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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武功尽废才慈悲

    “人世叹薄凉。

    行善无妨,慈悲难耐却流亡。

    苦作此间留宿客,兀自虚张。

    人道早无常。

    为恶难当,无杀无气更无伤。

    明日贫僧成冢土,何以归乡。”

    浑身是血的彭浩然捧着一张宣纸,一字一句地念着,待到一句话念完,竟气喘吁吁,像是废了很大的劲力似的。

    背后多难双手合十,静静地待彭浩然念完,也不来干扰。

    彭浩然念完了这首小词,说道:“大和尚,怎么?放弃了?”

    多难顿了顿首,说道:“无碍。贫僧既答应了自己,便会做完。”

    彭浩然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说道:“那您说,我还有救吗?”

    多难静静地看了看彭浩然,说道:“今日……”

    今日晨起,李戮还在整军,对面村子里便排出了百十号人,这百十号人列队站在李戮军前,也不强攻,李戮率军迎来,喊了几句叫阵的话,也没人回话。

    过了一会儿,对面村子里走出一头灰狼。狼背上坐着一个精壮汉子,身着一身铁甲,手里还提拉着一柄鬼头大刀。

    这汉子一出来,便挥了挥刀,叫道:“对面军里的,有谁敢来单挑吗?”

    这话音刚落,列队地百十号人便齐声喊着:“猛郎君!猛郎君!”

    声势震天,百十号人的呼喝竟令李戮这边两三千人都不敢作声。

    这可惹得李戮心头不快,也不着精甲,穿着一身粗布短打便提着关刀踏了出来。

    李戮踏出阵前,喝了声:“我来会你!”

    那猛郎君却笑了笑,把手中鬼头刀一甩,斜插在李戮脚前,这才说道:“让个爷们儿出来吧,你还是好好等着做俘虏吧!”说着话,竟还带着这百十号人竟一起笑了起来,丝毫不把李戮放在眼里。

    此人如此托大,那必然有过人之处,彭浩然在军中一念及此,便上前两步,准备拉回李戮,先派个人去探探虚实。

    这边彭浩然刚迈开步子,那边李戮便忍不住了,猛地大喝一声,关刀一挑便把鬼头刀挑回猛郎君的方向,跟着自己左脚一点,整个身子便一跃而起,想着猛郎君飞去。

    李戮这一跃劲大,竟比之鬼头刀还先到猛郎君头顶,人一飞来便举起关刀,借着下坠之势劈下!

    那猛郎君不慌不忙,两臂交叉在头顶一架,“当啷”一声,竟架住了这柄关刀。李戮势大力沉地,虽说被猛郎君架住攻势,却一刀将猛郎君胯下的灰狼压垮,直陷进泥土地里。

    李戮一刀劈过,便知这猛郎君两臂覆有精铁,这才收势,向后一个空翻落地,刚一落地,那猛郎君却猛然跳起,在空中握住鬼头刀便一刀斫来!

    好大的威势!

    李戮虽说女儿之身,但出手勇武,不让须眉,彭浩然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以势强压住李戮的,一时心内焦急,忍不住要上前助阵。

    可彭浩然刚走出阵前,李戮二人便已战作一团,身影翻动,凭自己这手暗器功夫,实无把握能不误伤李戮,只得悻悻然站住,屏息看着二人相斗。

    李戮二人在场中肉搏,也是谁也奈何不得谁。猛郎君靠着两臂精铁,像是两面盾牌一般,出手间大开大合,只在关刀临头之时才随意一挡。

    李戮武艺精湛,出手势大力沉,加之辗转腾挪,身法迅捷,猛郎君也劈不到李戮。

    二人相斗正焦灼之际,忽然那猛郎君一手拿住劈来的关刀,握住关刀一拉,李戮被拉得往前了半步,还未反应,猛郎君便探过头来一吼。

    这李戮也是杀伐果断,平生靠杀人求赏度日的主,哪会是被人用吼声吓住的?

    谁料这猛郎君瞪来,李戮便呆滞住了,电光火石间,对面村里一支箭带着破空声正扎在李戮左胸,箭尖透胸而过,李戮被这支箭带着还未倒地,便被猛郎君一刀斜着劈来,从李戮右肩直劈到左腹。

    彭浩然虽未见李戮如何呆滞,但也看见了李戮是被一支箭暗害,对面竟然暗害!

    这还了得?

    李戮刚被一刀斜着劈过,彭浩然便带着军队冲杀进来。

    那村子里人就算个个都有猛郎君一般的威武,但百十号人哪会敌得过两三千人的进攻,不一会儿便被冲破了防线,攻进了村子。

    彭浩然跑过来扶住李戮,见李戮脸色惨白,已然昏迷了过去,更是怒不可遏,一撇眼看见李戮胸前插着的箭,木制的灰绿色箭柄,箭柄上还雕着金线,金线绕在箭尾,勾成了峥嵘地两个大字——“火舞”!

    火舞,钟衣!

    彭浩然见此二字,脑子里猛然浮现中幼时那一夜,那个罩着白色披风的七八岁少年。

    “大丈夫死则死矣,哪有许多因由呢?不过,我可以让你见识一下我新练成的一招绝学,我命名之为‘火舞’,这招之绝艳,定能让你瞑目啦。”

    幼时杀身之仇,加上此时害得心爱之人生死不知,饶是彭浩然被多难和尚熏陶了这么久的慈悲之意,也是怒从心起。

    “钟衣,你若不出来,我便将这里赶尽杀绝!”

    一句话喊完,见村子无甚反应,便冲着军队喊道:“屠村!”

    一句喊罢,整个人便率先一跃,直直落入敌村!

    熟料埋伏突生,彭浩然一步跃下,再不见踪影。

    天未到傍晚,昨日还好好的村子已是残垣伴着碎尸,军队过境扫荡了两三次,多难才在一处废弃房屋中寻到了浑身带血的彭浩然。

    浑身无力,经脉受损,眼看是被废了武功。

    彭浩然身边,躺着死不瞑目的猛郎君,猛郎君身上,掌印,木签,竟然还有数不胜数的牙印!

    彭浩然看见多难来此,也不求救,强撑着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向村子里走去。

    待到太阳落山,彭浩然在村里再未见到任何关于钟衣的事物,内心也慢慢归于平静。

    可这村子,还是鸡犬未留。

    这些时日受多难日夜熏陶,在之前战斗中都保持着能不杀就不杀的原则,攻村也是以劝降为主,今日闻了这么多血腥味,竟有些反胃作呕的感觉。

    彭浩然回到军队驻扎地见军医正救治着李戮,在这也待不住,便无意识地在驻扎地乱逛,这才走到了多难的营帐。

    “今日这里血流成河,枉死之人不知几何。你若有心改正,自有救赎可能。可这里枉死之人,又如何救赎才好?唉。”

    彭浩然看见了多难自己坐在帐营里,看着他为屠村之事填的小词,又听见多难的这番话,心底也不是滋味,晃了晃脑袋,却也没把心思晃干净,只盘腿坐在地上,勾着头不住地嘀咕着。

    多难也坐了下来,听见彭浩然正小声嘀咕自己今日填的词,也小声附和起来。

    二人便这样念了一阵,彭浩然猛然顿住,抬头看着多难说道:“大和尚,我如何救赎?”

    多难待念完了一遍词后,也抬起头回道:“止住心中杀念,杀能阻人反抗,困也可以。”

    一句话说完,多难右手突然拍在彭浩然的身上,出手虽快,却不带气力。

    彭浩然正疑惑着,多难手指先动了,指尖轻点,彭浩然竟随之不住晃动起来。

    这彭浩然虽被废了武功,但从小修习,体力比之常人只强不弱,可在多难的几根手指之下,竟丝毫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

    控制不住,彭浩然也不再反抗,任由多难带着自己旋转,转得直欲作呕,却也不出言求饶。

    “大和尚,若是你早杀了我,今日便不会有这屠村之事了。”彭浩然说着话,竟还闭上了眼,似是要死在多难手中一般。

    多难看了看彭浩然,停住了手指动作,那手在彭浩然肩上拍了拍。

    “杀了你,还会有千千万万个你。改变了你,你便能和我一同,改变千千万万个你。不杀,才是正道。”

    彭浩然闭着眼笑了起来,说道:“大和尚,你倒真是个妙人。”

    多难却双手合十勾了勾头,说道:“你虽经脉受损,难修武艺,但我的功夫,重修经脉只是小事,你可想学?”

    彭浩然睁开眼看着多难,说道:“你不是只教我行善的吗?现在还要教我功夫,你就真觉得我能成个善人?”

    多难淡然地说道:“只能望你心存善念,莫辜负了我罢。”

    那手已然拿开,彭浩然却不见动作,只是勾头看着自己。

    身上干涸的鲜血,竟被刚才的旋转之力撇得干干净净。

    “你真的要教我功夫吗?多难和尚。”

    多难也不答话,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屋门口,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直过了盏茶时分,多难才轻轻地开了口,声音细微难辨,彭浩然强打精神,也听不太真切。

    彭浩然实在听不真切,只得出声说道:“大和尚,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多难也不转过身子,只是对着天边残月说道:“走吧,你的姑娘也该醒了。”

    彭浩然一愣,问道:“你看过她了?她伤得……”

    多难叹了口气,说道:“她本就只是一箭之伤,这军中医者众多,哪会有大碍。你为此愤而屠村,实是不该。”

    彭浩然本以为李戮伤重,此时听闻李戮伤势没想象得那么恶劣,情绪便没那么低落了,忙站起身子,想要对多难解释下自己屠村不止是因为李戮受伤,张了张嘴,却又没说出话来,只是告辞而去。

    多难见彭浩然离去时因李戮伤轻而显露出高兴的样子,又念及今日被屠杀殆尽的村民,叹了口气,也不站起身,就这样坐着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自己今日填的小词。

    人世叹薄凉。

    行善无妨,慈悲难耐却流亡。

    苦作此间留宿客,兀自虚张。

    人道早无常。

    为恶难当,无杀无气更无伤。

    明日贫僧成冢土,何以归乡。

    “行善无妨,为恶难当,明日贫僧成冢土,何以归乡。何以归乡?”

    “我欲传慈悲,先传《慈悲决》,是对是错?”

    被屠尽的村子废墟中,一处倒塌的房梁下,慢慢走出一具傀儡。

    这傀儡没有脑袋,只有一块粗木棍一般的身子,下身是两条螳螂一般的腿,只有两只手臂,和人的胳臂无异,傀儡手里还握着一张弓。

    这傀儡探出身子,握了握手中的长弓,便一跳一跳地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