的,每每一个人偷偷叹气,我便心中沉重,不能自己。

    父中年后体胖,血压、血脂、血糖三高,血管已经老化,医治的费用也超几十万了,但治疗效果并不好。

    就这样医治了三年,经常在医院里进进出出,吃各种各样的药,因为家忙,也请了人来家里看顾。后来实在忙不过来,上半年有一两个月把老爸送在疗养院请人照顾,因为离家也很近,母亲一日三趟地去看看那边情况,煮了东西送过去吃。我老公(未婚夫)也经常买老父爱吃的鸭子过来,我妈煮了送去。家里做月半或者节日煮好吃的就把老爸接回来,楼上楼下走路不方便,我老公或是弟弟就把老爸背上背下,他们力气大,父虽胖也背得动。

    由于淤血压迫脑神经,父的智力逐渐下降,慢慢的,他只记得一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却忘了以后发生的事情。但有时候,他的眼睛里又流露出那种清醒的忧郁。

    我应该努力赚钱,但是我却那么多年碌碌无为,心中有愧。

    我毕业后许多年了,一直辗转,做过各行各业,经历过人生百态,直至现在似乎已能看到一丝生活的曙光,希望着再过二三年,那时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便让老妈退休在家照顾老爸,二老平平安安再活许多年,我与我弟便也对得起父母的养育之恩。

    但是却在十天以前,那日晚上还在开Q码字,父突然身体不舒服,昏迷不醒,全家人火速送往医院,到了医院便检查出是右脑出血,医生当时便说如果是年龄超过六七十便回家吧不需要手术了。但我父才五十一,如此年轻怎能甘心,我弟签字以后,全家人包括堂哥表弟舅舅许多人在医院,坐在手术室外煎熬了整整一夜。

    术后老父仍旧昏迷不醒。在重症监护病房,里面一堆医生护士,却不让家属进入每日只下午三点至三点半有半个小时给亲人探视的时间,一次还只能进去两个人,一会儿再换两个人进去。

    二天以后,那天早晨做脑CT,推老父去CT室的途中,他已醒了,眼角有泪。头上包着术后的纱布,身上插满管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清醒,只是不敢唤他,怕一叫便禁不住泪落如雨。

    CT后,医生看了CT片说手术是成功了,部分淤血已经取出,其余的时间长了用药水就会慢慢冲淡,现在就是希望不会有脑积水和其他的并发症。而且假如老爸醒来看到亲人或者是情绪激动就很可能引起另个的血管爆裂。重症监护病房里依然是关得严严实实,留一丝门缝给人偷瞧一眼都不让。能做的只有等待。

    那一天的情况看来甚好,似乎有点希望,家里人也都抱了与我一样的希望。

    第三天,上午我回家了一趟,下午三点钟前赶回医院,远远地听到了老妈的哭声,慌得我从电梯出来就跌了一跤,随后我堂哥见我来了匆匆从里出来把鞋套给我换我进去探视。父已陷入重度昏迷。

    父原本很胖的小腹瘦得没有一点肉,整个凹了下去。昨日明明也还很胖的呀!我一看顿时心都凉透了,整个人呆着没有反应。再看手脚全都脱水只剩一层皮,肌肉松驰没有任何弹性了。

    才一天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满心冰凉,医生却没有说什么。

    没几分钟就把我们赶出来了,病房门又结结实实关上。

    好几次有一点清醒血压、心跳便猛然冲高,原来就老化坏死的脑部情况基本处于停止运作。这之后一天不如一天,想起那些天人都要虚脱了,很累,便简单略过。

    医生最后讲,没有希望了。

    家里人,亲戚朋友商量了回家吧。父如果要去世也要让他在家里面过世,后事要办得风光。他活着受苦走了要让他安安心心。于是星期一下午就开始安排后事,堂哥我弟与我妈三四个人去看墓地,下午四点把老父接回家中,陆续不停,亲戚朋友,隔壁邻居,许多许多人都来看望。

    父回到家不久醒了,眼里的泪就一直不停地流,擦了,又流出来。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动。我知道他此刻是清醒的,胆战心惊地看到导血管又有新的血液流出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平复他的情绪,不停地做心脏复苏,父撑过了一个晚上。

    那一夜谁都没睡,轮流着眯了一两个小时。

    第二日,支撑到午时三刻。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分,慢慢地手脚血液全部停止流动,慢慢如石化一般,一直漫延到胸口,父停止了呼吸,他的眼睛却不肯合上。慢慢地流出了最后一滴眼泪,仿佛对人世无比的眷恋,缓缓合上。

    父还年轻啊,儿女都没有成家,他若是再活个十年二十年,那时儿孙满堂,家庭美满,我与我弟也有足够的经济能力让父母过着幸福的晚年生活。然而他就这样双眼一闭抛下了尘世种种,也抛下了三年病痛折磨。

    但愿父来世不再受苦,但愿他在天之灵还能看到我们。

    昨日黄道吉日,送老父的遗体火化,化妆后帮他整理仪容举行追悼会,看着他那一张扑过粉而快要认不出来了的面容,安祥地闭着眼,下巴因为之前靠管道通进喉管呼吸,拔掉之后有一点脱臼,牙齿雪白,嘴巴有点合不拢,就像在生前时在对我微笑,我甚至有种冲动要把他摇醒,摸到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我弟,我,我老公,三人推老爸进了火化室,把他抬上焚化炉,掖好衣服,跪在地上看着他被推进去,被子烧起来,衣服烧起来,火势熊熊,转眼间皮囊化为灰烬。

    看着他一点一点燃烧,眼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却是止也止不住,想起前尘往事,过往种种,只觉得人生恍然如一梦。留下的,只有我们亲手磨回的一盒骨灰。

    一梦醒来,万事皆休。

    只是子欲养,而亲不在……

    (明天就是五七了,头七要做七天。但不管七天、七十天、七百天,只要我活着,老父就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