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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人物自述

    小人物自述

    一

    假若人类确是由猴子变来的,像一些聪明人有板有眼的那么讲说,我以为在介绍我自己的时候,就无须乎先搬出家谱来了。

    干脆的说吧,我姓王,名叫一成,我不敢说我喜欢这个姓,也不敢说一定讨厌它。人既必须有个姓,那么我碰上哪个就是哪个吧。再说呢,张王李赵几乎可以算作四大标准姓,将来政府施行姓氏统制的时候——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大概我还可以省去改姓的麻烦,这无论怎说也得算一点好处。至于我的名字,我倒常想把成数加高一些,即使不便自居“十成”,反正也须来个六七成吧,不过呢,据说这个名字是父亲给起的,而且我们父子的关系好像只有这一点——因为在我活到十一个月的时候,他便死去了——那么,设若我贸然的改了名字,岂不把这点关系也打断,倒好似我根本没有过父亲么?好吧,假若用好字眼遮掩起坏心眼是件不十分对的事,我便老实的承认自己的藐小,只弄一成生命敷衍过去这一辈子吧,容或父亲,在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节,是另有心思的,比如说希望我成个什么专门家,明一经通一史,或有份专门的技艺;可是,我无从去探问这个,他既是死得那么早。我曾屡屡的问过母亲,她,连她,也一点不晓得父亲的心意。这几乎成了宇宙间小小的一个谜。即使我嫌它的成数过少,把生命打了很低的折扣,我也不肯轻易换掉它,唯恐破坏了那点神秘性。

    是的,我的确是藐小。就拿我降生时的情形说吧,我没有一点什么主张与宣传,要不是我大姐从婆家赶回来,几乎没人知道王家又多了一个男孩,更不用说增光耀祖什么的了。

    那时候,大姐已经出嫁,而且有了个女小孩。我倒不因为生下来便可以作舅舅而感谢大姐,虽然这是件值得自傲的事。我感谢她,因为她是头一个人发现了我,而把我揣在怀中的。要不是她,十之八九我想我是活不成了的,不管我是怎样的贪生怕死。

    事实是这样的:父亲在外作生意,哥哥已去学徒,家中只有母亲和小姐姐。东屋的邻居关二大妈是满好而颇肥胖的,但是耳朵聋得像块碌碡似的。已寡的姑母是和我们住在一处的,她白天可不常在家,总到东邻西舍去摸索儿胡,有时候连晚饭也不回来吃。

    母亲一定是愿意生个“老”儿子的;可是,大概也想到了长女已经出嫁,生了娃娃,似乎有点怪不好意思,所以谁也不肯惊动,只教小姐姐请了老娘婆来。那是腊月中旬,天冷得好像连空气也冻上了似的——谁要说我缺乏着点热情,应当晓得我初次和世界会面的时节,世界就是那么寒冷无情的。

    正是日落的时候,我的细弱啼声在屋中宣读着生命的简单而委屈的小引言。生命的开始是多么寒俭呢!

    我哭啼,母亲背过气去。小姐姐的哭声压过了我的去。她不知怎样才好,只双手捂着脸哭。无疑的,她是喜爱小弟弟的,可是在那生死不大分明的黄昏时节,也无疑的她更爱妈妈;所以,她简直没搭理我。我生下来活不活几乎是不成个问题,她只想用眼泪给母亲救活了。我到如今也未曾讥讽过她一句,说她只爱妈妈而不爱弟弟,因为我一到懂得爱妈妈的年纪,我也是老把妈妈当作我一个人的那么爱着。

    正在这个时候,关二大妈来到了外间屋,掀开布帘向里间屋。打了一眼。不知是怎么一股子巧劲儿,她一口咬定,说母亲是中了煤气。别人的话是没用的,她听不见。因此,她也就不和任何人辩论,而简当的凭着良心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去。她闹哄着去找酸菜汤,又是去找解毒散;这些都没找到,她只由抽屉里翻出几个干红枣,放在了炉口上,据说这是能吸收煤气的。

    这点十分真诚而毫无用处的热心使小姐姐哭得更厉害了。

    “没事儿干吗又号丧?!丫头片子!”窗外喝了这么一声。姑母摸够了四五把儿牌,大概还输了几吊铜钱,进门儿便没好脾气。

    小姐姐虽然一向怕姑母,可是大胆的迎了出去,一头扎在她的身上:“妈妈断了气!”

    “啊?干吗无缘无故的断了气?我说今儿个丧气,果不其然的处处出岔子!扣叫儿的幺四万会胡不出来,临完还输给人家一把九莲灯!”姑母是我们家中的霸王,除非父亲真急了敢和她顶几句,其余的人对她是连眼皮也不敢往高里翻一翻的。

    “妈妈生了小孩!”小姐姐居然敢拉住了姑母的手,往屋里领。

    “啊!孩子还不够数儿!添多少才算完呢?”姑母有过两个孩子,据她自己的评判,都是天下最俊秀的娃娃,在哪里再也找不出对儿来。特别是那个名叫拴子的,在一岁半的时候便什么也会说,什么事儿也懂,头上梳着,啊哟,这么长,这么粗的一个大甜锥锥。姑母要是和些老太太们凑索儿胡,拴子就能在炕上玩一天,连口大气也不出。不过,可惜的是有一天拴子一口大气也没出就死了,多么乖呢!拴子没拴住,拴子的妹妹——眼睛就好比两汪儿雨水似的!——也没好意思多活几年。所以,姑母老觉得别人的孩子活着有点奇怪,而且对生儿养女的消息得马虎过去就马虎过去,省得又想起那梳着甜锥锥的宝贝儿来。

    可也别说,姑母抽冷子也有点热心肠,也能出人意外的落几点同情的泪,教人家在感激她的时候都不大想说她的好话。小姐姐一拉她的手,她的心软了起来:“你爸爸呢?”

    “没回来!”

    “嗯!”姑母一手拉着屋门,一手拉着小姐姐,想了一会儿:“去!叫你姐姐去!快!”

    小姐姐揉着眼,像疯了似的跑出去。

    据关二大妈后来对我说故事似的细批细讲:姑母进到屋中,一个嘴巴把收生婆打到院中去,回手把炉口上的几个红枣全搂在火里,然后掏出些铜钱来摆在桌上算账,大概是细算算一共输了多少钱。她并没有往炕上看一眼!要不然关二大妈也就不会坚持着说母亲是中了煤气了。

    大概那时候我要是有什么主意,那一定就是盼着大姐姐快来。她来到,叫了一声“妈”,顺手儿便把我揣了起来,她的眼泪都落在我的拳头大的脸儿上。我几乎要了母亲的命,而姐姐用她的泪给我施了入世的洗礼。

    三小时后,母亲才又睁开了眼。

    后来,每当大姐姐和小姐姐斗嘴玩的时节,大姐姐总说小姐姐顾妈不顾弟弟,小姐姐却说大姐姐顾弟弟不顾妈。母亲看看她俩,看看我,不说什么,只微微一笑,泪在眼眶里。这时候,姑母必定揪过我去:“要不是我出主意找姐姐去,你也活到今儿个?”她说完,看着大家,看明白大家的眼神完全承认她的话,才找补上一声“啊”!然后,右手极快的伸进和白面口袋一边宽的袖子,掏出个铜子儿来,放在我的手心上:“臭小子,哼!”

    二

    我一点不能自立:是活下去好呢?还是死了好呢?我还不如那么一只小黄绒鸡。它从蛋壳里一钻出来便会在阳光下抖一抖小翅膀,而后在地上与墙角,寻些可以咽—下去的小颗粒。我什么也不会,我生我死须完全听着别人的;饿了,我只知道啼哭,最具体的办法不过是流泪!我只求一饱,可是母亲没有奶给我吃。她的乳房软软的贴在胸前,乳头只是两个不体面而抽抽着的黑葡萄,没有一点浆汁。怎样呢,我饿呀!母亲和小姐姐只去用个小沙锅熬一点桨糊,加上些糕干面,填在我的小红嘴里。代乳粉与鲜牛乳,在那不大文明的时代还都不时兴;就是容易找到,家中也没有那么多的钱为我花。浆糊的力量只足以消极的使我一时不至断气,它不能教我身上那一层红软的皮儿离开骨头。我连哭都哭不出壮烈的声儿来。

    假如我能自主,我一定不愿意长久这么敷衍下去,虽然有点对不起母亲,可是这样的苟且偷生怎能对得起生命呢?

    自然母亲是不亏心的。她想尽了方法使我饱暖。至于我到底还是不饱不暖,她比任何人,甚至于比我自己,都更关心着急。可是她想不出好的方法来。她只能偎着我的瘦脸,含着泪向我说:“你不会投生到个好地方去吗?”然后她用力的连连吻我,吻得我出不来气,母子的瘦脸上都显出一点很难见到的血色,

    “七坐八爬”。但是我到七个月不会坐,八个月也不会爬。我很老实,仿佛是我活到七八月之间已经领略透了生命的滋味,已经晓得忍耐与敷衍。除了小姐姐把我扯起来趔趄着的时候,我轻易也不笑一笑。我的青黄的小脸上几乎是带出由隐忍而傲慢的神气,所以也难怪姑母总说我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小东西”。

    我猜想着,我那个时候一定不会很体面。虽然母亲总是说我小时候怎么俊,怎么白净,可是我始终不敢深信。母亲眼中要是有了丑儿女,人类即使不灭绝,大概也得减少去好多好多吧。当我七八岁的时候,每逢大姐丈来看我们,他必定要看看我的“小蚕”。看完了,他仿佛很放心了似的,咬着舌儿说——他是个很漂亮的人,可惜就是有点咬舌儿——“哼,老二行了;当初,也就是豌豆那么点儿!”我很不爱听这个,就是小一点吧,也不至于与碗豆为伍啊!可是,恐怕这倒比母亲的夸赞更真实一些,我的瘦弱丑陋是无可否认的。

    每逢看见一条癞狗,骨头全要支到皮外,皮上很吝啬的附着几根毛,像写意山水上的草儿那么稀疏,我就要问:你干吗活着?你怎样活着?这点关切一定不出于轻蔑,而是出于同病相怜。在这条可怜的活东西身上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我当初干吗活着?怎样活着来的?和这条狗一样,得不到任何回答,只是默然的感到一些迷惘,一些恐怖,一些无可形容的忧郁,是的,我的过去——记得的,听说的,似记得又似忘掉的——是那么黑的一片,我不知是怎样摸索着走出来的。走出来,并无可欣喜;想起来,却在悲苦之中稍微有一点爱恋;把这点爱恋设若也减除了去,那简直的连现在的生活也是多余,没有一点意义了。

    简单的说吧,我就是那么皮包着骨,懈懈松松的,活起来的,很像个空室里的臭虫,饥寒似乎都失去了杀死生命的能力,无可如何它。这也许就是生命的力量吧?

    快到一周年了,我忽然的振作起来。父亲死在了外乡。哥哥太小,不能去接灵;姑母与母亲,一对新旧的寡妇,也没法子出去。路途的遥远,交通的不便,金钱的困难,又把托朋友或亲戚给办理的希望打断。母亲与小姐姐的眼都哭得几乎不能再挣开。就是正在这个时节,我振作起来:穿着件二尺来长的孝袍,我昼夜的啼哭,没有眼泪,只是不住的干嚎。

    一两天下去,母亲,姑母,与小姐姐,都顾不得再哭父亲,她们都看着我,抱着我,勉强的笑着逗我玩,似乎必须得先把我逗笑了,她们才好安心的去痛哭父亲。我的啼声使她们心焦,使她们莫名其妙的恐惶不安,好像我若不停住哭声,就必有一些更大的灾难将要来到这个已够阴暗的家庭里。姑母,那么有脾气,好安适,居然在半夜起来抱着我,颠弄着在屋中走遛儿。桌上一盏菜油灯,发着点略带鬼气的光儿,小姐姐披着被子在炕上坐着,呆呆的看着墙上的黑影,看一会,揉一揉红肿着的眼。“妞子,睡吧!”姑母温和的劝说。小姐姐摇了一摇头,发辣的眼睛又湿了一次。姑母抱着我,母亲立在屋角,时时掀起衣襟擦着眼睛。我还是哭,嚎,瘦小的脸儿涨紫,窄胸脯儿似乎要爆炸开,生命仿佛只是一股怨气,要一下儿炸裂,把那细细的几根嫩骨都散碎在姑母的怀中。姑母一会儿耐性的逗我,一会儿焦躁的叫骂,一会儿向我说长道短的讲理,一会儿连我的父亲也骂在内。没有任何效果。最后,她把我扔给母亲,跑回自己的屋中数数唠唠的骂了一阵,而后又擦着泪跑回来:“还把他交给我吧!”

    小而零碎的方法用尽。而困难依旧在眼前,那就非往大处想一想不可了。舅舅家的二哥,与大姐姐,都被请了来,商议个妥当的办法。二哥是最有热心肠的人,而且是这个场面中唯一的男子,当然他的话最有力量,不管他的意见是怎样的不高明。他主张去接父亲的灵,因为我的不合情理的哭嚎,一定是看见了鬼,小孩眼净,而无所归依的孤魂是不会不找到家中来的。假如能凑出一点钱来,他情愿跑上一趟,哪怕是背着呢,他也愿意把尸身背回来,安葬在祖茔里。

    他的理由,他的热烈,都使大家点着头落泪;假若能凑出钱来,他的话是没有一句可驳回的,不过,哪儿凑钱去呢?姑母手里有一点积蓄,而且为这件事也肯拿出来,母亲可是不能接受,把这点钱用了,指着什么还补上呢?即使不用偿还,我们可有养活姑母的能力没有呢?不能这么办,无论姑母是怎样的热诚与义气。大姐姐的家中也还过得去,她愿意向公婆去说。母亲又摇了头:这笔钱,不管是借谁的,是只能用而不能还的;那么,怎能教女儿受公婆一辈子的闲话呢。此外,别无办法,连二哥也是从手到口,现挣现吃的人。谁能狠心的把丈夫的尸身抛在异乡呢,若是但分有主意可想的话。母亲可是横了心,她的泪并没有浸软了她的刚强,她只恨自己是个妇道,不能亲自把丈夫背负了回来;至于为这件事而使别人跟着吃累,说什么她也不能点头。在她的心要碎的时节,她会把牙咬紧。

    于是,二哥又出了次好的主意,灵若是可以暂时不接,至少家中得请几个僧人来念一台经,超度超度,世界上没有比这个再好的方法了,因为这能不费很多的周折就办到;大家在凄凉之中感到一点轻松与安慰。据母亲的意思呢,只须请五个和尚——因为这是个起码的数目——接个光头儿三就行了。这就是说,和尚傍天黑的时候来到,打打法器,念上几句,而后随着纸人纸马去到空场;纸东西燃着,法器停响,和尚们就不用再回来;省事省钱,而法器的响动——据母亲看——即使不能安慰孤魂,也总可以镇吓住它不再来惊吓将到周岁的小宝宝。苦人的正气是需要一点狠心维持着的,母亲是想独自办了这件事,不求任何人来帮忙。

    姑母与大姐当然是不能赞同的,大姐姐以为糊烧活必定是她的事,以一个出了嫁的女儿来看,这点孝心不但是义务,也是权利,别人是没法抢劫了去的。姑母呢,就着事情自然的程序,把和尚扩充到七名,而且是必须念一整夜的经。死了的是她的弟弟,无论怎样也不能只用法器惊动一下的。

    于是,大姐姐给糊来一份儿很体面的车马,二哥七拼八凑的献了一桌祭席,姑母监视着七位僧人念了一台经,母亲给僧人们预备的素菜与柳叶儿汤,当送出烧活的时候,二哥搀领着哥哥,小姐姐抱着我,全胡同的邻居都笑着出来看热闹,而抹着泪走进街门去。

    回来,我便睡在小姐姐的怀中,再也不哭嚎了。

    到夜里三点多钟,和尚们念到“召请”:正座儿戴起目莲僧式的花帽,一手掐诀,一手摇着集魂铃,然后用掐过诀的手指抓起些小面球向前面扔去,意思是打走那些冤魂怨鬼,而单让父亲平安无阻的去参见阎王。小姐姐哆嗦着,一手捂着眼,一手在地上摸,拾起些这避邪壮胆的小面球,留给我吃。

    小面球必定是很灵验的,因为我再也不见神见鬼的瞎闹。直到我廿多岁,这点“坡”派风味的故事还被亲友们记忆着,他们都晓得我能看见鬼,我的眼必是与常人的大不相同,我见了鬼还能不怕,因为曾在幼小的时期尝过那带有佛法的面球儿。有一回,一位在东洋学过化学而善于拘鬼的人,请我去参观他所召集的鬼群,不知怎的,我连个鬼毛儿也没看到,不知是他的法术欠佳,还是因为我的眼睛近视了一些,到如今这还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三

    当母亲与姑母讨论是否去接灵的时候,她们心中都隐藏着一点不愿说出来的话。我们有不动产,就是我们住着的那所破房。房子无论怎么破,契纸总是庄严而完整的,盖着衙门里的大红印。指着这份契纸,无疑的我们是可以借到一些钱的。这个,她们都晓得。

    可是,母亲等着姑母先出这个主意,因为在买房的时节,父亲与姑母是合股出的钱,虽然契纸是落在父亲的名下。姑母呢,不愿出这样的绝户主意。她知道,借了款就没法还上,那么到时候人家再找过一点钱来,房子便算人家的了。不错,房子一半是她的,可是自从她一守寡,便吃着弟弟,受弟妇的服侍;她愿意把这点产业留给内侄们,才能在死去的时候心里不至于太不舒服了。所以,她一声没出。

    姑母既不言语,母亲就更不便于多嘴。她看得非常的清楚,此后的生活是要仗她自己维持了。怎样去维持?她还没想好,不过,责任是没法不往自己身上叫过来的。那么,先有几间破房住着,哪怕是一家大小挨饿呢,总还不至于马上到街上去出丑。关上两扇破门,墙儿外的人是无从看见我们的泪容的。为教儿女们住在屋里,便只好把大夫的尸骨扔在异乡,狠辣的手段出自慈善的心肠,寒家是没有什么浪漫史的。

    我便在这所破房子里生长起来。这是所敞亮而没有样子的房子,院子东西长,南北窄,地势很洼,每逢下了大雨,院中便积满了水,很像一条运河。北屋三间,有两个门;我们住两间,姑母住一间,各走各的门。东屋两间,租给关二大妈和她的学油漆匠的儿子住着。她的耳朵极聋,她的眼睛很大,也许是因为她老听不见话,所以急得她常瞪着眼吧。东屋的背后是小小的厕所,空气还不算十分坏,因为是露天的;夜晚一边出恭,一边就可以数天上的星星,也还不怎样寂寞。因为院子南北里窄,所以两间南房是在西尽头,北房的西垛子对着南房的东垛子,于是两间的垛子形成了一座关口似的,下雨的时候,这里的积水最深,非放上板凳不能来往。

    这所房,通体的看来,是不宜于下雨的。不但院中可以变作运河,而用板凳当作桥,屋子里也不十分干燥,因为没有一间不漏水的。水最多的当然是那两间南房,原因是自从我能记事的时候起,我就没看见它有过屋顶。这是两间很奇怪的屋子。

    院里一共有三棵树:南屋外与北屋前是两株枣树,南墙根是一株杏树。两株枣树是非常值得称赞的,当夏初开花的时候,满院都是香的,甜梭梭的那么香。等到长满了叶,它们还会招来几个叫作“花布手巾”的飞虫,红亮的翅儿,上面印着匀妥的黑斑点,极其俊俏。一入秋,我们便有枣子吃了;一直到叶子落净,在枝头上还发着几个深红的圆珠,在那儿诱惑着老鸦与小姐姐。

    那棵杏树简直提不得。我不记得它结过杏子,而永远看见它满身都是黑红的小包包,藏着一些什么虫儿。它的叶子永远卷卷着,多毛的绿虫一躬一躬的来往,教谁都害怕。

    母亲爱花,可是自从父亲死后,我们的花草只有减无加;买花自然得用钱,而为每月的水钱也少不得要打一打算盘的,我们只剩下一盆很大的粉红双瓣的夹竹桃,与四棵甜石榴。这五株花的年纪都比小姐姐还大,它们一定是看见过母亲的青春的。年纪大,它们已好似成为家中人口的一部分,每当小姐姐教给我数算家中都有谁的时候,我们必定也数上夹竹桃与甜石榴。所以,我们谁也不肯断绝了它们的清水。再说呢,这种木本的花儿都很容易养,好歹的经一点心,它们便到时候开些花。到冬天,我们把它搬到屋里来,给夹竹桃用旧纸糊一个大风帽,把叶子都套在里面,省得承受一冬的灰土。石榴入冬没有叶子,所以用不着戴纸帽,反之,我们倒教它们作一些简单易作的事情,比如教它们给拿着筷子笼与小笊篱什么的。一冬都无须浇水,我们只在涮茶壶的时候,把残茶连汁带叶的倒在盆里,据说茶叶中是有些养份的。到了“谷雨”左右,菠菜已有三尺来长的时候,我们把它们搬到院中去,到四五月间,我们总有些照眼明的红花。配上墙根的一些野花,屋瓦上一些小草,这个破院子里也多少有一些生气。及至到了中秋节,我们即使没能力到市上买些鲜果子,也会有自家园的红枣与甜石榴点染着节令。

    院子的南墙外,是一家香烛店的后院,极大,为的是好晒香。那边的人,我们隔着墙不能看见,只听见一些人声。可是,在墙这边,我们能看见那边的各色的蜀菊花,与一棵大楮树,树上在夏天结满了鲜红的椹子。我们的老白猫,在夜间,总是到那边去招待朋友,它们的呼号是异常的尖锐而不客气,大概猫的交友与谈话是另有一种方法与规矩的,赶到我们呼唤它的时候,十回倒有八回它是由楮树上跳到墙头,而后再由那棵似乎专为给它作梯子用的杏树跳到地上来。在我的小小的想象里,我仿佛觉得老猫是来自个什么神秘的地域,我常幻想着我有朝一日也会随着它到“那边”去探探险。

    过了这个香厂子,便是一家澡堂。这更神秘。我那时候,就是欠起脚来也看不见澡堂子的天棚,可是昼夜不绝的听到打辘轳的声音,晚上听得特别的真;呱嗒,呱……没声了,忽然哗——哗——哗啦哗啦……像追赶着什么东西似的。而后,又翻回头来呱嗒,呱嗒。这样响过半天,忽然尖声的一人喊了句什么,我心里准知道辘轳要停住了,感到非常的寂寞与不安。好多晚上的好梦,都是随着这呱嗒的声音而来到的!好多清早的阳光,是与这呱嗒呱嗒一同颤动到我的脑中的。赶到将快过年,辘轳的声音便与吃点好东西的希望一齐加紧起来!每到除夕,炮声与辘轳是彻夜不断的,我们没钱买炮放,压岁钱也只有姑母所给的那几个,清锅冷灶的一点也不热闹,一家大小就那么无从欢喜,也不便于哭的,静静听着辘轳响,响得有点说不出来的悲哀。

    我们的胡同是两头细中间宽的。很像地图上两头有活口的一个湖。胡同的圆肚里有我们六户人家,和两棵大槐树。夏天,槐树的叶影遮满了地,连人家的街门都显着有点绿阴阴的。微风过来,树影轻移,悬空的绿槐虫便来回的打着秋千。在这两株大树下面,小姐姐领着我捡槐虫,编槐花,和别家小孩们玩,或吵嘴;我们不知在这里曾消磨过多少光阴,啼笑过多少回。当我呆呆的向上看着树叶的微动,我总以为它们是向我招手,要告诉我些什么怪亲密和善的言语似的。

    这些个记住不记住都没大要紧的图像,并不是我有意记下来的,现在这么述说也并不费什么心力;它们是自自然然的生活在我的心里,永远那么新鲜清楚——一张旧画可以显着模糊,我这张画的颜色可是仿佛渗在我的血里,永不褪色。

    因此,我常常有一些几乎是可笑的恐怖:比如说吧,我这个孤儿假若没有这样的一个家庭,或假若我是今天搬到这里明天搬到那里,我想我必不会积存下这些幅可宝贵的图画。私产的应该消灭几乎是个有点头脑的人都能想到,家庭制度的破坏也是一些个思想前进的人所愿主张的。可是据我看,假若私产都是像我们的那所破房与两株枣树,我倒甘心自居一个保守主义者,因为我们所占有的并不帮助我们脱离贫困,可是它给我们的那点安定确乎能使一草一木都活在我们心里,它至少使我自己像一棵宿根的小草,老固定的有个托身的一块儿土。我的一切都由此发生,我的性格是在这里铸成的。假若我是在个最科学化的育婴堂或托儿所长起来的,也许我的身心的发展都能比在家里好上好几倍,可是我很不放心,我是否能有一段幼年的生活,像母亲,小姐姐,和那几株石榴树所给我的。

    当我旅行去的时候,我看见高山大川和奇花异草,但是这些只是一些景物,伟丽吧,幽秀吧,一过眼便各不相干了,它们的伟丽或幽秀到不了我的心里来,不能和我混成一个。反之,我若是看见个绿槐虫儿,我便马上看见那两株老槐,听见小姐姐的笑声,我不能把这些搁在一旁而还找到一个完整的自己;那是我的家,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那里的一草一砖都是我的生活标记。是的,我愿有这种私产,这样的家庭;假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恐怕我是没有说得十分清楚——那么也许我不至于被误会了。不幸我到底是被误会了,被称为私产与家庭制度的拥护者,我也不想多会分辩,因为一想起幼年的生活,我的感情便掐住了我的理智,越说便越不近情理,爽性倒是少说的为是吧。

    四

    我们的街门门楼是用瓦摆成了一些古钱的,到我能记事的时候,可是,那些古钱已然都歪七扭八的,在钱眼里探出些不十分绿的草叶来。每逢雪后,那可怜的小麻雀在白银世界里饿着肚子,便悬在这些草梗上喙取那不丰满的草粒儿。两扇门的破旧是不易形容得恰到好处的;大概的说,它们是瘦透玲珑,像画中的石头那么处处有孔有缝。自然这一点也无碍于我们天天晚上把它们关好,扣上镣吊儿,钎好插关。并且倚上一块大石头;我们的门的观念反正是齐全的。门框上,有许多年也没贴过对联,只在小姐姐出阁的那一年,曾由我亲自写过一副:我自信是写得很好,可惜被母亲把上下联贴颠倒了。左右门垛上的青灰并没有完全脱落,我确乎记得有那么两三块,像石板似的由水夫画满了鸡爪形的记号,好到月底与我们算账;姑母有时候高兴,便顺手把鸡爪擦去一两组,水夫与我们也都不说什么。

    门洞只有二尺多宽,每逢下小雨或刮大风,我和小姐姐便在这里玩耍。那块倚门的大石头归我专用,真不记得我在那里唱过多少次“小小子,坐门墩”。影壁是值不得一提的,它终年的老塌倒半截:渐渐的,它的砖也都被拾去另有任用,于是它也就安于矮短,到秋天还长出一两条瓜蔓儿来,像故意要点俏似的。

    长大成人之后。我逛过一次金銮宝殿。那里,红墙接着红墙,大殿对着大殿,处处碰壁,处处齐整,威严倒也威严,可是我很怀疑,皇太子可曾看见过影壁上长出来的瓜蔓。假若他有意和我换换住处,我还真不喜欢那些死板板的院落呢,对着那些红墙,我想,就是比太白还聪明的人也难得写出诗来吧。反之,我们的破房子,处处萧疏洒脱,凡是那些清癯的诗人们所描画的颓垣败瓦,与什么落叶孤灯,在这里是都能领略到的,我们的院里,在夏日晚间,确是有三五萤火与不少蟋蟀的。

    至于我们的那几间屋子,不知怎的说起来倒不如院里这些东西有趣。我最熟悉的当然是我们住着的那两间。里间是顺檐的一铺大炕,对着炕是一张长大的“连三”。这张桌子上有一对画着“富贵白头”的帽筒,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外面可有不少的铁锯子。桌头摆着个豆青地蓝花的大撢瓶,样式拙重,只装着一把鸡毛撢子,有些大而无当。炕与连三之间,靠着西墙,是一个大木箱,也兼作凳子,当屋中的座位都被占据了的时节,便得有人上这箱子上去,可是无论怎样坐着不能显出很自然的样子。两只红漆小凳是随便放在哪里都可以的,但是每天早上必定在连三的前边,暂时充当洗脸盆架。我不敢说我不喜爱这些东西,和它们陈列的方法,可是我也不十分迷信它们。大概它们最大的缺陷还不是它们本身的恶劣,而是屋中的空隙太小,所以哪样东西都带出点“逼人太甚”的意味,因而我也就感到一些压迫似的。

    外间屋就好得多了:北墙根有张八仙桌,桌面的木板是那么不平正,放点什么也不会安妥的立住,所以上面永远是空的。八仙两旁有两把椅子,是榆木擦漆的;冬天,火炉在里间屋内,没人来坐它们;夏天,一遇到反潮,那些漆皮就偷偷的抽敛起来,出着一些颇有胶性的汗味,也就没人敢去牺牲裤子。空的桌,空的椅,永远有种使人敬而远之的威严,于是我对它们就发生了点有相当距离的爱慕。只有春秋不冷不潮的时节,我才敢爬上椅子去,坐那么一会儿,觉得分外的香甜适意。

    东墙根是一张佛爷桌,上面供着灶王龛与财神爷,他们分享着一份儿小号的锡烛台,香炉可是一大一小的两个。龛头上的旧佛字被香烟熏的渺茫阴暗,看过去总有些神秘。到新年的时候,便有一只小瓦盆,盛着年饭,饭上摆着几个红枣与一块柿饼;我总是不放心那几个枣子,所以还到不了初五六便都被我偷吃干净;我的肚子,我以为是十分靠得住的地方。佛桌下面横搭着一块板,托着很厚的尘土。尘土,在器物上,是多少有点可怕的,所以我很久就想动一动板子上的东西,可是许多次手到那里又缩了回来。最后,我攒足了胆量去探险,我在那里发现了三本《三侠五义》与好几本《五虎平西》。前者的纸很绵软,字儿很小而秀气,而且有一本全是小人儿。后者极不体面,纸黄,本子小,字儿大而模糊,我把那有小人儿的一本当作了宝贝。姑母虽不识字,可是据说姑父在世的时候是个唱戏的,所以姑母懂得许多戏文,许多故事,闲着的时候也喜欢去听大鼓书词和评讲《包公案》什么的,并且还能评判好坏,因为姑父是地道内行的戏子呀。她看了看那本书,告诉了我哪个是包公,哪个是老陈琳,于是我就开始明白:除了我所认识的人以外,还有些人是生长在书里的。

    佛爷桌的对面是一口大缸,缸上横着一块长石板儿,放着个小瓦罐。我看不见缸里的水,可是我会把嘴张在石板儿的一头下,等着一滴滴的水落在我的口中。在夏天,什么地方都是烫手的热,只有这口缸老那么冰凉的,而且在缸肚儿以下出着一层凉汗,摸一摸好像摸到一条鱼似的,又凉又湿。

    总之,外间屋是空灵静肃的。每天早上初次由里间走出来,我总感到一些畅快;虽然里外间只是一帘之隔,可是分明的有两样空气与情景。晚饭后,还不到点灯的时候,佛龛前便先有六个安静的火星儿,徐徐的冒着些香烟。灶王与财神是每天享受三炷香的。不过,有时候我只看见一柱香孤立在炉中,我便知道母亲的袋中又没了钱,而分外的老实一些,免得惹她生气。自然,还有时候连一炷香也没有,神们和人们就都静默无言,很早的都睡了觉。

    我不常到姑母的屋中去。一来是她白天不常在家,二来是她好闹脾气;所以除非她喊我进去,我是不便自动的跑去讨厌的。况且我还不喜爱那间屋子呢。姑母屋中有我们那么多的东西;不,恐怕是比我们的东西还多呢,比如说,她的大镜子与茶叶罐,便是我们所没有的,母亲与小姐姐梳头,只用一面很小的镜子,每次都会把鼻子照歪了的。姑母的这么些东西都放在一间屋子里,无疑的是彼此挤着,压着,好像谁也喘不出来气。在这里,我觉得憋得慌。还有呢,姑母若是急于出去听鼓书或摸索儿胡,便不顾得收拾房间,盆朝天碗朝地的都那么撂着。母亲不喜爱这项办法,所以小姐姐与我也就不以为然。更使我们看不上眼的,是姑母独自喝茶的时候,总是口对壶嘴,闭住气往下灌。到有客来的时候,她才陪着用一次茶杯。我们很自幸不是她的客人,永远不喝她的茶,我们也暗中为客人们叫苦,可是无法给他们点警告。

    脆快的说吧,我对这间屋子的印象欠佳。自然,若是有人强迫着我报告那里都有什么东西,我是不会失败的。不过,我真不愿去细想,因为东西和人一样,一想起便头疼的总是关闭在心中好;过于直爽的人,我看,是不会作诗的。

    关二大妈的那两间东屋没有隔断,一拉门便看见屋中的一切,那铺大炕是那么大,好像是无边无岸的,以至于使我想到有朝一日它会再大起来,而把一切的东西都吞并下去。这可也并不很难实现,因为屋中是那么简单,简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住大炕的野心的。

    东西虽然不多,可是屋中,在夏天,非常的热;窄长的院子的阳光与热气仿佛都灌到此处来。关二大妈在屋中老是光着脊背,露着两个极大而会颤动的乳。她的身上,与母亲的大不相同,简直的找不到筋骨,而处处都是肉,我最喜爱用手摸她的脊背,那么柔软,那么凉滑。因而我常劝告母亲也学着点关二大妈。把肉多往外长一长。母亲不说什么。只不像笑的那么笑一下。

    关二大妈的可爱战胜了那两间屋子的可憎。我一天倒在那里玩耍半天。我嚷我闹,她都听不见;她总夸奖我老实安稳。有时候我张开大嘴去喊,故意的试试她讨厌我否,我失败了。她便顺手数数我的牙有多少,然后称赞我的牙个个都可爱。当她后来搬走了的时候,我在梦中都哭醒过好几次,口口声声的要二大妈。白天,我偷偷的跑到那空屋去,念念叨叨的:“二大妈,给你菠菜,你包饺子吧!”我想象着她坐在炕沿上,向我点头,向我笑;可是我摸不到她的胖手了。急得无法,我便到院中拾一两朵落花,给她送去。因为她是极喜欢戴花的,不管是什么不合体统的花。她总是有机会便往头上插的。落花送到炕沿上,没有那与笑意一同伸出来的手。关二大妈!我绕着墙根儿叫遍。没有任何动静!

    有母亲,没父亲;有姑母,没姑父;有关二大妈,没关二大爷:合着我们院中的妇人都是寡妇。所以,我那时候以为这是理当如此的,而看那有父亲的小孩倒有点奇怪。用不着说,我久而久之也有点近乎女性的倾向,对于一切的事都要像妇女们那样细心的管理,安排。而且因此对于那不大会或不大爱管家事的妇女,不管她是怎样的有思想,怎样的有学问,我总是不大看得起的。自然,我决不会帮助谁去喊:“妇女们回到厨房里去!”可是我知道,我也不会帮着谁去喊:“妇女们,上戏馆子里去!”

    现在该说那两间破南屋了:有炕的那一间,是完全没有屋顶的。据说,当年我祖母的寿材就放在那里;自然那时候屋顶是还存在一些的。当我大姐姐十六岁的时候,有人来相看她,而且留下一对戒指,她就藏在棺材后面蹲了一天,谁叫她,她也不肯应声,更不用说是出来了。到了晚间,她的眼泪大概已经洒完,而腹中怪空虚,才给了母亲个面子,回到北屋吃了两碗茶泡饭。有这段历史的屋子,后来,只剩了半截儿炕,炕上长着很足壮的青草。没有炕的那一间的屋顶还留着个大概,里面放着一块满是尘土的案子,案子上横七竖八的堆着一些无用的东西。当我的腿一会迈步的时候,我就想到这里去检阅一下,看看有没有好玩的物件。这间屋子破得既可怜,又可怕,我的怜悯与好奇凝成一股勇气,时时催促着我到里面看看。

    那是在何年何月?可惜我已记不甚清了。我到底是钻进了那间可怕的屋子里去。按说,这个年月是绝不应忘记的,因为这是值得大书而特书的——我在那里发现了些玩具。我是怎样的贫苦?不大容易说,我只能告诉你:我没有过任何的玩具!当母亲拆洗棉被的时候,我扯下一小块棉花;当家里偶尔吃顿白面的时候,我要求给我一点:揉好了的面,这就是我的玩艺儿。我能把那点棉花或面块翻来覆去的揉搓,捏成我以为形态很正确的小鸡小鱼,与各样的东西。直到我进到这间破屋子里,我才有了真正的玩具:我得到十几个捏泥饽饽的模子,和几个染好颜色的羊拐子。也许是哥哥学徒去的时候,把它们藏在了那里吧?不去管吧,反正我有了好玩的东西,我的生命骤然的阔绰起来!我请求小姐姐给缝了个小布袋,装上那几个羊拐;至于那些模子,便收藏在佛爷桌底下,托灶王爷与灶王奶奶给我看守着;连这么着,我还要一天去看几十遍。到了春天,调一点黄泥,我造出不少的泥饽饽来,强迫着小姐姐收买;她的钱便是些破磁片儿。我等到我把货都卖净,便把磁瓦儿再交回小姐姐,教她从新再买一次或几次。

    (原载1937年8月天津《方舟》第三十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