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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顾念君和抑郁症

    “蔡语诺,有访客。”狱警对我说。

    我和所有人都在大厅里看电影,今天放的是一部很老的电影,我记得曾经和闻绯一起看过。

    闻绯。

    一个听起来很遥远的名字,一年前吧,她来见过我一次,然后就消失了。

    我已经在监狱里待了一年了。

    最初知道自己非法闯入,加上过失致人死亡,我要在监狱里呆上九年的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从没想过自己会进监狱,总觉得自己离这样的情形很远很远,但我冲进顾云飞家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我在BJ的时候,就没有遇见过那个叫苏宵月的人,因为在刚入狱的那年,我甚至在监狱里看见她就坐在我面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当我向他们报告,为什么有个女人会在我房间里后,他们带我去看了医生,我才知道自己得了中度抑郁症。

    我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不知道远在上海的姐姐会发生什么,不知道她得知我被逮捕时,她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一定很绝望吧,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离她而去,她不得不寄人篱下,在绝望中早产。

    我一遍又一遍的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冲动想要冲进顾云飞家时,会发生什么。

    而且我也一遍又一遍地回忆,我有没有真的遇见苏宵月这么一个人。

    走到访问室前,我知道来看我的是谁。

    姐姐每个月都会来看我,我看着她的孩子从一只小猴子,变成一个胖嘟嘟的可爱小女孩。

    “顾念君已经这么大了呀。”我坐在姐姐对面,看着被姐姐抱着的小女孩。

    姐姐开始胖了起来,第一次来的时候,她坐在我面前,我几乎没认出她来,她是被闻绯搀扶进来的,看上去就剩皮包骨,那时她的孩子才一个月大,放在保温箱里,姐姐还没出月子,就急不可耐的想要来看我。

    那天二月底,她穿得很多,但依旧瘦得没有人形。

    “我没想到她还是二月出生了,和你一样,是水瓶座。”姐姐疲惫地笑着,脸色苍白,像北方的天空一样苍凉。

    “小诺,你不用担心,闻绯对我很好,等身体好些了我就去找工作,不能给别人添麻烦。”她低下头,望向桌子的某个角落。

    “姐,对不起。”我说,刚说出这句话,眼泪就莫名其妙自己流了下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没什么对不起的,就在里面好好呆着,争取早日出来,我们都等你。”她的样子似乎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

    “你不用担心,至少这一年我不会让你姐姐走。”闻绯在最后一次见我的时候对我说。

    那天她穿着精致的小黑裙,带着墨镜,看见我时都没摘下,“她哭着对我说,孩子不吃她的奶,问我怎么办。”闻绯有些激动,全身颤抖,“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我也哭,我蹲在地上哭,她在床上哭,孩子在她怀里哭。我们三个女人哭成一片。”

    “对不起。”我坐在里面,拿着电话对她说。

    “都过去了,不用对不起。对不起你的是我,我不想和你分开,但是我不能让我的人生有污点。”她说,我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我看到泪水从她的墨镜后流了下来,“你知道的,你做得再过分,我都不会拒绝,但我无法接受我未来的丈夫曾在监狱呆过,我的父亲是社会人士,我将来也会……”

    “我以为会像电影里那样,我的女人会哭喊着对我说,她会在监狱外面等我回来。”我一如既往的带着满不在乎的微笑,看着面前这个打扮得像“大佬的女人”一般的闻绯。

    “对不起,我不能等你。”她终于忍不住,捂住嘴,痛哭起来。

    那天过后,她就没有再出现。

    姐姐坐在我面前,把她的女儿放在桌上,女孩手里拿着一个小猪一样的玩具,不停的往嘴里塞。她有姐姐一样漂亮的眼睛,顾云飞的高鼻梁,薄嘴唇,大了一定是个美女。

    “小君君想舅舅啦,想舅舅就来看他啦!”姐姐最近精神看起来不错,她说自己已经找到工作,让我不要担心。

    “闻绯是个好女人,她没赶我走,是我自己不想呆在人家家里。”她微微笑起来,她的笑容如同穿越人海,跨过人间的痛苦。

    “九年,很快的,表现好些,应该可以提前。”她安慰我说。

    第二年冬天,她带着顾念君来和我一起过生日,告诉我她搬回同云里了,离开那里的时候,三个人,再回到这里时,只有她自己和抱在手里的孩子。

    我可以想象她那天回同云里的情形有多凄凉,胡同里认识的人会怎么说她,不知道她如何挺过这样的每一个日夜。

    我的生活停滞了,从BJ押回上海,每天就是六点起床,按时吃饭,干活,吃午饭,干活,吃晚饭,看电视或者电影,然后睡觉,日复一日。

    刑期从九年改到了八年,后来又改到了七年。

    我看着顾念君从一个还不说话的小婴儿,慢慢会叫妈妈,会叫舅舅,她不爱来看我,觉得这里很吓人,我看上去很凶。但是我每个月最期望的就是见到她们。

    每次来,她都会给我带来惊喜,她会坐起来了,她会说话了,会走路了,然后会用纯真的眼神看着我,对我微笑。但她五岁的时候,就躲在她妈妈的身后,不敢再看我了。

    “来呀,给舅舅唱个儿歌来。”姐姐把她抱过来,但她依旧不愿意出现在我的面前。

    “没事儿,她不愿意就让她站那儿嘛。”我说。

    姐姐已经三十一岁了,但看上去有三十五六岁。

    那个曾经温柔美丽神经大条的女人啊,现在我发现她开始变得敏感,大声呵斥念君,手指骨节突出,眼角的皱纹居然能有这么深。

    和她们分别后,我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哭得眼泪鼻涕横流。

    那个曾经美得像诗一样的女孩,那个遗落在梦中夕阳山谷的女孩,永远的死去了。

    顾云飞害了她,我,害了她。

    我已想不起闻绯的样子,我也想不起顾云飞的样子,他们也像我七年的生命那样停止在那年。

    经过七年的改造,走出那里的时候,姐姐拉着顾念君在等我。

    姐姐已经胖了很多,穿着款式老旧的卫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像个弄堂里常见的家庭妇女。

    但我的生命在这七年里完全是空白的,似乎是从此刻才重新启动。

    “叫舅舅。”姐姐对顾念君说。

    “舅舅。”女孩奶声奶气的说,笑起来像姐姐,阳光一样灿烂。

    “从今往后啊,舅舅就跟我们一起住啦,你说好不好呀?”姐姐对她说。

    “好!”女孩蹦了一下,看起来很开心。

    “天热就要上小学,还没几个月能蹦跶了,就让她再开心几天吧。”姐姐还是喜欢说话没谱,她递给我一包烟,拉着念君走在前面,我感到生活终于回到了自己身上。

    点起烟,吸入第一口,发现烟火刺激地梗在喉咙口,我咳得几乎感到自己快把肺都能咳出来。

    “闻绯开了几家公司,去年结婚今年又离了。”姐姐忽然说起这么一句,我愣了半晌,感觉自己似乎像是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我们三人回到同云里,姐姐没有跟街坊说我进去了,以为我是出国去。

    大姨三年前去世了,也是姐姐告诉我的,办完葬礼,表哥给姐姐留了一笔为数不少的钱,就再也没有消息。

    这回,真的只剩我和姐姐了。

    哦对,还有这个顾念君。

    “你进去后,他来看过我一次。”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这是我七年来的第一顿真正的晚餐。桌上一盘番茄炒蛋,一盘糖醋里脊,一碗榨菜肉丝汤。

    我知道姐姐说的他是谁。

    “他跪在我面前,朝我磕头,说对不起我,我那时候哪能想那么多啊,我带娃还来不及,你跟我讲对不起有什么用啊。”姐姐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那时候闻绯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反正是记不得,最后把他骂走的,后来听闻绯说他那边的工作也辞了,应该是回BJ照顾他妈去了吧。”

    我不说话,我没话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我没有参与,我也没有办法评论。

    “舅,你在里面干什么呀?”念君问我,她大大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从那里,我能看到对我的好奇,害怕,不解。

    “我……装螺丝,裁衣服。”我笑着回答,看着桌上的番茄炒蛋,我却没有动筷子,我在这七年里,做梦都想吃姐姐做的番茄炒蛋。

    当我夹起一块鸡蛋放进嘴里,尝到那个多年来朝思暮想的味道,眼泪都流了下来。

    “妈妈装螺丝是什么。”顾念君回头问她的妈妈,我赶紧擦去眼泪。

    姐姐沉默良久,拿出手机,指着上面的螺丝孔对她说:“就是给这儿按上螺丝。”

    然后顾念君一脸崇拜的看着我。

    “舅舅,我跟你说哦,你不能跟妈妈说。”顾念君对我说。早上,我送她去学校,在里头养成了每天六点就起床的习惯,于是我跟姐说我送她去幼儿园。

    “你说,我不跟你妈将讲。”我很诧异,这是一个六岁孩子会说出的话,给她买了个奶黄包,一个鸡蛋,一杯豆浆,她吃东西的时候,和姐姐小时候一样吧唧嘴。

    “妈妈经常晚上不睡觉,走来走去,一直说话,我不知道她说什么,我很害怕,我只能装睡。”她像个小大人,说话断断续续,磕磕绊绊,低头吃东西,还在踢地上的石子,看起来姐姐对她这种走路看地上的行为,没有好好教育她,“你跟妈妈说,叫她好好睡觉,不要不睡觉。”

    我心里一沉。

    想到自己曾经的抑郁症,不知道是不是姐姐也有。

    把顾念君送到幼儿园,我点起烟,看着这个车水马龙的世界,可能在里面太久的关系,早上的空气糟糕,虽然没有汽车鸣笛,但发动机的噪音依然让我头痛欲裂。

    我觉得自己就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样,似乎每个人,每辆车,他们的速度是那么的快,他们走得很快,他们开得很快,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老人一样迟缓,想的很慢,说的很慢,做的很慢。

    这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

    回到弄堂,看见那辆闻绯给姐姐买的车,已经停在弄堂里很久,泥灰厚得都让弄堂里的孩子在上面又写又画。

    到家时,姐姐已经起床,她看起来是如此疲惫,似乎给她一整天时间都不能让她睡醒,她在梳头,她的长发已经不复存在,从怀孕后,至今留着短发。

    “给你带了早餐。”我把小笼包放桌上。

    她笑笑,没有说话。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我问。

    “还是文员,只是公司大一些了,工资不高的,周末兼职送外卖,现在外卖还是很挣钱的,虽然没有当年……那么挣钱。”

    “那我跟你一起送吧,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坐在她对面,对她说。

    “不行,你挣钱要讨老婆,你还年轻,努力几年还是可以的,不能一直跟我一起,已经……已经这么多年了,这样对你不好。”她说,她背对我在洗脸,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呀,出来了就好好过日子,找个正经的工作,然后成家立业,有自己的事业,生活,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老婆,偶尔……偶尔来看看我跟念君,就好啦!”她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但我知道她此时一定很难受。

    我没有说话。

    她依然背对我,双手撑在洗脸盆前跟我说话。

    “以前啊,是我不对,害了顾云飞,害了你,害了闻绯,让你不能和闻绯在一起。我时常在想啊,要是没有我,没有我在的话,你一定会和闻绯过着很幸福的生活吧。”她的身体轻微颤抖,手臂用力地抓住台盆边沿。

    “如果,如果我不认识顾云飞;如果只是你一个人住进了那栋别墅;如果我不让你去BJ,那一切一定会不一样吧,你会和闻绯住在黄浦江边的大平层里,你们肯定早早就结婚,会有个大胖儿子,你一定会有自己的事业,闻绯的公司都是你管的,你一定会很成功吧。”她扬起头,我看到她头顶的头发似乎开始变得稀少,“小诺,是我害了你,对不起,你的人生被我给毁了。”她说道最后,几乎是哽咽的。

    我依然没有说话,多年的监狱生活,让我学会了沉默。

    我知道她一直以来对于我进监狱的事,觉得自己有责任,我非常清楚,她觉得很愧疚,可能就是导致她常常失眠的原因,可我没想到她居然认为所有事都是她自己造成的。

    典型的抑郁症症状,认为所有事都是自己的错,并且认为这个世界如果没有自己会变得更好。

    我不想她对自己那么自责,对她自己不利,对顾念君更不好。

    我起身去抱住她,此刻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对她说什么都没有任何帮助,任何话都是苍白无力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的确如顾念君所说,姐姐经常晚上翻来覆去,最后以为我们都睡着了,自己独自起床,也许是怕吵到我,没再房间里走来走去,反而是跑出门去弄堂。

    那是我悄悄跟着她后才发现的,她像个幽灵一样游荡,还好弄堂里都是年纪大的人,早早就睡觉,没有人看到她。

    某天,我说我想做个体检,叫她一起去。

    “免费的,不要钱,家属也可以。”我骗她。

    我的抑郁症已经好很多,已经没有再出现那个叫苏宵月的人。

    但姐姐,她得了重度抑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