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大海
一路上多了伊丽，云娜和季雨的亲昵都收敛了一些。伊丽自觉地坐到了马车后面，和行李倚靠在一起。看着车轮后溅起的一路尘埃，伊丽神情呆滞麻木。
“吃点东西吧，伊丽小姐。”云娜递过去两张烤饼，大多数时候云娜冰冷的声音会让别人怀疑她的诚意，但伊丽似乎真的麻木了，她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接过烤饼捧着啃了起来。
“伤心是没有用的，伊丽小姐，还是多想想以后的事情吧。”季雨吐出一口烟雾，清香的静心凉草气息在沙漠中蔓延。
听到季雨突然开口，伊丽愣了一下，接着开始大口大口撕咬着手中的烤饼，咀嚼的声音甚至带着牙齿的碰撞，似乎对这烤饼有着巨大的愤恨。
季雨分明没有听到任何笑声，却觉得伊丽正发出凄惨地笑，既是在笑自己也是在笑他。
以后？是啊，对于伊丽而言，家族和亲人都被毁灭了，所谓“以后”或者“未来”还有什么值得期待的？
而讽刺的是，毁灭了伊丽人生的直接凶手，其实就是自己。
逐渐燃烧的烟头烫到了手指，季雨才从神游中清醒了过来，把烟头丢进沙地中，季雨又给自己点燃了一支凉草烟。
季雨没有烟瘾，静心凉草也没有成瘾性，但他还是一支接一支抽，这是为了缓解心中那种令人烦躁的感受。
这种烦躁的来源是伊丽咀嚼烤饼的声音，就好像是在啃食季雨的心，每一次噬咬都在震颤神经。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说到底奥德公爵的死本来就是必然，奥古斯特绝对不会让他活下去，就算没有自己也会有其他人杀了他，或许是比尔又或许是戴因斯，也有可能是刺客榜单上排名更高的强者。
也就是说，无论那天出现在门萨城堡中的是不是自己，伊丽都会陷入今天的境地，自己并不需要为了她的处境感到惭愧或者自责。
季雨在心里对自己重复着这段话，希望能够拜托那种令人莫名不安的烦躁感，但一切都是徒劳。
云娜把手掌放到季雨握着缰绳的手上，轻轻抚摸着季雨的手背，她能够感受到季雨内心的纠结，也希望能够给予季雨安慰。
“喝点水吧伊丽小姐，别噎住了。”季雨拿起身旁的水壶，递给身后的伊丽，道：“要哭就哭出来吧伊丽小姐，我理解你。”
伊丽看着手中的水壶，回忆在一瞬间摧毁了她仅剩的理智，那些被麻木封锁的悲伤决堤而下，手颤抖着，怎么也拿不稳水壶。
伊丽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叫声，这根本不像是少女发出的声音，甚至比丧子的母狼更加哀怨，远处的仙人掌丛中一只砂狮飞跃而过，那本是埋伏季雨马车的一只砂狮，却被伊丽的哭嚎吓走了。
季雨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冻住一般死死握住了手中的缰绳，他从来没想过一个女子能够发出这样的声音，就如同一柄利剑刺穿心脏。
他只在一个地方听到过这样的声音，那是在那间废弃浴场里，从地底走出的怨疯狂的嘶吼。
嘶吼声逐渐变成了低低的哭泣声，伊丽的呼吸很紊乱，因为泪水堵塞了嘴巴和鼻腔。没有了那些头衔和光环，伊丽和普通的女子没有什么两样。
季雨觉得头快要裂开了，眼前阵阵发黑，曾在心底碰面的那道黑色的灵魂此刻似乎就站在他的身后，发出极度癫狂的嘲笑。悲伤和仇恨是它最爱的养料，它享受着伊丽的绝望，绝望能够壮大它的力量。
“你应当仇恨，伊丽小姐。”季雨拉停了马车，他回头注视着伊丽，目光渺远。
伊丽抬起头，看着季雨，他那双清秀干净的黑色眼睛里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你应当仇恨、悲伤，但至少你还活着，你需要积蓄力量，你要复仇，而总有一天你会回到漠城，斩下奥古斯特的脑袋。”季雨脸色平静，但说出的话却惊世骇俗，他竟然在鼓励一个叛徒的女儿去杀死王座上的皇帝。
“不只是奥古斯特！”伊丽的眼睛中哀伤消失了，只剩下仇恨的光芒，泪水覆盖了她的面孔，却丝毫掩盖不住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眼底刻骨的仇恨。
“还有那些弃我父亲而去的贵族、那该死的查理，还有所有计划的参与者。我要砍下他们的头颅，高悬在门萨城堡的废墟上。”
“我会找到那个对我父亲下手的人....我会...亲自砍下他的脑袋。”
最后一句话伊丽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语气里藏匿着令人发酸的刻毒。
云娜皱了皱眉头，手摸向了秘线的钢珠，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伊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冷静、智慧、仇恨、坚毅，这些特点注定了她会成为一个强大的人，若有一天她卷土重来，危险就会降临在季雨头上。
而面对危险，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其扼杀在摇篮中......
但云娜有些犹豫，她不知道究竟要不要动手。
季雨转过头，又一次甩动了缰绳，同时右手按住了云娜的左手，他对着云娜偷偷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
“你说得对，伊丽小姐。”季雨背对着伊丽，伊丽看不见他的神情，但能够感受到一股他的背影透出一股强烈的疲倦。
“我会期待那一天的，你亲手斩下仇人头颅的那天。”
这一天接下来的旅途三个人的话都少了很多，伊丽擦干净了泪水，这一场大哭让她好受了一些，尽管悲伤依旧占据着她的脑海，但至少麻木感已经不在了。
她的心中突然多出了一个信愿念，巨大的复仇欲望刺激了她的神经，坚毅和冷静回归了脑海。
斜阳西落，季雨又在路边搭起了营火，他从马车后抽出长弓，加上伊丽后携带的干粮就不够用了，季雨需要打一些猎物。
篝火燃起，季雨眺望西南方向，那是大海的方向，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戈壁上一道影子一闪而过，紧接着空气中响起弓弦的震颤声，利箭穿过高大的仙人掌之间，扎进了这只调皮的生物的脑袋。
这是一只犰狳，季雨的黄金眼把漆黑的夜晚看得一清二楚。油脂丰腴的犰狳是沙漠中最好的食物，季雨提起犰狳，缓步朝着营地走去。
四溢的香气又从火堆飘起，云娜有一次展示了她让旁人艳羡的厨艺。
伊丽看着专心照顾着烤架上犰狳的云娜，一手抚摸着手腕上的绷带，表情复杂。
她不得不承认，世界上就是有比她更天才更全能的女孩，云娜看起来没有大她几岁，但做什么都这么娴熟完美。
会配制敷料，缝合伤口；也懂得厨艺。而且似乎读过不少书，伊丽和云娜聊天时觉得她有着很渊博地学识和见识，这种见识不仅仅是从书上得来的，而是真正有过许多惊心动魄的经历才能拥有的。
伊丽觉得自己有些相形见绌，论读书，云娜和自己不相上下；论武力，自己不过是跟着父亲的军官学了三招两式；论博学，云娜了解的知识则远远超过了自己。
或许自己真的只有容貌值得一看了吧，伊丽想，但她又看到云娜那漂亮到令人吃惊的面孔，不得有些惭愧地低下头。
父亲，如果您的女儿是云娜多好，这样或许赢的就是您了。
“该用餐了，伊丽小姐。”季雨从犰狳身上切下一块肉，放在铁盘里，插上叉子递给伊丽。
伊丽接过肉，小心翼翼地浅尝一口，便顾不得什么礼节了，大口朵颐了起来。
......
马车驶入了城门，风铃城的城门低矮，甚至没有什么像样的城墙，与其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座比较大的城镇。
“谢谢你们。”伊丽对着季雨深深鞠了一躬，对于季雨和云娜的一路护送表示感激。
她背后的行囊中放着一些买来的衣服，还有季雨给的一些钱财。季雨不知道做到什么地步才算仁至义尽，但至少尽自己所能或许能够减少一些心中的愧疚。
“感谢就不必了，愿幸运庇佑你的旅途。”季雨道。
云娜在季雨背后对着伊丽挥挥手道别，季雨对着这条商船的船长点点头，船长朝着这名大财主谄媚一笑，唱歌般吆喝着船员们升起船帆。
这是一条即将开往森精灵帝国进行贸易的商船，季雨给了船长一大笔钱，让伊丽伪装成船员，她会在森精灵帝国下船，后面的路就要靠她自己了。
帆船吃水很深，朝着远处巨大的日轮滑去。伊丽站在船舷上，看着码头处季雨转身离去的画面，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她摸了摸胸口镶嵌着浅蓝色宝石地沙漠之神吊坠，那是马赛送给他的礼物，带着故人的祝福。
亲爱的，会是这个人吗......
季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码头，数天的旅程，伊丽或许已经对自己的身份有了猜测。
这里是风铃城，整个西部帝国海岸线最长的城市，是沙漠之神和海神并肩而立的地方，漫长的海岸线上发展起发达的渔业和海上贸易。
这里离漠城和金沙城都很远，是西部帝国的边陲城市，管理得也很松懈，慵懒散漫的感受充满了城市的每一条街道。
送别了伊丽，季雨和云娜走到了沙滩上，黄昏就要降临了，岸边零星散布着归岸的渔民。他们拖起渔网，摘下网上勾住的螃蟹，丢进船上的鱼篓里。
云娜脱下长靴，赤脚向着海边走去，海风带着咸味和远洋的凉意，吹拂在面庞上，也吹起了云娜一头火一般鲜艳的头发。
湿润的沙子从趾缝见钻过，偶尔有一些小螺的壳埋在沙子里，会硌疼脚心。
黄昏的大海和蔚蓝无关，而是一副黑色、橙色和金色混合的灿烂油画。
落日像是一颗巨大的光球，触及海面，一点点浸到海底。季雨站在云娜身后，默默凝视着这美到不可思议的一幕。
远处的海平面上似乎出现了两个太阳，一个在天空一个在海底，它们相互映照，送来这一天最后的暖意。
云娜就站在两个日轮之间，风吹起她的长发，把每一根红色的发丝都照射得闪闪发光。
这是小时候见过的大海吗？云娜不记得了，关于海的记忆在她的思维中很模糊，反倒是渔民们的动作让她觉得印象深刻。
幼年的回忆，大多数和饥饿感和鱼腥味有关，那时候没有太多时间去回忆大海的美。
云娜读过很多书，发现有许多作者喜欢描写童年之美，觉得那时贫穷但快乐。
云娜觉得这些人并没有真正了解过贫穷，当然真正贫穷的人哪里来的机会识字写书呢？
云娜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童年美好或者快乐，她从来不回忆过去，因为她觉得自己过的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幸福。
海浪的声音很舒缓，送来一片片贝壳，那是已经死去的贝类，它们的生命和这潮汐紧密相连，潮起潮落，海洋里的生命也随之轮回。
潮水漫过脚背，带来微弱的推力，黄昏的海水一点也不冷，反倒有些温暖。
这推动沙砾和贝壳的小小力量，不知在无数年中来回了多少次，才创造了这样一条优雅的海岸。
季雨的手从背后抱住了云娜，云娜微微仰头，靠在季雨的肩膀上。
远处的太阳还在下降，它的光芒从刺眼变得温柔，如同一团柔和的火焰，轻抚着地面上的每个人。
日轮终于从两个变成了一个，深蓝色的天空在深灰色的卷云身后蔓延上天空，半个太阳和半边倒影发出的最后的光芒终于再无法照亮天空。
天空和海面的颜色变得缤纷起来，当星空开始稀落地点缀夜空，太阳终究要把位置让给黑夜。
再伟大的画师都画不出眼前这般光影和颜色，季雨将云娜拥入怀中，两个人组成的小小影子就镶嵌在逐渐降落的夕阳上，偶尔有一道船影从太阳上摇曳而过。
夕阳终于彻底消失了，消失在无尽深空里，只留下一道白色的光律动在海平面上。
季雨看着慢慢暗下来的天空，突然松开云娜，走到了她的面前，他单膝跪下，直视着云娜的眼睛。
“许有生老病死，富贵贫穷。”季雨微笑道。
云娜冰冷的表情彻底消失看，她惊讶地捂住嘴，看着季雨的眼神是难以置信的震撼和快要眩晕的幸福。
她知道这段出自《南方诸神史》的会用在什么地方，所以她才会这样震惊。
“应以不离不弃，不怒不怨。”季雨笑着说完这些话，张开左手，他的掌心安静地躺着一枚银白的戒指。
戒指是一对羽翼，温柔地拢起，捧起了一枚宝石。
星空白钻石，属于星辰和夜空的魔法之石，它象征着永恒不变绚丽至极的爱情。
云娜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她没有哭，但眼眶确实有些红。但最终出现在她脸上的是微笑。
季雨说过，她笑起来很好看。
云娜伸出右手，季雨把戒指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云娜觉得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像是握住了莫名的羁绊。
“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吗？”季雨笑着问。
“我愿意。”云娜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她依旧微笑着，海风明明很凉，但手心还是止不住出汗。
季雨拥抱着云娜，闭眼吻在一起，黄昏尽头的吻却比白天的太阳更热烈，像是有无数话想要说。
天光终于彻底变成看星光，风铃城入夜了，但日子仿佛刚刚迎来白天。
......
“大叔，我们回来了。”季雨推开门，他的身后跟着云娜。
云娜的眼神有些疲倦，却闪着光，这是一场漫长的旅程，胆对于云娜而言却收获了难以预料的幸福。
“哼。”琴趴在一楼的餐桌上，现在是她正百无聊赖地逗着那只亮壳陆龟完。
看到季雨推开们的一瞬间，琴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但很快就嘟起嘴巴，发出愤愤不乐的声音，又继续趴在桌子上逗乌龟玩。
“还不是只有我在等你们。”琴撇了季雨一眼，看了看一脸开心的云娜，脸上的委屈又多了几分。
“杰洛特大叔呢？”季雨有些疑惑，平时杰洛特这个时间是一定待在家里。毕竟“猎物”只在晚上出现，美酒也是。
“他正在监督工匠呢——为了盖新房子。”琴一边回答一边指向窗外。
新房子？交代给他的事情已经在办了。季雨的眼睛一亮，朝着门外走去。
果然，街道对面的不远处，一头白发的杰洛特正指挥着工匠们搭建房子。
“整体进度怎么样了？”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杰洛特回过头，季雨正笑着朝他走来。
“框架已经完成了，接下来的进度会快很多。”杰洛特回答。
“这栋房子比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大上不少啊。”季雨看着忙碌的工匠，语气有些感慨。
“是啊，到时候琴也可以搬进来住了。”
季雨注视已经有了雏形的新房，有些恍惚，强烈的幸福感涌上了季雨的心头。
一间宽敞的房间，一份待遇优渥的工作，一个爱自己的妻子，还有一个古怪机灵的妹妹。
原来真正能让自己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的既不是巨大的力量也不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是眼前这些简单的东西。
这样的生活，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的......
“吃点东西吧，伊丽小姐。”云娜递过去两张烤饼，大多数时候云娜冰冷的声音会让别人怀疑她的诚意，但伊丽似乎真的麻木了，她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接过烤饼捧着啃了起来。
“伤心是没有用的，伊丽小姐，还是多想想以后的事情吧。”季雨吐出一口烟雾，清香的静心凉草气息在沙漠中蔓延。
听到季雨突然开口，伊丽愣了一下，接着开始大口大口撕咬着手中的烤饼，咀嚼的声音甚至带着牙齿的碰撞，似乎对这烤饼有着巨大的愤恨。
季雨分明没有听到任何笑声，却觉得伊丽正发出凄惨地笑，既是在笑自己也是在笑他。
以后？是啊，对于伊丽而言，家族和亲人都被毁灭了，所谓“以后”或者“未来”还有什么值得期待的？
而讽刺的是，毁灭了伊丽人生的直接凶手，其实就是自己。
逐渐燃烧的烟头烫到了手指，季雨才从神游中清醒了过来，把烟头丢进沙地中，季雨又给自己点燃了一支凉草烟。
季雨没有烟瘾，静心凉草也没有成瘾性，但他还是一支接一支抽，这是为了缓解心中那种令人烦躁的感受。
这种烦躁的来源是伊丽咀嚼烤饼的声音，就好像是在啃食季雨的心，每一次噬咬都在震颤神经。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说到底奥德公爵的死本来就是必然，奥古斯特绝对不会让他活下去，就算没有自己也会有其他人杀了他，或许是比尔又或许是戴因斯，也有可能是刺客榜单上排名更高的强者。
也就是说，无论那天出现在门萨城堡中的是不是自己，伊丽都会陷入今天的境地，自己并不需要为了她的处境感到惭愧或者自责。
季雨在心里对自己重复着这段话，希望能够拜托那种令人莫名不安的烦躁感，但一切都是徒劳。
云娜把手掌放到季雨握着缰绳的手上，轻轻抚摸着季雨的手背，她能够感受到季雨内心的纠结，也希望能够给予季雨安慰。
“喝点水吧伊丽小姐，别噎住了。”季雨拿起身旁的水壶，递给身后的伊丽，道：“要哭就哭出来吧伊丽小姐，我理解你。”
伊丽看着手中的水壶，回忆在一瞬间摧毁了她仅剩的理智，那些被麻木封锁的悲伤决堤而下，手颤抖着，怎么也拿不稳水壶。
伊丽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叫声，这根本不像是少女发出的声音，甚至比丧子的母狼更加哀怨，远处的仙人掌丛中一只砂狮飞跃而过，那本是埋伏季雨马车的一只砂狮，却被伊丽的哭嚎吓走了。
季雨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冻住一般死死握住了手中的缰绳，他从来没想过一个女子能够发出这样的声音，就如同一柄利剑刺穿心脏。
他只在一个地方听到过这样的声音，那是在那间废弃浴场里，从地底走出的怨疯狂的嘶吼。
嘶吼声逐渐变成了低低的哭泣声，伊丽的呼吸很紊乱，因为泪水堵塞了嘴巴和鼻腔。没有了那些头衔和光环，伊丽和普通的女子没有什么两样。
季雨觉得头快要裂开了，眼前阵阵发黑，曾在心底碰面的那道黑色的灵魂此刻似乎就站在他的身后，发出极度癫狂的嘲笑。悲伤和仇恨是它最爱的养料，它享受着伊丽的绝望，绝望能够壮大它的力量。
“你应当仇恨，伊丽小姐。”季雨拉停了马车，他回头注视着伊丽，目光渺远。
伊丽抬起头，看着季雨，他那双清秀干净的黑色眼睛里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你应当仇恨、悲伤，但至少你还活着，你需要积蓄力量，你要复仇，而总有一天你会回到漠城，斩下奥古斯特的脑袋。”季雨脸色平静，但说出的话却惊世骇俗，他竟然在鼓励一个叛徒的女儿去杀死王座上的皇帝。
“不只是奥古斯特！”伊丽的眼睛中哀伤消失了，只剩下仇恨的光芒，泪水覆盖了她的面孔，却丝毫掩盖不住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眼底刻骨的仇恨。
“还有那些弃我父亲而去的贵族、那该死的查理，还有所有计划的参与者。我要砍下他们的头颅，高悬在门萨城堡的废墟上。”
“我会找到那个对我父亲下手的人....我会...亲自砍下他的脑袋。”
最后一句话伊丽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语气里藏匿着令人发酸的刻毒。
云娜皱了皱眉头，手摸向了秘线的钢珠，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伊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冷静、智慧、仇恨、坚毅，这些特点注定了她会成为一个强大的人，若有一天她卷土重来，危险就会降临在季雨头上。
而面对危险，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其扼杀在摇篮中......
但云娜有些犹豫，她不知道究竟要不要动手。
季雨转过头，又一次甩动了缰绳，同时右手按住了云娜的左手，他对着云娜偷偷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
“你说得对，伊丽小姐。”季雨背对着伊丽，伊丽看不见他的神情，但能够感受到一股他的背影透出一股强烈的疲倦。
“我会期待那一天的，你亲手斩下仇人头颅的那天。”
这一天接下来的旅途三个人的话都少了很多，伊丽擦干净了泪水，这一场大哭让她好受了一些，尽管悲伤依旧占据着她的脑海，但至少麻木感已经不在了。
她的心中突然多出了一个信愿念，巨大的复仇欲望刺激了她的神经，坚毅和冷静回归了脑海。
斜阳西落，季雨又在路边搭起了营火，他从马车后抽出长弓，加上伊丽后携带的干粮就不够用了，季雨需要打一些猎物。
篝火燃起，季雨眺望西南方向，那是大海的方向，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戈壁上一道影子一闪而过，紧接着空气中响起弓弦的震颤声，利箭穿过高大的仙人掌之间，扎进了这只调皮的生物的脑袋。
这是一只犰狳，季雨的黄金眼把漆黑的夜晚看得一清二楚。油脂丰腴的犰狳是沙漠中最好的食物，季雨提起犰狳，缓步朝着营地走去。
四溢的香气又从火堆飘起，云娜有一次展示了她让旁人艳羡的厨艺。
伊丽看着专心照顾着烤架上犰狳的云娜，一手抚摸着手腕上的绷带，表情复杂。
她不得不承认，世界上就是有比她更天才更全能的女孩，云娜看起来没有大她几岁，但做什么都这么娴熟完美。
会配制敷料，缝合伤口；也懂得厨艺。而且似乎读过不少书，伊丽和云娜聊天时觉得她有着很渊博地学识和见识，这种见识不仅仅是从书上得来的，而是真正有过许多惊心动魄的经历才能拥有的。
伊丽觉得自己有些相形见绌，论读书，云娜和自己不相上下；论武力，自己不过是跟着父亲的军官学了三招两式；论博学，云娜了解的知识则远远超过了自己。
或许自己真的只有容貌值得一看了吧，伊丽想，但她又看到云娜那漂亮到令人吃惊的面孔，不得有些惭愧地低下头。
父亲，如果您的女儿是云娜多好，这样或许赢的就是您了。
“该用餐了，伊丽小姐。”季雨从犰狳身上切下一块肉，放在铁盘里，插上叉子递给伊丽。
伊丽接过肉，小心翼翼地浅尝一口，便顾不得什么礼节了，大口朵颐了起来。
......
马车驶入了城门，风铃城的城门低矮，甚至没有什么像样的城墙，与其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座比较大的城镇。
“谢谢你们。”伊丽对着季雨深深鞠了一躬，对于季雨和云娜的一路护送表示感激。
她背后的行囊中放着一些买来的衣服，还有季雨给的一些钱财。季雨不知道做到什么地步才算仁至义尽，但至少尽自己所能或许能够减少一些心中的愧疚。
“感谢就不必了，愿幸运庇佑你的旅途。”季雨道。
云娜在季雨背后对着伊丽挥挥手道别，季雨对着这条商船的船长点点头，船长朝着这名大财主谄媚一笑，唱歌般吆喝着船员们升起船帆。
这是一条即将开往森精灵帝国进行贸易的商船，季雨给了船长一大笔钱，让伊丽伪装成船员，她会在森精灵帝国下船，后面的路就要靠她自己了。
帆船吃水很深，朝着远处巨大的日轮滑去。伊丽站在船舷上，看着码头处季雨转身离去的画面，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她摸了摸胸口镶嵌着浅蓝色宝石地沙漠之神吊坠，那是马赛送给他的礼物，带着故人的祝福。
亲爱的，会是这个人吗......
季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码头，数天的旅程，伊丽或许已经对自己的身份有了猜测。
这里是风铃城，整个西部帝国海岸线最长的城市，是沙漠之神和海神并肩而立的地方，漫长的海岸线上发展起发达的渔业和海上贸易。
这里离漠城和金沙城都很远，是西部帝国的边陲城市，管理得也很松懈，慵懒散漫的感受充满了城市的每一条街道。
送别了伊丽，季雨和云娜走到了沙滩上，黄昏就要降临了，岸边零星散布着归岸的渔民。他们拖起渔网，摘下网上勾住的螃蟹，丢进船上的鱼篓里。
云娜脱下长靴，赤脚向着海边走去，海风带着咸味和远洋的凉意，吹拂在面庞上，也吹起了云娜一头火一般鲜艳的头发。
湿润的沙子从趾缝见钻过，偶尔有一些小螺的壳埋在沙子里，会硌疼脚心。
黄昏的大海和蔚蓝无关，而是一副黑色、橙色和金色混合的灿烂油画。
落日像是一颗巨大的光球，触及海面，一点点浸到海底。季雨站在云娜身后，默默凝视着这美到不可思议的一幕。
远处的海平面上似乎出现了两个太阳，一个在天空一个在海底，它们相互映照，送来这一天最后的暖意。
云娜就站在两个日轮之间，风吹起她的长发，把每一根红色的发丝都照射得闪闪发光。
这是小时候见过的大海吗？云娜不记得了，关于海的记忆在她的思维中很模糊，反倒是渔民们的动作让她觉得印象深刻。
幼年的回忆，大多数和饥饿感和鱼腥味有关，那时候没有太多时间去回忆大海的美。
云娜读过很多书，发现有许多作者喜欢描写童年之美，觉得那时贫穷但快乐。
云娜觉得这些人并没有真正了解过贫穷，当然真正贫穷的人哪里来的机会识字写书呢？
云娜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童年美好或者快乐，她从来不回忆过去，因为她觉得自己过的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幸福。
海浪的声音很舒缓，送来一片片贝壳，那是已经死去的贝类，它们的生命和这潮汐紧密相连，潮起潮落，海洋里的生命也随之轮回。
潮水漫过脚背，带来微弱的推力，黄昏的海水一点也不冷，反倒有些温暖。
这推动沙砾和贝壳的小小力量，不知在无数年中来回了多少次，才创造了这样一条优雅的海岸。
季雨的手从背后抱住了云娜，云娜微微仰头，靠在季雨的肩膀上。
远处的太阳还在下降，它的光芒从刺眼变得温柔，如同一团柔和的火焰，轻抚着地面上的每个人。
日轮终于从两个变成了一个，深蓝色的天空在深灰色的卷云身后蔓延上天空，半个太阳和半边倒影发出的最后的光芒终于再无法照亮天空。
天空和海面的颜色变得缤纷起来，当星空开始稀落地点缀夜空，太阳终究要把位置让给黑夜。
再伟大的画师都画不出眼前这般光影和颜色，季雨将云娜拥入怀中，两个人组成的小小影子就镶嵌在逐渐降落的夕阳上，偶尔有一道船影从太阳上摇曳而过。
夕阳终于彻底消失了，消失在无尽深空里，只留下一道白色的光律动在海平面上。
季雨看着慢慢暗下来的天空，突然松开云娜，走到了她的面前，他单膝跪下，直视着云娜的眼睛。
“许有生老病死，富贵贫穷。”季雨微笑道。
云娜冰冷的表情彻底消失看，她惊讶地捂住嘴，看着季雨的眼神是难以置信的震撼和快要眩晕的幸福。
她知道这段出自《南方诸神史》的会用在什么地方，所以她才会这样震惊。
“应以不离不弃，不怒不怨。”季雨笑着说完这些话，张开左手，他的掌心安静地躺着一枚银白的戒指。
戒指是一对羽翼，温柔地拢起，捧起了一枚宝石。
星空白钻石，属于星辰和夜空的魔法之石，它象征着永恒不变绚丽至极的爱情。
云娜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她没有哭，但眼眶确实有些红。但最终出现在她脸上的是微笑。
季雨说过，她笑起来很好看。
云娜伸出右手，季雨把戒指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云娜觉得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像是握住了莫名的羁绊。
“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吗？”季雨笑着问。
“我愿意。”云娜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她依旧微笑着，海风明明很凉，但手心还是止不住出汗。
季雨拥抱着云娜，闭眼吻在一起，黄昏尽头的吻却比白天的太阳更热烈，像是有无数话想要说。
天光终于彻底变成看星光，风铃城入夜了，但日子仿佛刚刚迎来白天。
......
“大叔，我们回来了。”季雨推开门，他的身后跟着云娜。
云娜的眼神有些疲倦，却闪着光，这是一场漫长的旅程，胆对于云娜而言却收获了难以预料的幸福。
“哼。”琴趴在一楼的餐桌上，现在是她正百无聊赖地逗着那只亮壳陆龟完。
看到季雨推开们的一瞬间，琴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但很快就嘟起嘴巴，发出愤愤不乐的声音，又继续趴在桌子上逗乌龟玩。
“还不是只有我在等你们。”琴撇了季雨一眼，看了看一脸开心的云娜，脸上的委屈又多了几分。
“杰洛特大叔呢？”季雨有些疑惑，平时杰洛特这个时间是一定待在家里。毕竟“猎物”只在晚上出现，美酒也是。
“他正在监督工匠呢——为了盖新房子。”琴一边回答一边指向窗外。
新房子？交代给他的事情已经在办了。季雨的眼睛一亮，朝着门外走去。
果然，街道对面的不远处，一头白发的杰洛特正指挥着工匠们搭建房子。
“整体进度怎么样了？”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杰洛特回过头，季雨正笑着朝他走来。
“框架已经完成了，接下来的进度会快很多。”杰洛特回答。
“这栋房子比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大上不少啊。”季雨看着忙碌的工匠，语气有些感慨。
“是啊，到时候琴也可以搬进来住了。”
季雨注视已经有了雏形的新房，有些恍惚，强烈的幸福感涌上了季雨的心头。
一间宽敞的房间，一份待遇优渥的工作，一个爱自己的妻子，还有一个古怪机灵的妹妹。
原来真正能让自己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的既不是巨大的力量也不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是眼前这些简单的东西。
这样的生活，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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