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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山间卜算羡谪仙

    满地的残阳,满目的云烟,把西天照成一片嫣红。

    黄昏树下,任从吾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着,轻皱着眉头,似在喃喃自语:

    “今有邑方二百步,各中开门。出东门十五步有木。问出南门几何步而见木?”

    微微摇头,他自己回答道:“六百六十六步太半步。这《九章算术》中的题目怎如此简单。譬如这章的题之要会了勾股定理与一些几何知识,便并无难处。”

    将书收起,叹了一口气。

    他喜欢术数,但科举里最没用的就是术数。

    就算擅长此类计算,也不过能去做些账房先生罢了。若是有人在人群中大喊一声他要为往圣继绝学,说不定还会有人夸一句有志向。可若是有人大喊一声他要钻研算数,周围人怕是会暗道这人脑袋染了痼疾。

    他的父亲曾经在外为官,颇有廉名。不料被卷入了一起官场的案子,虽然不是案子里的中心人物,但还是被朝中党派打压边缘化。索性乞骸骨归田。

    任从吾的父亲纵然官场失意,仍对自己的孩子严格要求,让他们从小研读四书五经,时时习诵,知晓大义。不过倒不拦着任从吾看这些术数闲书,常说君子不器。

    明日,任从吾就要和兄长一起去往广陵府城,准备参加童试中的院试了。他今日六经读不下去,便来村后的山上散心。

    倏然间,风惊尘起,滚滚的红云像染上了墨汁一样变成灰黑,自西向东涌去,经过山间时却避开,让出了一个眼。

    “祁中和,把东西留下,饶你不死!”一行身着墨绿色劲衣的人自天上飞过,追逐着一名白衣中年儒生。

    那名儒生停在山顶,也不再逃,低声喝到:“起!”

    不知从何处现出无穷的沙子,狂风怒吼着,旋转着,在空中追逐着沙粒,发出凄凉的呼号,将天空与夕阳都遮蔽了。

    转眼间形势反转,风沙围住了绿袍的一行人,并将他们分割开,目不见物,彼此都不知去向。

    儒生继续催动着风沙阵,沙尘暴变得愈加狂暴,几匹灰黄色的龙卷在空中游荡着,每个龙卷中心都包裹着一人。

    被砂砾困住的绿袍头领大惊,立刻释放功法攻向这沙暴,但是所有的轰袭都如同泥牛入海,仿佛被限制在了这一方天地,影响不到外头。

    “竟是沙盒锁元阵!隔绝了这片天地,寻常办法根本无法突破。”这头领心惊道。

    惨叫声被风声掩盖了,没有传出。除了领头的绿袍人,其余的几个沙龙卷都渐渐散了,空中不曾留下一物,一切血肉都化作尘土,随风飘散了,好似从来无人在那。

    儒生紧盯着最后一道龙卷,他不觉得还有什么能突破这道沙盒锁元阵,但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那最后一道龙卷也开始消散,儒生突然一怔,散去的沙子并未飘落,而是往在自己周围飞荡,渐渐要形成一个漩涡。

    最后一道龙卷中心出现了那绿袍人,他双眼紧闭,有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从上到下跨过左眼。

    突然,他睁开了眼,大笑道:“祁中和,想不到你居然能预先留下这沙盒锁元阵法困住我等。水木道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你还是轻敌了!”

    渐渐被困住的儒生却也没有惊慌,微微笑道:“左长老亦是非同凡响,奇虎帮连零日漏洞都藏着,浪费在鄙人身上。在下诚惶诚恐。”

    原来,这左长老利用零日漏洞【注1】,在暗中掌控了这沙盒锁元阵法,趁祁中和不备将其反困在阵中。

    左长老语气一转,威胁起儒生:“祁中和,交出《天玄算经》的线索,我还能留你一命!”

    儒生默默不语,仍然保持微笑,似乎没有听到。

    “你也不要把这东西想得太宝贝,线索之物也不止它一个。就算你今儿给了我们,将来各大派也迟早都会找到其他线索。今日拿它来换你的命,不是很值吗?”左长老继续劝说着儒生。

    儒生动了动衣袖,答道:“给你倒也不妨,但是如何保证,将它交于你之后,在下还能保住这条性命?”

    左长老咧了咧嘴道:“我等此行就是为了获得《天玄算经》的下落,杀了你也只会得罪了水木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何必杀你。”

    祁中和似是被说动了,点了点头道:“好,左长老,在下就信你这一回。你把阵撤了,我好把东西给你。”

    左长老笑了:“祁兄果然识时务!”,把困住儒生的沙阵开了一道对着自己上方的小口。

    儒生从袖袍里掏出一个黑金属盒子,缓缓从小口抛向左长老。

    左长老左手快速一接,便把盒子拿到胸前慢慢打开,身体似乎绷紧了。

    看到盒中的东西后,他点了点头,道:“祁兄果然快人快语,这就撤了阵让你出来。”说完一挥手,包围着儒生的阵法又快速运作了起来,风沙声渐大,就要形成那贯通天地的龙卷,将儒生死死困在里面。

    左长老紧盯着那龙卷,防范着对方的反扑。一道光突然从龙卷的缝隙中射出,一袭白衣也从中飞出,朝着与左长老相反的方向遁去。

    飞遁中的儒生笑道:“这沙盒阵还算堪用,耗费了我这许多时间来找留下的后门。左不舍,这笔帐我记下了!”留下袅袅余音。

    左长老一言不发,紧追了儒生的遁光去了。

    下方,树下的任从吾全程大气不敢出,长大了嘴巴又闭上,刚才的一切都是他平生所未见,冲击着他的心神。

    “这世间竟有仙人吗?”他喃喃道。

    从小,父亲对他们兄弟的教导就是书中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没想到今天,他看到了仙人般的存在,能够飞天遁地,走石飞砂。

    那云间的墨色渐渐淡了,夕阳却也几乎要落下山去,给天地间留下最后一片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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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从吾夹起书,往家赶去。不久便看到了自家的房屋。

    山上的泉水与雨水汇入一条河流,蜿蜒着从家门口的院子前流过。许是前些日子上流地区大雨倾盆,这河水湍急而下,直奔着广陵府城方向去。

    河水经年冲刷治下,院子外面形成了一个陡坡。

    刚刚走进院子,就看见自己的小妹从房门里出来。

    小妹看到哥哥回来,发出她这个年纪特有的悦耳笑声:“是不是又去看你那闲书了?小心连秀才都当不成。”说着,从任从吾腋下抽出了那本《九章算术》。

    “我就知道。都快要院试了,你还有心情看闲书。”小妹一边说着责怪的话语,一边用弯弯的眼睛看着哥哥,笑也似的。

    “临时抱佛脚也没用,应该学的早已学过了,现在便是慌也无用,不如从心所欲。”任从吾微笑着回应小妹。并且察觉到小妹应该不知山上刚才的光景。

    小妹嗔怪道:“大哥今天就一直在书房里,也不见他心乱。”

    “不然怎么是大哥呢?”任从吾一边回应,一边打开家门,往里头走。

    大堂里,任母正坐在木椅子上,靠着斜阳透过门窗剩余的那点光亮,用针纳着鞋底。

    “娘,我回来了。爹还在田里头吗?”

    任母抬头,笑道:“是啊,这个点了也该回来了。我正给你们兄弟准备两双鞋,明天路上穿呢。”

    任从吾感到心头一暖,道:“咱们的鞋都还不旧,没必要换。”

    任母回道:“这番去考取秀才的身份,得用双好鞋,在考场里也舒坦。”

    任从吾知道说服不了母亲,便说:“大哥还在书房用功吗?”

    任母道:“是啊,快到日子了还这般用功。你去看看他吧。”

    任从吾走进书房,看到大哥正伏于案前,静如雕像般在那盯着书页。

    任从吾故意渐渐放大脚步声,来到兄长身后,道:“大哥,还在温书呢?”

    大哥任从道并没回头,说:“嗯,回来了。心可曾静些了?”

    “稍好了些。虽六一居士有云:‘处身者,不为外物眩晃而动,则其心静。’可我终是还不及那一境界,只能尽量减少外物的影响罢了。“从吾回答。

    大哥安慰道:“古人云:少欲则心静,心静则事简。你年纪尚小,心中念头多也是正常的。要是真如老僧入定一般,那倒成妖怪了。”

    任从吾哈哈一笑,接着就听到有人叩门声,说道:“有人来了,我去看看。”

    走回大堂内,他拉开大门,看到一庄稼汉打扮的人站在门外,原来是村里的蔡怀惠。

    蔡怀惠看到开门的是任从吾,问道:“任公还没回来吗?”

    “家父应尚在田间。论时间也快回来了。”任从吾回应。

    蔡怀惠张了张嘴,似有难言之隐,说:“那我等等吧。”

    “请坐。”任从吾请其坐在大堂,任母已经去往内室了。

    不多时,任父就拎着锄头回来了,他看到堂中坐着的蔡怀惠,放下锄头,拱了拱手。

    蔡怀惠赶忙站起来回礼:“任公,打扰了。”

    任父让从吾去拿了两杯茶出来,与蔡怀惠坐在堂中。

    “你是说,今年庄稼眼看着收成不好,怕是难以按时还清欠款的利息。”任公喝了口茶,说道:“今年的天气我也是知道的,地理的庄稼确实被折腾得半死不活。无妨,既是天灾,那么你还是以养活家里人为重。欠款的事情不急。”

    蔡怀惠连忙谢道:“多谢任公!我正担心怎么喂饱家里那婆娘和三岁的孩子。任公真是救命了!”

    说起来,这任父倒不似一般地主,以极高的地租将地佃给佃户们种,也不放利息极高的高利贷。他们家三十亩田,虽然不少,但是距离常见的地主还差得远。当有乡里乡亲来借钱时,任父都会接济一下。

    送走了蔡怀惠,任父看着堂内站着的任从吾,叹了口气,道:“刘宾客诗云‘农夫何为者,辛苦事寒耕。’如今贫农甚多,还有众多流离失所之人,是我辈的责任啊。”

    面对着沉重的氛围,从吾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感到自身之渺小,对这些问题无能为力。

    任父好像也并不认为小儿子现在就能给出什么回应,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让他更放松一点,道:“如果你将来有能力,自然可以帮助这些人。但是如果没有能力,能跟随自己的心也就好了。”

    入夜,任从吾久久睁着眼睛,他心中满载诸多思绪。即将要参加院试,今天又做梦似的见到了仙人,而村里的贫农和父亲的话语又让他感知到了现实世界的分量。

    次日,任从吾与大哥任从道已经收拾好行李,在家门口,等着将经过村子的骡车。

    任母出来,手里攥着东西。

    她先将一片玉珏挂在任从道颈上,又将另一片玉珏挂在任从吾身上。

    任母看着任从吾和兄长,道:“这对玉珏是寺里开过光的,能保佑你们金榜题名。”

    任从吾感到温暖,心中生出些豪气,道:“不过童试罢了,将来咱们还要参加乡试、会试、殿试,这才刚开始。”

    旁边的小妹笑了:“娘,你不能偏心呀。大哥二哥都有玉。我什么时候有个玉镯子呀?”

    任母微笑说:“你下次生日,娘就送你一个玉镯子。”

    骡车来了,任从吾和任从道带着行李上了车,挥手自兹去。

    露天的骡车上,不仅有赶考的人,还坐着不多见的两人是护卫模样,把刀挂在腰间。任从道对面,坐着一位一袭青衣的年轻书生。

    那书生拿着折扇,旁边还坐着一老者,像是一路人。书生对任从道和从吾抱拳道:“在下霍时中,从霍家庄往广陵府赶考。敢问诸位兄台大名?”

    兄弟俩通报了姓名,发现大家都是将参加院试之人,便热络地聊了起来。

    霍时中不仅精通四书五经,还对天下大势颇有了解,说话间有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少年英气。弟兄两个不禁对其暗暗钦佩。

    那同行的老者是霍家的管事,一路沉默少言。

    任家的村子距离广陵城不远,没多时他们就看到了广陵城的轮廓,然而看到的不只有广陵城。

    路旁的田野干枯了,皲裂的土地再也长不出丝毫绿意。随着靠近城墙,他们看到了饿殍遍地,衣衫褴褛的人们躺在路边,面容枯槁,眼睛里没有丝毫生机。

    一位老妇颤颤巍巍地走着,双手抱着空空的粮袋,喃喃自语不知道是不是在向谁诉说。孩童有气无力的哭声混合着乞讨声,组成了这幅景象的配乐。

    活人和死人躺在一起,苍蝇胡乱飞着,甚至难以分辨一个地上的皮囊还有没有气息。

    这些吃着树皮或者观音土的人没有丝毫神情地看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包括这辆骡车。

    任从吾看呆了,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车上会有两个带着刀的护卫,他们正亮出刺眼的刀身威慑着这些哀嚎着的人,让他们不要靠近骡车。

    他想起了史书上无数次重复的记载“大饥,人相食。”但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们。

    任从道叹道:“饥馑相仍,盗贼蜂起。”

    霍时中也感慨道:“这种景象不是今年独有。而是这几十年常见的光景。”他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说:“这么多人流离失所的果,或许来自百年前种下的因。”

    任兄弟俩相视而惊,赶忙请教霍时中:“请霍兄指教。”

    “百年之前,这片土地上发现了众多的矿产。一时之间,夏国开始遍地兴建矿坑。而这些矿地缺少人手,便由各地向农村招募。数不胜数的佃户与贫农被赶到了矿里。矿工人口和围绕着矿坑兴起的城镇不可胜数。”

    “数十年前,这些矿坑逐渐枯竭,便用不了这许多的矿工,而那些因矿坑而兴起的城镇也衰颓了。这些人没有了营生,他们当初要么没有土地,要么土地也已经被分掉了。”

    霍时中接着说道:“这些没有了营生的人变成了这些饿殍,有的混在路道旁,有的在城厢流荡。而经过这近百年时间,农家人口增多,田地被分割、吞并,又有更多人成了贫农,甚至养不活自己出来逃荒。”

    听罢,任从吾默默不语,忽而问道:“那能否效仿古时均田之制,清查田亩,按人丁给田?”

    霍时中听了,将扇子拍在手中,苦笑不语。

    任从吾看到路边坐在地上的一个头发盘错成饼的孩子,瘦的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每一根肋骨,他的肚皮像是凹陷进了身体里面。那孩子无神地看着自己,张着嘴又似乎没有力气发声。从吾看着他的眼神,内心像是被这眼神拷问着。

    任从吾一只手伸向自己的行李,想要分一些盘缠给这个孩子。

    身旁的大哥按住了自己的手,对他说道:

    “你给了他钱,能让他走到粮店买到米吗?”

    “你给了他米,能保护他不让米被抢吗?”

    “你今天拿米喂了他,能让他明后也活下去吗?”

    任从吾不知道怎么回答,是的,他太无能为力了。

    他谁都帮不了。

    到了广陵城关,任从吾看到城墙下搭建着大大小小的棚屋,并无统一高度,混乱地围绕着城墙。

    骡车车夫让众人下车,从城门进城,需要车交税,因此车不进城。车上乘客只好步行进城,车夫提醒众人看好自己的盘缠,便走了。

    是夜,在客栈里,任从吾又迎来了一个难眠的夜晚。世道给予他的冲击此生仅有,他回忆着自己这些年读的书。

    看着床上熟睡的大哥,他有些羡慕大哥的成熟,至少能够把这些事情都装在心里,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而任从吾还在思考自己的道。

    “如果能够身居高位,是不是可以改变一点这个世道?”

    【注1】:零日(0day)漏洞即新发现还没有被公开的漏洞。利用此种漏洞往往可以绕过很多现有防御手段攻入系统,甚至操控目标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