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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拉人看房

    柳振民万没想到自己连摸个鱼都会被詹事府的官长撞上,而且这姜曰广和史可法素来说得上话,因此自己翘班这事儿很可能一不留神就会漏到大上司史大人那里,而现在自己又恰好处于可能被提拔的关键时期,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升迁的机会,于是慌乱之中变得有些结巴:

    “我来……下官来……下官来这里找吴伟业吴大人谈些公务!”

    姜曰广听了这话,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柳振民一番,略显怀疑地问道:

    “你找吴伟业谈公务?他一个油瓶子倒了都不管扶的你和他有什么可谈的?”

    吴梅村虽然目前级别不算太高,但毕竟是当年皇帝钦点的榜眼,所以在姜曰广这主官的账上也是挂了号的,因此对他的大概情况自然心里有数。而柳二刚想蒙混就被揭破,面对质问,只能继续支支吾吾,却又遭姜大人乘胜追击道:

    “再说了,你个兵部的官员,和我们詹事府又有什么公务相干?来,到底什么公务?说与我听听。”

    詹事府和兵部真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因此柳振民被这一问逼的更加张口结舌,根本答不上来,急得几乎冒汗。

    眼看柳二就要被拆穿之际,事情却突然峰回路转,姜曰广显然有其他事情要办,懒得费力气继续盘问他,见他半天不答话,也不深究了,而是转而问道:

    “算了,你的事也归不到我管,对了,你们史大人今天在衙门上吗?”

    柳二闻言,如蒙大赦:

    “在,在,早上还看见了,没听说刚才又出去了。”

    “好。”姜曰广边说便走了出去,看样子就是要去找史可法谈事,而柳振民又赶紧恭敬立在了一旁,直到姜曰广离开了视线,才终于放下心来,这才直奔吴梅村的那间屋子而去。

    吴梅村此时正和几位同僚们坐在屋里办公,见柳振民在上衙的时辰竟然跑来了,十分奇怪,张口便问他干什么来了,柳振民也不答话,只上前一把拉住他道:

    “吴兄,小弟今日有要事要拜托你,你快与我出来商议。”

    吴梅村见柳振民嘴上如此客气,手下却又格外有力,估计不是什么好事儿,便努力挣脱道:

    “贤弟,愚兄今日公务繁忙,不如等中午歇息时再说罢。”

    吴梅村想打脱身拳,但柳振民哪里肯允?只因他早已是色令智昏,欲火焚身,想买房藏娇(墨兰)想的都快要发疯了,恨不得今天就把宅子的事情敲定,情急之下竟立地发起蛮来,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手上直接把吴梅村紧紧箍住,接着就往门外拖去。

    吴梅村被柳振民悄然箍住,心里吃了一惊,自然想要挣脱,但他是个文弱的江南才子,哪里抵得住柳二这北直隶大汉的气力?又当着一屋子同僚的面,不好高声叫喊,只得被逼就范,被柳二连拖带拉地弄了出去。

    如此,柳振民便把吴梅村拉到了詹事府院子里的一个小角落,见四下无人注意,方才松开手,换了平日里的惯常口气说道:

    “老吴,你今天有事没有?没事就跟我出去一趟。”

    吴梅村这时方才挣脱开柳振民蛮不讲理的臂弯,一边整理衣服一边低声喝斥道:

    “呔!你这北蛮子,跟你大哥一样,不动口还直接动手了!还让我跟你出去一趟,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这先帝国丧期间,你天天到处瞎跑个什么?不怕被人说你不守臣道,把你罢官回家待着?”

    柳振民面对吴梅村这番君臣大义的责问,却一脸振振有词地答道:

    “噢,我瞎跑?你没跑?合着那天我在钱世伯府里撞见的是个鬼?罢我的官?让我回家?我回哪个家?(小声)回北京投奔李闯去?再说了,我今天不是瞎跑,我是要让你陪着我买宅子去。”

    吴梅村听了这话,满脸狐疑:

    “买宅子?你?老天,如今这南京城里宅院的行市你是不知道是吗?凭你买,你也配?你是不知道你一个月俸禄多少钱了还是不知道你北京家里有多少积蓄了?”

    柳振民自从赚了阮大铖的那笔巨额笔润(稿费),早已今非昔比,见吴梅村还用老眼光看自己这个吴下阿蒙,不屑之下直接一脸傲岸地爆粗道:

    “X,还XX俸禄?告诉你,这年头靠俸禄,老婆孩子不饿死就算托了福了!积蓄?积蓄就更别说了,你知道的,我爹那真是一心扑在公务上,闲钱花在火器上,位卑未敢忘忧国,金山银山眼前过,向来是一文钱都不带往家里带的,眼里哪还有我和我哥这两个亲生的儿子!不瞒你说,我当年成亲的彩礼钱还有一大半儿是靠我哥从辽东寄回来的军饷呢!”

    柳二他爹柳树生的确是个清官,还是技术官员那种,身为京师兵部武库司郎中,不但不捞外快,还经常自费搞火器研究,搞得家里比较贫寒。

    而吴梅村听了柳二这番话,就更狐疑了:

    “嗯?不靠俸禄,也不靠家里,那你靠什么?老实交代,你到底哪里来的钱?”

    柳振民摆了摆手,又甩了甩袖子,一副两袖清风的样子道:

    “你管我哪儿来的呢!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贪污朝廷饷,自己想办法赚点儿钱还不行吗?”

    吴梅村也抬起手来:

    “唉!这我可不能不管,别到时莫名其妙就成了跟着销赃的了。”

    柳振民见实在没法了,只好坦白道:

    “好好好,你吴大才子为人小心,爱惜名节,那我实话告诉你,我柳振民卖文为生,我靠卖文赚了点润笔费,买房钱,行不行?”

    吴才子终于探出柳二底细,故作惊讶道:

    “你?笔润?你竟还有这本事?你这到底卖的什么文?卖给谁了?卖了多少钱?竟够买房?你不会是……写什么春宫香艳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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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本篇偏长,可跳过):

    关于《圆圆曲》作者吴梅村的杂谈

    这里有个问题:就是在我已经写完《南明耻》前面几十章,以及未来柳兴民(柳振民大哥,吴梅村的莫逆之交)和柳振民哥儿俩告别吴梅村,出走南京奔走抗清的相关情节后,才突然间意识到吴梅村在崇祯末年可能已经处于辞官归隐状态,他的南京詹事府少詹事职务是到弘光朝建立后才被重新任命的,结果当了没俩月又辞官回乡了,等于我提前几个月就把他搬进南京詹事府了,还一直没让他走,哈哈,大误啊。

    但这几十章的内容已经写完了,而且吴梅村虽然是本书的重要人物,但他对晚明政局却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人,那既然他的仕途无关本书宏旨(当然他这个人很关宏旨),我就索性偷懒不改了,在此脚注以示辨误:

    “晚明时,东林、复社与阉党争斗不断,吴伟业在仕途上颇不顺利。他见明王朝风雨飘摇,日薄西山,遂辞左中允、左谕德、左庶子等官,拒绝赴职。弘光朝时,他被召任少詹事,发现控制朝政的马士英、阮大铖实为腐败国贼,仅两月便愤然辞归。”

    反正《南明耻》前期吴梅村出场的章节多半是会比较风趣搞笑的。

    当然接近这本书结尾的时候吴梅村再出场就不一样了。

    因为吴梅村(本名吴伟业,“冲冠一怒为红颜”《圆圆曲》的作者)的一生其实挺割裂的,崇祯死前和崇祯死后对于他完全是两个世界:崇祯死之前,他二十四岁被皇帝钦定榜眼,假归成亲,春风得意;他显赫文声名镇江南,虽然后来仕途不算非常顺利,但能在南京做官,离家乡不远,更有钱构建别墅,也是优哉游哉,自得其乐。

    而在感情方面,他更能和卞玉京、陈圆圆这样档次的名妓有情感纠葛(当然,他对于陈圆圆是单相思,不过这也能佐证《圆圆曲》应该写了不少内情),等于秦淮八艳里他一个人就牵扯了两位,除了他那位花花朋友冒辟疆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人能和他相比,可以说是一副典型而又突出的江南名士派头了。

    但等到崇祯死了之后,一切都变了:南京弘光政权很快亡国,躲回老家的吴梅村既不敢抗清,也不想降清,最后却又被逼仕清,等到了北京,又经常为自己“屈膝失节”感到痛苦,痛悔无绪,于是不仅出工不出力,还常借诗词以写哀,隐晦表现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复杂情感。

    结果没想到的是,正是他这种诉诸笔端的“非暴力不合作”言论,导致在他身故差不多一百年后,到了乾隆朝,又被那位一边不遗余力宣扬“满人精神复兴”,一边又把汉文化里“好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玩出花儿来的乾小四陈弘历看得极不顺眼,直接把吴梅村踹进了《贰臣传》,还是乙编。

    这里顺便说说,《贰臣传》是乾隆四十八年由陈弘历本人亲自下旨,为配合七年前(乾隆四十一年)编订的《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一本褒奖明朝建文时期和晚明崇祯——南明时期殉国忠臣们的书),而作为反面教材所编订的一本著名反面人物传记集。所谓“贰臣”,就是那些先后在明、清两朝都当过官的人(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著名汉奸洪承畴),而像范文程这种没在明朝当过官,一毕业就进了后金——清朝工作的,是没有“资格”录入该书的。

    而且陈弘历不愧是传说中他爷爷康麻子亲手指定的隔代接班人(当然也有人说这是陈弘历自称的),那真是把儒家经典给读透了,在“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的儒家修史观基础上,真正实现了与时俱进、杠上开花——他天才地根据这些贰臣们入清后的表现,把他们进一步细分为了甲编和乙编,对自己亲自认定(正宗的“钦定”)的走狗竟然又进行了二次分类:

    简单来说,《贰臣传》甲编是那些仕清后全心全意为清朝当狗的,就比如洪承畴和尚可喜。而乙编是那些三心二意当狗的(通常是和南明势力拉拉扯扯,或者整天思念明朝还诉诸笔端的),比如冬泳健将钱谦益和江左才子吴梅村;或当狗当的不好的(也就是那些仕清后结局混的不好或者后来评价不高的),比如(贾)雨村原型陈之遴和晚明耽美小冯翰林(冯铨)。

    当然还有那些骑驴找马、跳船很快、先闯后清、三易其主的大小换旗手们,就比如被吴三桂不讲武德偷袭赶出山海关的唐通,还有让名妓老婆(顾横波)得着一品诰命的龚鼎孳。

    通过这一细分,陈弘历不但充分贯彻了自己“旌示君臣大义”的总体目标,同时还照顾了那些因为给满洲皇帝认真当狗,从而荣幸地被编入甲编的贰臣们的后代的思想情绪(就比如我们经常能看到的那些积极祭祖的后代们),充分彰显了满洲主子对于自己那些相对忠心奴才们的人文关怀,真可谓是骂了婊子,又为从良后基本规规矩矩的婊子立了牌坊,属实是把又骂又立、又打又拉玩出花儿来了。

    至于那些乙编的贰臣后代吗,那就要从政治功利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了:既然他们的先人混得不好,那么这些后代们在大清朝一般混的也就那么回事,让你们安生活着就不错了,还用费神考虑你们高不高兴?

    而对于吴三桂、马宝这种后来发动三藩之乱,差点把清朝掀了的,那对不起,您只能《逆臣录》见了。

    因此,被打入《贰臣传》乙编的吴梅村,等于是在这一时期被同时钉在了明、清两边的历史耻辱柱上,可以说是倒霉透顶。如果他地下有知,知道自己后来会是这么个定性,没准儿在被逼仕清的那一刻就直接自裁了。

    当然这是他的身后事,而在他还活着的时候,经过如此“非暴力不合作”耗了三年,终于耗到了顺治十三年底,得以以丁忧(应该是他母亲去世了,而他之前仕清可能部分也是被这位“伟大的”母亲劝的)的借口南还,从此不复出仕。

    (总结一下,吴大才子在清朝总共当了三年多一点的官儿,在明朝似乎也就干了十年,等于虽然活了六十三岁,且二十四岁就中了榜眼,但一辈子主要时间是在写和玩,总共干活儿没准儿也就不到十五年。)

    但此后十余年间,因为东南地区时常兴起针对反清复明分子和对清朝统治不满者的大狱,而且打击面经常划的很大,所以已经归隐的吴梅村也每每因此惊恐不安,深怕罹难。

    到了康熙十年(1671年)夏季,这位大才子终于迎来了自己迟到的结局,这一年江南酷热,吴伟业“旧疾大作,痰声如锯,胸动若杵”(《致冒辟疆书》),他预感自己不久于人世,便留下遗言:

    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险,无一境不尝艰辛,实为天下大苦人。吾死后,敛以僧蓑,葬吾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石,曰:“诗人吴伟业之墓”。

    从吴梅村这段临终遗言或许可以看出,他虽然活的不算短(活了六十三岁),但可能确实属于那种精神比较“脆”的。因为从他一生来看,前半生年少得志,颇为顺利,自不必说,而其后半生虽然遭遇家国变故,但他一没捐躯赴难,二没自杀成仁,三没护发入山(不剃发躲起来),反而是自己在清廷和老母的压力下选择了屈膝投清,这怎么看也是欠缺了些民族气节,但这在他口中却成了“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险,无一境不尝艰辛,实为天下大苦人”,坦白地说就是在为自己洗地,还洗的有些矫情,和张煌言(张煌言后面也会在《南明耻》里出场),或者钱肃乐等等这些真正经历千难万险,却始终意志如坚的爱国文人们一对比,不仅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甚至显得有些卑贱。

    而他作为明末清初的大文学家,留下的“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实为天下大苦人”这种临终遗言,和张煌言被押赴杭州处斩前写下的《甲辰八月辞故里》相比,更是不啻于天上地下。

    这里强烈推荐一下这位民族英雄张煌言的千古名句《甲辰八月辞故里》,我每每读起都不禁热泪盈眶,在此特别希望以后大家去西湖游览岳飞墓和于谦墓时,也能顺路祭拜一下我们华夏民族这位虽然不知名(和岳武穆岳王爷以及于忠肃于少保相比),但同样杰出的民族英雄的祠堂和坟墓(就在西湖边上,杭州市西湖区南山路2-1号)。

    因为历史早已有了公论,称他们为“西湖三杰”。

    明·张煌言

    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

    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惭将赤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

    当然,吴梅村能获得比张煌言这些真正的硬骨头们(张煌言一家三口全死在清朝手里)大得多的名声,关键还是在于他杰出的文学才能,他不仅写了《圆圆曲》这些很杰出的叙事诗,也为了报答崇祯皇帝知遇之恩,在《绥寇纪略》里疯狂泼了李自成几大缸脏水,也正因为如此,这本书竟然得以在清前期那极为残忍严酷的文字狱下能够不被删减(应该没被删减太多)还能流传下来,如果套用今天的观点看,他也是很会过审了。

    (就包括《圆圆曲》这首指着鼻子骂吴三桂不忠不孝的诗竟然能在“三藩之乱”前保存下来,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须知彼时吴三桂还是大清朝正式在编的平西王呢!)

    所以在这本《南明耻》后半部里,当吴梅村经历了自己不忍回首的后半生后,再次见到在这数十年间四处奔走却救国无果,同样饱经沧桑但却是另一番滋味的柳振民时,两人虽然仍是至交好友,但因为数十年间的不同经历,到此时均已是完全不同的心境了,到时再翻回来看这几章,大概会有另一番感触吧。

    六镇民

    书于2022年3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