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屠村（四）
穆家村一片血海，只有打谷场上还算平静。
石氏四兄弟退到了穆家村之外，村长也被抓了起来，如今那块打谷场上，只有范耳一人继续站在那里，似乎还没有从降级的打击中苏醒过来。在大秦帝国，很少会原谅犯过错误的人，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范耳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升到不更的位置。而降级之后，不止是每年可观的薪俸会削减很多，还有在军中的地位。范耳一向不惮于得罪他的下属，如今他和许多仇敌成了平级，日子肯定不好过。
就在这时，范耳忽然耳朵一动，然后向河边望去。
流淌的血水，在一个低洼的地方潴成一个血潭，满溢之后，才继续往河水中流去。而这一刻的血潭旁边，一堆杂草里面，悄悄伸出一个蛇头，然后插进血潭里面，使劲吞咽着鲜血。大蛇吞血的速度很快，那些汇流而至的鲜血，甚至不再往河水中流淌。
大蛇的整个身体迅速膨胀起来，七寸处有云纹亮了起来。接着，就见一层灰白的蛇皮就这么迸裂开来，这条蛇竟然直接这样蜕皮了！而蜕皮后的大蛇，明显又胀大了一圈！
然后那条大蛇阴冷地瞪了他一眼，又一次饱饮鲜血之后，悄无声息地从草丛之中退走了。
范耳被那条毒蛇瞪视一眼之后，心里打了个突。心里一阵迷糊，难道云蛇可以像人一样瞪视别人？范耳使劲晃了下脑袋，闭上眼睛再次睁开，忽然发现离自己不过几尺的距离，一双阴冷的眼睛正在瞪视着自己，居然就是刚才那条云蛇的眼睛！
范耳吓了一跳，就见一条大蛇张大嘴巴向他扑来，他吓得一缩脑袋，却觉得脖子一冷，一把钢刀已经架在那里。就听见一个戏谑的声音问道：“冷疯子范耳，号称心智冷硬坚如磐石，武功高强千人难敌，怎么这一会儿变得如此不堪一击？莫不是不更的品级被撤掉之后，就了无生趣了？”
范耳叹一口气：“你这等草民，哪里知道当官的乐趣？又哪里知道失官的痛苦？唉，你杀了我吧！死在你的手中，也不算是辱没！”
“好，那我就成全了你！”
就在这时候，忽然一股香风扑面而来，范耳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个手拿宝刀的人已经被人提在手中。
“千影郎君！好大的名头！不过这次落入本将军的手中，你还有什么话说？”
一个银盔银甲的女将军，突兀地出现在那里。她不过是中等身材，但手里提着千幻郎君却恍如无物。
范耳见到女将军赶紧行礼，女将军摆一摆手：“只要你好好努力，何愁官阶的事情？可别让我一介女流小看了你！”
说完提着那名秦兵，如同星火弹丸，离开了战场。银铃般的笑声还在战场上回荡：“千影郎君，你不是千方百计要见那块天石吗？我这就让你开开眼界！”
一面不大的帐篷被布置得温馨可人，早晨采摘的鲜花，还在水瓶里插着。可帐篷里面，四名侍卫和七八名武林人士都倒在血泊之中。
女将军随手把魏千影扔到地上，说道：“你们的人下手够快啊，这一会儿功夫，就已经偷走一块了！”
这时候，已经有下人进帐篷抬走尸体清理现场。接着，一块形状不太规则的石头被抬了进来，一位愁眉苦脸的中年人跟在后面。就见他取一把凿子，叮叮当当敲击起来。原来这个人是个石匠，不一会儿，就见那块黑黝黝的石头就添了七个大字“秦始皇死而地分！”
女将军这时候已经坐在绣墩之上，斜倚着身子，将一杯清茶送到口中。檀口微张，露出里面光洁的牙齿。就听她缓缓道：“你猜一猜，那剑神南欧，会不会亲自来争夺天石？”
接着就是一阵浅笑：“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这次穆家村之后，天下应该清净一阵子了吧！”
那千影郎君虽然动弹不得，却还能说话，问道：“看你不停找人造假，那天石就是不在你这里喽！”
女将军笑道：“自然是不在我这里！不过你们这些侠义之士，不是最喜欢欺负我这女流之辈嘛，这几天来到这里的人可真是络绎不绝呢！”
千影郎君不理她的调侃：“那天石就是在千人屠章邯那里？”
“谁给章将军起得这么难听的匪号？见了面，我可要好好调侃他一番！”女将军对千影郎君的问题竟然是避而不答。
“既然是在章邯那厮手里，看来相关计划都要修改了！”
“你觉得你还逃得了吗？”
千影郎君微微一笑，眼睛看着女将军：“你是不是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中？你安排投靠朝廷的江湖人士来对付我们这些江湖人士，就是想看双方实力互相耗尽吧。可惜，江湖之大，何啻江海之深！我来问你，”说到这里，千影郎君的声音骤然提高，“玲月，你可知道东海有多深？”
女将军骤然被人叫出名字，心里一惊，看着千影郎君的眼睛，不禁有些迷惑：“东海有多深？”猛然见那石匠欺身过来，手中的锤子、凿子向她上三路招呼。
她急忙闪身，抽出短匕向对方手腕撩去，却是扑了个空。她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却一下子清醒过来。见那石匠正在清理地上的石屑，而地上的千影郎君，已经飞鸿渺渺，不见了踪迹。
“千影幻术！”玲月公主瞬间醒悟过来，立刻追出了帐篷，然而帐篷之外只有山风阵阵，哪有千幻郎君的影子？只不过有一滩血迹留在地上，看来这次施展千影幻术，让千影郎君也付出了代价。
季布和蒙戎势均力敌，双方战得昏天黑地。双方都是大开大合的路子，兵器、劲力不停碰撞，只激得尘土飞扬，周围空出一个好大的场子。
这时候季布一招力劈华山，蒙戎的大戟一招举火烧天迎了上去。这时候季布传音道：“不知道小将军这次离开咸阳，尊府可有什么交代？”
蒙戎道：“家父交代，这次出门，要多看、多学、多思，减少意气用事，不妨多交朋友！”
季布点点头：“既然是多看，那你看这秦军军纪如何？”
“目标明确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然而当目标发生变化时，相应变化却很少，甚至是非常僵化，远不如二十年前大秦兵吞六国时，神勇无敌。要知道兵无常势，如果以今日之兵将重新遇到六国的兵马，未必有胜算！”
季布微微一笑：“果然是将门虎子，真的是不同凡响！那你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这……”
“胡人不敢轻越关山，百越蛮族束手就擒，士兵不敢弯弓抱怨，天下一统、古今震骇，是因为在他们的头顶之上，有一个几乎是万能的神仙——秦始皇在那里。然而，世上的事情总是这样，有太阳就有太阴，有千古一帝，就有逐渐弱化的臣民。而当臣民逐渐弱化，他这个千古一帝，自然也就缺少了根基……”
蒙戎微微一笑：“季大侠口若悬河，在下甘拜下风，只不过凭借三言两语就想动摇某家，同样千难万难！”
季布还要说到这儿，就听见一个声音大叫：“天石丢了！天石丢了！”
战场上，剑神南欧一指刺出之后，不等章邯进攻，大叫道：“喂，老章，你没听见吗？你的石头没了，还不抓紧回去看看？”
章邯哈哈大笑：“草莽之人，也学人家玩打草惊蛇！好，既然你们这么想看看天石，就让你们看个够！”
就见章邯咬碎舌尖，一口鲜血向天空喷去。随着血花散开，就见一块巨石从天而降，正砸落在穆家村那些石房子那里。那些正在交战的武林人士，瞬间被砸得血肉模糊。
接着，天石又随着章邯的手势升起，直接向剑神南欧砸来。南欧虽然天生神力，可哪里敢正面直撄其锋？一招移形换影，躲出了三丈开外。
章邯也不追击，而是指挥巨石向其他人砸去。一众江湖大豪，被一块石头追赶得狼狈四窜。也有人试图还击，可那石头坚逾钢铁，根本难动分毫。一干人当中，除了剑神南欧、大侠季布以及英布等寥寥几人逃脱之外，其他人都伤筋动骨。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面瞬间改变，不少人被秦军抓了起来。
六名秦兵来到农氏三兄弟身边。
三人的大半个身子都被砸进了泥土当中，倒是朝天辫依旧挺直。那六名士兵用绳索把三个人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这才把兄弟三人从土里“拔”了出来。
一名秦兵伸手向农老三的怀里开始乱翻。
农老三急忙大喊：“喂喂喂，人家虽然不是良家妇女，但也是清白大汉，你这样在我身上摸来摸去，算怎么回事？”
秦兵一听就乐了：“为啥摸您这个清白大汉呀，您得问他，”说着冲着不远处的范耳一努嘴，“他让我摸摸您怀里的东西，然后交给他！”
范耳亲眼见很多武林人士受到天石重击之后吐血受伤，更看见农氏三兄弟被硬生生砸进泥土之中，看起来比其他人更惨，何况现在又被蛟龙锁捆绑得严严实实，听到农老三在问，立刻转过头来，冲着农老三一伸手：“赶紧拿来！”
农老三眯起眼睛：“你不就是那个什么疯子吗？我又不是郎中，治不了你的癫痫，你找我要什么？”
范耳阴恻恻说道：“老家伙，你是在找死！”
“你这话说的奇怪，我还没活够呐！何况我是不是找死，你怎么知道！”
范耳抽出了峨眉刺：“知道你们三个武功高强，不过我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你们的武功是否像你们的嘴巴一样厉害！”
农老二这时候插嘴道：“有事说事，动不动就要动刀子、刷棍子，岂不是跟老娘们撒泼一个德行？你跟他要什么嘛，他以前都没见过你！”
“我要的，自然是玲月公主的手镯！”
“那你好好说嘛！”农老三本来被捆在身后的左手挪到了前面，然后从怀里掏出了刚才的金镯子，“是这个？”
范耳点点头：“你们三位也看到了，刚才我被玲月公主降职，只好要回金镯子讨她欢心，说不定能让我官复原职！”峨眉刺却陡然刺向了农老三。
笑话，眼见着对方的双手已经脱困，这时候再不动手更待何时？然而，锋利的峨眉刺还是被农老三的手抓在了手上。农老三用力一掼，就把范耳摔在了地上，然后一脚踩在他的胸膛上：“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啥事都往最坏处干呢？坑同僚、欺负幼小、还欺负你老人家我，你怎么就不干点人事呢！”说着脚下用力，就要废了范耳。
而这时候，农老大、农老二也把身上的绳索往旁边一扔：“绿衣姑娘说咱们三个联手都挡不住天石一击，看来确实是真的，这东西真的是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周围秦兵见状，兵器全都举了起来，身体却是在后退，如果不是秦律严明，这些士兵早就一哄而散了。
就在农老三即将发力的一刻，就听见范耳大叫：“慢，老前辈，大丈夫可杀不可辱，我要自杀！”
农老三虽然猎杀狼虫虎豹，却很少与人动手，听范耳说要自杀，脚下一动。
就在这一瞬间，范耳如同一尾游鱼，已经滑出去三丈有余，就听他大叫：“我要回营地自杀！”说着几个起落已经消失在秦兵当中。
而农氏三兄弟也摇了摇头，看看章邯的方向，见他仍然在驱动天石，知道不能硬抗，快步走入了村边的丛林中。
一根高高的木杆重新竖立起来，这次悬吊的人多了很多。除了之前的林家兄弟和村长，同时被吊起的，还有十八位武林人士，以及二十三位藏在秦军中的卧底。
一个都尉来到村长面前，先用马鞭狠狠地抽了他几下，然后说道：“想不到一个小小的穆家村，竟然让咱们折损了这么多兄弟。现在就让你们的人马上投降，从那些狗洞、猫洞里钻出来，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不然的话，就一条条割下你的肉，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村长看着那个人道：“我本是大秦帝国的治下小民，遵纪守法、交粮纳税，天天月月年年，为大秦帝国奔波劳苦，一年中，有几天睡个安稳觉？如今你让我投降，我投降谁？谁应该来接受投降？如今你们无罪来屠戮全村，又让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民众，如何安心去做百姓？”
“你们不就是想要我这条命吗？拿去就是了！我卫冉行伍出身，十几年前，也曾经横刀立马，曾经血雨腥风，后来放下兵器，不过是想余生过个安稳日子。天下刚刚安顿几年，难道非得兵戎相见了不可？卫冉不才，愿替诸位问一下阴曹地府，问问这天下，何时才能太平？”
就见卫冉嚼碎了自己的舌头，然后用力向那个都尉喷去。那都尉躲闪不及，被喷了一脸血。再看村长已经是奄奄一息。
一声哭声响起，正是村长的儿子，他从穆家村的断壁残垣中冲了出来，跪倒在大街中央。周围刀枪剑戟，映着天上的月光，寒气袭人，他却视而不见。
陆陆续续，又有九个人从各个角落走出来，正是穆家村残存的村民。偌大的穆家村，如今只剩下他们几人，个个都是遍体鳞伤。就听村长儿子说道：“爹，我杀了五名秦兵，替您和妈妈报仇了！”第二个人道：“村长，我杀了三名，虽然不多，但有一人是上造，我够本啦！”
众人依次向村长汇报自己的战绩。老村长脸上浮起最后一抹笑意，头一歪，已经死在那里。
众人一起放声大哭。
村长的儿子，率先擦干眼泪，举起手中的哨棒，就向秦兵杀去，其他人同样向秦兵举起了兵器。转瞬间，穆家村人已经死亡殆尽
……
一位老者不知道从哪里而来，只见他缓缓踱步到村子的街上，一言未发，叹了口气。
众秦兵见他神态沉稳，自有一种气度，竟然没有搭弓放箭。
章邯遥遥致意：“来者何人？”
老者淡然道：“老朽蒯彻，欲效鲁仲连来做说客。如今穆家村人你已经屠戮干净，江湖豪侠也受到折损，不如两下作罢，将军意下如何？”
“从来只听说狂生乃是不解世事的少年，像你这把年纪还做狂生，还真是闻所未闻。”
章邯回头吩咐左右：“刀斧手，将这个老狂徒给我绑了！”
蒯彻微微一笑：“章将军这一刻能够占据优势，所依仗的，不过是那块陨石而已，倘若我有办法制住那块陨石，将军可愿意罢手？”
章邯哈哈大笑，现在居然有人要靠一张嘴扭转战局，简直就是笑话！秦人自张仪之后，就从骨子里讨厌这些靠嘴巴招摇撞骗的人。如果不是当年李斯一篇《谏逐客书》写得文采斐然，改变了始皇帝的部分心意，那些纵横家的门人，早就该被砍光了。
那些刀斧手见章邯对老者的言辞不屑一顾，手中一根根绳索兜头向老者罩去。这种粗棕绳，只要捆住人的身体，表面无数倒刺就会刺入人的身体，让人痛痒难忍。用来抓捕人犯，最是得力不过。
老头对扑面而来的绳索，恍若无睹。然而就在绳索及身的一刹那，老头已经在原地失去了踪迹。众人赶紧四处寻找，发现他已经站在了章邯的面前。
章邯愣了一下：“你有异宝在身？”
老头点点头，对章邯道：“我知道你的舌尖血已经耗费得差不多了，半年之内，你已经很难再驱动天石。除非你甘愿自损三十年功力，由至人境堕境到清人境。可大秦帝国素来不养闲人，一个清人境的武者想做大将军，恐怕是千难万难，哪怕你曾经立下功勋！”
“你到底想干什么？”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要带这一干武林侠士离开，同时也是给你一个机会。”
章邯摇摇头：“秦律，失约者砍头，如果我私自放人，同样是一死。但失约一死，却是要连累家小！”
蒯彻从身上取出一个小竹篮来，说道：“如果陨石已经在这篮子里面呢？能不能换这些人？还是你宁愿让我将陨石带走，然后这儿你所有部下，还有你自己，都因为你一时而糊涂陪葬？依照秦律之严苛，丢失天石的罪责会如何处理，不用小老儿给你重复吧！”
接着蒯彻低声说道：“难道你忘了文种？今日你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就不怕‘狡兔死而走狗烹’的局面出现吗？”
章邯脸上阴晴不定，对蒯彻说道：“想凭一张嘴就让我放人，你是否太小瞧我章邯，太小瞧我大秦一众将士了？”
蒯彻微微一笑，不见他如何行动，下一瞬间已经来到玲月的身边，接着又回到章邯身前。
“像我这把年纪，足够做她的祖父了，摘下发簪一支，不算轻薄吧！”就见蒯彻手中那支簪子造型别致，形似青蛇。
蒯彻轻轻一按蛇眼，就听见绷簧轻响，一把寒光凛凛的细长短匕出现在人们面前，似乎有一泓秋水，在上面流动。蒯彻倒吸一口冷气：“竟然是鱼肠柔，真不愧是天下名剑！”
蒯彻将鱼肠柔重新收入剑鞘，走到玲月面前，双手递了过去。玲月赶紧接住，一颗心砰砰乱跳，知道这个老头如果刚才要动手杀她的话，自己根本无从抵挡。
老头重新回到章邯身前，然后又一次掀起了竹篮，就见那块不算大的石头上，七个字清清楚楚“秦始皇死而地分！”
章邯愣了一下，用意念去联系自己的天石，发现竟然空空荡荡，没有一丝反馈。蒯彻似乎察觉到什么，然后摇摇手中的篮子，章邯立刻头疼欲裂，似乎神魂遭到反噬。
章邯色大变，回头看着玲月。这支队伍，自然是以他们二人为尊，可玲月这时候，似乎还没有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在那里怔怔发呆。章邯暗暗腹诽：“你从小到大经历多少大场面？哪有这么容易就被吓傻了？！这些混咸阳的，果然个个都是人精，到了需要共同顶缸的时候，自己先提前吓傻了！”
蒯彻道：“将军可有决断？将军手下，可有人能拦得住我的鬼影摄神步？如果老朽将这天石沉入渤海之东的归墟，将军可有把握将它打捞上来？”接着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东海龙神，对这块天石是否也感兴趣？会不会将它藏在龙宫宝库的最深处？”
石氏四兄弟退到了穆家村之外，村长也被抓了起来，如今那块打谷场上，只有范耳一人继续站在那里，似乎还没有从降级的打击中苏醒过来。在大秦帝国，很少会原谅犯过错误的人，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范耳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升到不更的位置。而降级之后，不止是每年可观的薪俸会削减很多，还有在军中的地位。范耳一向不惮于得罪他的下属，如今他和许多仇敌成了平级，日子肯定不好过。
就在这时，范耳忽然耳朵一动，然后向河边望去。
流淌的血水，在一个低洼的地方潴成一个血潭，满溢之后，才继续往河水中流去。而这一刻的血潭旁边，一堆杂草里面，悄悄伸出一个蛇头，然后插进血潭里面，使劲吞咽着鲜血。大蛇吞血的速度很快，那些汇流而至的鲜血，甚至不再往河水中流淌。
大蛇的整个身体迅速膨胀起来，七寸处有云纹亮了起来。接着，就见一层灰白的蛇皮就这么迸裂开来，这条蛇竟然直接这样蜕皮了！而蜕皮后的大蛇，明显又胀大了一圈！
然后那条大蛇阴冷地瞪了他一眼，又一次饱饮鲜血之后，悄无声息地从草丛之中退走了。
范耳被那条毒蛇瞪视一眼之后，心里打了个突。心里一阵迷糊，难道云蛇可以像人一样瞪视别人？范耳使劲晃了下脑袋，闭上眼睛再次睁开，忽然发现离自己不过几尺的距离，一双阴冷的眼睛正在瞪视着自己，居然就是刚才那条云蛇的眼睛！
范耳吓了一跳，就见一条大蛇张大嘴巴向他扑来，他吓得一缩脑袋，却觉得脖子一冷，一把钢刀已经架在那里。就听见一个戏谑的声音问道：“冷疯子范耳，号称心智冷硬坚如磐石，武功高强千人难敌，怎么这一会儿变得如此不堪一击？莫不是不更的品级被撤掉之后，就了无生趣了？”
范耳叹一口气：“你这等草民，哪里知道当官的乐趣？又哪里知道失官的痛苦？唉，你杀了我吧！死在你的手中，也不算是辱没！”
“好，那我就成全了你！”
就在这时候，忽然一股香风扑面而来，范耳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个手拿宝刀的人已经被人提在手中。
“千影郎君！好大的名头！不过这次落入本将军的手中，你还有什么话说？”
一个银盔银甲的女将军，突兀地出现在那里。她不过是中等身材，但手里提着千幻郎君却恍如无物。
范耳见到女将军赶紧行礼，女将军摆一摆手：“只要你好好努力，何愁官阶的事情？可别让我一介女流小看了你！”
说完提着那名秦兵，如同星火弹丸，离开了战场。银铃般的笑声还在战场上回荡：“千影郎君，你不是千方百计要见那块天石吗？我这就让你开开眼界！”
一面不大的帐篷被布置得温馨可人，早晨采摘的鲜花，还在水瓶里插着。可帐篷里面，四名侍卫和七八名武林人士都倒在血泊之中。
女将军随手把魏千影扔到地上，说道：“你们的人下手够快啊，这一会儿功夫，就已经偷走一块了！”
这时候，已经有下人进帐篷抬走尸体清理现场。接着，一块形状不太规则的石头被抬了进来，一位愁眉苦脸的中年人跟在后面。就见他取一把凿子，叮叮当当敲击起来。原来这个人是个石匠，不一会儿，就见那块黑黝黝的石头就添了七个大字“秦始皇死而地分！”
女将军这时候已经坐在绣墩之上，斜倚着身子，将一杯清茶送到口中。檀口微张，露出里面光洁的牙齿。就听她缓缓道：“你猜一猜，那剑神南欧，会不会亲自来争夺天石？”
接着就是一阵浅笑：“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这次穆家村之后，天下应该清净一阵子了吧！”
那千影郎君虽然动弹不得，却还能说话，问道：“看你不停找人造假，那天石就是不在你这里喽！”
女将军笑道：“自然是不在我这里！不过你们这些侠义之士，不是最喜欢欺负我这女流之辈嘛，这几天来到这里的人可真是络绎不绝呢！”
千影郎君不理她的调侃：“那天石就是在千人屠章邯那里？”
“谁给章将军起得这么难听的匪号？见了面，我可要好好调侃他一番！”女将军对千影郎君的问题竟然是避而不答。
“既然是在章邯那厮手里，看来相关计划都要修改了！”
“你觉得你还逃得了吗？”
千影郎君微微一笑，眼睛看着女将军：“你是不是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中？你安排投靠朝廷的江湖人士来对付我们这些江湖人士，就是想看双方实力互相耗尽吧。可惜，江湖之大，何啻江海之深！我来问你，”说到这里，千影郎君的声音骤然提高，“玲月，你可知道东海有多深？”
女将军骤然被人叫出名字，心里一惊，看着千影郎君的眼睛，不禁有些迷惑：“东海有多深？”猛然见那石匠欺身过来，手中的锤子、凿子向她上三路招呼。
她急忙闪身，抽出短匕向对方手腕撩去，却是扑了个空。她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却一下子清醒过来。见那石匠正在清理地上的石屑，而地上的千影郎君，已经飞鸿渺渺，不见了踪迹。
“千影幻术！”玲月公主瞬间醒悟过来，立刻追出了帐篷，然而帐篷之外只有山风阵阵，哪有千幻郎君的影子？只不过有一滩血迹留在地上，看来这次施展千影幻术，让千影郎君也付出了代价。
季布和蒙戎势均力敌，双方战得昏天黑地。双方都是大开大合的路子，兵器、劲力不停碰撞，只激得尘土飞扬，周围空出一个好大的场子。
这时候季布一招力劈华山，蒙戎的大戟一招举火烧天迎了上去。这时候季布传音道：“不知道小将军这次离开咸阳，尊府可有什么交代？”
蒙戎道：“家父交代，这次出门，要多看、多学、多思，减少意气用事，不妨多交朋友！”
季布点点头：“既然是多看，那你看这秦军军纪如何？”
“目标明确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然而当目标发生变化时，相应变化却很少，甚至是非常僵化，远不如二十年前大秦兵吞六国时，神勇无敌。要知道兵无常势，如果以今日之兵将重新遇到六国的兵马，未必有胜算！”
季布微微一笑：“果然是将门虎子，真的是不同凡响！那你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这……”
“胡人不敢轻越关山，百越蛮族束手就擒，士兵不敢弯弓抱怨，天下一统、古今震骇，是因为在他们的头顶之上，有一个几乎是万能的神仙——秦始皇在那里。然而，世上的事情总是这样，有太阳就有太阴，有千古一帝，就有逐渐弱化的臣民。而当臣民逐渐弱化，他这个千古一帝，自然也就缺少了根基……”
蒙戎微微一笑：“季大侠口若悬河，在下甘拜下风，只不过凭借三言两语就想动摇某家，同样千难万难！”
季布还要说到这儿，就听见一个声音大叫：“天石丢了！天石丢了！”
战场上，剑神南欧一指刺出之后，不等章邯进攻，大叫道：“喂，老章，你没听见吗？你的石头没了，还不抓紧回去看看？”
章邯哈哈大笑：“草莽之人，也学人家玩打草惊蛇！好，既然你们这么想看看天石，就让你们看个够！”
就见章邯咬碎舌尖，一口鲜血向天空喷去。随着血花散开，就见一块巨石从天而降，正砸落在穆家村那些石房子那里。那些正在交战的武林人士，瞬间被砸得血肉模糊。
接着，天石又随着章邯的手势升起，直接向剑神南欧砸来。南欧虽然天生神力，可哪里敢正面直撄其锋？一招移形换影，躲出了三丈开外。
章邯也不追击，而是指挥巨石向其他人砸去。一众江湖大豪，被一块石头追赶得狼狈四窜。也有人试图还击，可那石头坚逾钢铁，根本难动分毫。一干人当中，除了剑神南欧、大侠季布以及英布等寥寥几人逃脱之外，其他人都伤筋动骨。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面瞬间改变，不少人被秦军抓了起来。
六名秦兵来到农氏三兄弟身边。
三人的大半个身子都被砸进了泥土当中，倒是朝天辫依旧挺直。那六名士兵用绳索把三个人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这才把兄弟三人从土里“拔”了出来。
一名秦兵伸手向农老三的怀里开始乱翻。
农老三急忙大喊：“喂喂喂，人家虽然不是良家妇女，但也是清白大汉，你这样在我身上摸来摸去，算怎么回事？”
秦兵一听就乐了：“为啥摸您这个清白大汉呀，您得问他，”说着冲着不远处的范耳一努嘴，“他让我摸摸您怀里的东西，然后交给他！”
范耳亲眼见很多武林人士受到天石重击之后吐血受伤，更看见农氏三兄弟被硬生生砸进泥土之中，看起来比其他人更惨，何况现在又被蛟龙锁捆绑得严严实实，听到农老三在问，立刻转过头来，冲着农老三一伸手：“赶紧拿来！”
农老三眯起眼睛：“你不就是那个什么疯子吗？我又不是郎中，治不了你的癫痫，你找我要什么？”
范耳阴恻恻说道：“老家伙，你是在找死！”
“你这话说的奇怪，我还没活够呐！何况我是不是找死，你怎么知道！”
范耳抽出了峨眉刺：“知道你们三个武功高强，不过我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你们的武功是否像你们的嘴巴一样厉害！”
农老二这时候插嘴道：“有事说事，动不动就要动刀子、刷棍子，岂不是跟老娘们撒泼一个德行？你跟他要什么嘛，他以前都没见过你！”
“我要的，自然是玲月公主的手镯！”
“那你好好说嘛！”农老三本来被捆在身后的左手挪到了前面，然后从怀里掏出了刚才的金镯子，“是这个？”
范耳点点头：“你们三位也看到了，刚才我被玲月公主降职，只好要回金镯子讨她欢心，说不定能让我官复原职！”峨眉刺却陡然刺向了农老三。
笑话，眼见着对方的双手已经脱困，这时候再不动手更待何时？然而，锋利的峨眉刺还是被农老三的手抓在了手上。农老三用力一掼，就把范耳摔在了地上，然后一脚踩在他的胸膛上：“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啥事都往最坏处干呢？坑同僚、欺负幼小、还欺负你老人家我，你怎么就不干点人事呢！”说着脚下用力，就要废了范耳。
而这时候，农老大、农老二也把身上的绳索往旁边一扔：“绿衣姑娘说咱们三个联手都挡不住天石一击，看来确实是真的，这东西真的是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周围秦兵见状，兵器全都举了起来，身体却是在后退，如果不是秦律严明，这些士兵早就一哄而散了。
就在农老三即将发力的一刻，就听见范耳大叫：“慢，老前辈，大丈夫可杀不可辱，我要自杀！”
农老三虽然猎杀狼虫虎豹，却很少与人动手，听范耳说要自杀，脚下一动。
就在这一瞬间，范耳如同一尾游鱼，已经滑出去三丈有余，就听他大叫：“我要回营地自杀！”说着几个起落已经消失在秦兵当中。
而农氏三兄弟也摇了摇头，看看章邯的方向，见他仍然在驱动天石，知道不能硬抗，快步走入了村边的丛林中。
一根高高的木杆重新竖立起来，这次悬吊的人多了很多。除了之前的林家兄弟和村长，同时被吊起的，还有十八位武林人士，以及二十三位藏在秦军中的卧底。
一个都尉来到村长面前，先用马鞭狠狠地抽了他几下，然后说道：“想不到一个小小的穆家村，竟然让咱们折损了这么多兄弟。现在就让你们的人马上投降，从那些狗洞、猫洞里钻出来，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不然的话，就一条条割下你的肉，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村长看着那个人道：“我本是大秦帝国的治下小民，遵纪守法、交粮纳税，天天月月年年，为大秦帝国奔波劳苦，一年中，有几天睡个安稳觉？如今你让我投降，我投降谁？谁应该来接受投降？如今你们无罪来屠戮全村，又让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民众，如何安心去做百姓？”
“你们不就是想要我这条命吗？拿去就是了！我卫冉行伍出身，十几年前，也曾经横刀立马，曾经血雨腥风，后来放下兵器，不过是想余生过个安稳日子。天下刚刚安顿几年，难道非得兵戎相见了不可？卫冉不才，愿替诸位问一下阴曹地府，问问这天下，何时才能太平？”
就见卫冉嚼碎了自己的舌头，然后用力向那个都尉喷去。那都尉躲闪不及，被喷了一脸血。再看村长已经是奄奄一息。
一声哭声响起，正是村长的儿子，他从穆家村的断壁残垣中冲了出来，跪倒在大街中央。周围刀枪剑戟，映着天上的月光，寒气袭人，他却视而不见。
陆陆续续，又有九个人从各个角落走出来，正是穆家村残存的村民。偌大的穆家村，如今只剩下他们几人，个个都是遍体鳞伤。就听村长儿子说道：“爹，我杀了五名秦兵，替您和妈妈报仇了！”第二个人道：“村长，我杀了三名，虽然不多，但有一人是上造，我够本啦！”
众人依次向村长汇报自己的战绩。老村长脸上浮起最后一抹笑意，头一歪，已经死在那里。
众人一起放声大哭。
村长的儿子，率先擦干眼泪，举起手中的哨棒，就向秦兵杀去，其他人同样向秦兵举起了兵器。转瞬间，穆家村人已经死亡殆尽
……
一位老者不知道从哪里而来，只见他缓缓踱步到村子的街上，一言未发，叹了口气。
众秦兵见他神态沉稳，自有一种气度，竟然没有搭弓放箭。
章邯遥遥致意：“来者何人？”
老者淡然道：“老朽蒯彻，欲效鲁仲连来做说客。如今穆家村人你已经屠戮干净，江湖豪侠也受到折损，不如两下作罢，将军意下如何？”
“从来只听说狂生乃是不解世事的少年，像你这把年纪还做狂生，还真是闻所未闻。”
章邯回头吩咐左右：“刀斧手，将这个老狂徒给我绑了！”
蒯彻微微一笑：“章将军这一刻能够占据优势，所依仗的，不过是那块陨石而已，倘若我有办法制住那块陨石，将军可愿意罢手？”
章邯哈哈大笑，现在居然有人要靠一张嘴扭转战局，简直就是笑话！秦人自张仪之后，就从骨子里讨厌这些靠嘴巴招摇撞骗的人。如果不是当年李斯一篇《谏逐客书》写得文采斐然，改变了始皇帝的部分心意，那些纵横家的门人，早就该被砍光了。
那些刀斧手见章邯对老者的言辞不屑一顾，手中一根根绳索兜头向老者罩去。这种粗棕绳，只要捆住人的身体，表面无数倒刺就会刺入人的身体，让人痛痒难忍。用来抓捕人犯，最是得力不过。
老头对扑面而来的绳索，恍若无睹。然而就在绳索及身的一刹那，老头已经在原地失去了踪迹。众人赶紧四处寻找，发现他已经站在了章邯的面前。
章邯愣了一下：“你有异宝在身？”
老头点点头，对章邯道：“我知道你的舌尖血已经耗费得差不多了，半年之内，你已经很难再驱动天石。除非你甘愿自损三十年功力，由至人境堕境到清人境。可大秦帝国素来不养闲人，一个清人境的武者想做大将军，恐怕是千难万难，哪怕你曾经立下功勋！”
“你到底想干什么？”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要带这一干武林侠士离开，同时也是给你一个机会。”
章邯摇摇头：“秦律，失约者砍头，如果我私自放人，同样是一死。但失约一死，却是要连累家小！”
蒯彻从身上取出一个小竹篮来，说道：“如果陨石已经在这篮子里面呢？能不能换这些人？还是你宁愿让我将陨石带走，然后这儿你所有部下，还有你自己，都因为你一时而糊涂陪葬？依照秦律之严苛，丢失天石的罪责会如何处理，不用小老儿给你重复吧！”
接着蒯彻低声说道：“难道你忘了文种？今日你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就不怕‘狡兔死而走狗烹’的局面出现吗？”
章邯脸上阴晴不定，对蒯彻说道：“想凭一张嘴就让我放人，你是否太小瞧我章邯，太小瞧我大秦一众将士了？”
蒯彻微微一笑，不见他如何行动，下一瞬间已经来到玲月的身边，接着又回到章邯身前。
“像我这把年纪，足够做她的祖父了，摘下发簪一支，不算轻薄吧！”就见蒯彻手中那支簪子造型别致，形似青蛇。
蒯彻轻轻一按蛇眼，就听见绷簧轻响，一把寒光凛凛的细长短匕出现在人们面前，似乎有一泓秋水，在上面流动。蒯彻倒吸一口冷气：“竟然是鱼肠柔，真不愧是天下名剑！”
蒯彻将鱼肠柔重新收入剑鞘，走到玲月面前，双手递了过去。玲月赶紧接住，一颗心砰砰乱跳，知道这个老头如果刚才要动手杀她的话，自己根本无从抵挡。
老头重新回到章邯身前，然后又一次掀起了竹篮，就见那块不算大的石头上，七个字清清楚楚“秦始皇死而地分！”
章邯愣了一下，用意念去联系自己的天石，发现竟然空空荡荡，没有一丝反馈。蒯彻似乎察觉到什么，然后摇摇手中的篮子，章邯立刻头疼欲裂，似乎神魂遭到反噬。
章邯色大变，回头看着玲月。这支队伍，自然是以他们二人为尊，可玲月这时候，似乎还没有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在那里怔怔发呆。章邯暗暗腹诽：“你从小到大经历多少大场面？哪有这么容易就被吓傻了？！这些混咸阳的，果然个个都是人精，到了需要共同顶缸的时候，自己先提前吓傻了！”
蒯彻道：“将军可有决断？将军手下，可有人能拦得住我的鬼影摄神步？如果老朽将这天石沉入渤海之东的归墟，将军可有把握将它打捞上来？”接着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东海龙神，对这块天石是否也感兴趣？会不会将它藏在龙宫宝库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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