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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长沙青石街小巷里,有一个女人正踩着朝露款款而来。停在了鞋铺前,见着堂屋内喝茶的老师傅道了个好:“是这样,家里有双挺喜欢的鞋,可不合尺寸。师傅快瞧着可能改小些?”老师傅指向内室:“您来量量脚,我好取码。”便领着女人进去了。山猫跟着把纸袋收好。

    顺着木楼梯一拐,就到衣料库,库房里只有一张桌两只椅,和桌上的灯。还有墙上的圆钟。都是老屋老东西,台面却很干净。老师傅让女人坐。“老郑,我己在报社负责战时时事观察。也借机促成与成岷生的再见。这是他近日情况。”女人坐下后,递过了包里的一个信封。老师傅接过后放在桌上,直视着她沉声道:“知朝,务必加快速度,徐州的战场十分焦灼。另外,你要在报社这块不断努力,以后将会对我们有重要作用。”这人一进内室,身上再无暮沉之气,就像一个随时伺机而动的狐狸,老狐理。知朝不觉睁大了眼,内心波澜起伏。他接着又下了一道命令:“这一段时间,有紧急重要事情,你不能过来。如果有任务和信息我会让小猫去通知你。”知朝听话的点了点头:“我那人多眼杂,需不需要我配合?”老郑摇了摇头:“不需要。管好你当下的任务。先回去吧。”知朝当下便告辞了。

    隔天是2月1号,是发薪水的日子。女人觉着还是换黄金保险。爹娘嘱咐过自己如若见情势不好,产业便都卖了去美国找她,不过还是再等等罢。忽不禁想到了那天那个人讨价讨的寸步不让的样子。可他家不是基业深厚吗?她亦托人打听过,杭州的成氏族门兴旺,房屋比栋,铺子连街,山地连片。怎么这个家族的长子银用竟如此艰难。知朝心里不解,也不能过分打听,不过还是私下收集了不少最新的国外报纸和小说送了过去,还附上了许多糖果盒巧克力,署姓M。不知道他收没收到,反正没退来就是好事。

    但报社这边进展却不错。多亏夏良留在上海一家美国杂志,自己很快就正式成为一名在职编辑。接手战时观察这版快,并且除了关于难民主题,还拓展后方医院伤兵现状。这样,她既能够了解更多的信息,也能把范围面扩大。

    她照例在去城郊之前,去买了一些粮食,饼面糖类的。好开人的嘴。……记得第一次提这些东西去时,一窝蜂似的人上来抢,她和小贺还被推在地上。根本无从问起,只大略看了下,便灰溜溜的走了。现在,难民开始归到警察局管,再加上政府已经定时施粥了,秩序就好了一些。家里有个男人出去务工的,便勉强用木头稻草搭了个屋。没男人出去务工的,边帮别人洗衣服,就边带孩子,挤在一个棚里。这是活着的。死了的呢,甭管是饿死的,病死的,冻死的,统统放在后山坡。善堂早就摆满了尺体,排到隔月都有。

    死人容易,活人艰难。因此,她每提这些东西去,都有人抢着上来要她提问。只因那菜粥稀得水一样。可是人太多,东西太有限。就像一个石头投进大海,不会引起任何的变化。自己,就只能尽量挑一些有病,带残的人,或一些孤儿。知朝每月的工资尽花于此,甚至还会动用家中的钱。她不能散布太多,否则就太乍眼了。而这个世道,惹眼同于惹祸。

    到了这处死气沉沉的地方,这地两面青山,一处长河,风景明秀。但人的苟且腐烂令这地,怕是王右丞在世也吟不出佳句。

    她选了三个人。分别来自天津、南京,成都。前两者不例外都是因为战争出逃,最后一个是家中本是开茶馆的了,让当地的军团**占了。她男人被打死后,自己就被卖了,卖的途中鬼子飞机扔了个黑长东西就把一干人炸没了。只剩几个在队伍尾后的人才活下来,又顺着人潮流到这里来。仔细一一记下后,自己刚要把东西留下。后头那个满身烂皮的妇人支支吾吾的向她作揖。她蹲下来靠近那个妇人:“我在这,你有什么想说的,小声的告诉我。”那妇人呐呐道:“小姐好心赏我这些东西,谢谢您恩德。”知朝眼含疑惑,这时,一个黑影窜过,还没来的回神过来。知朝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包没了。心道愚蠢这两个字真是为她而生。于是她把鞋一蹬,撒开丫子就跑了上去。那个包里有这几个月的资料合集。这被抢了,简直在她心上插刀。

    小贺一直追着,跟在她身后叫她,她一边跑,一边回过头叫快追。小贺像是听懂了,迅速超过了她,经她边上说了句什么,就冲往丛林里了。此时的天色吸足了墨汁,层林蔓枝笼罩的黑影让本就单薄的月光更加稀缺。追到最后她实在没了力气,腿一软真倒在泥坑,知朝低头看着自己已经看不出白色的皮鞋,吐了口气,再看四周,黑的连鬼影都不得分辨。

    天渐暗沉,可小贺却迟迟不归。四处只有蚊虫青蛙的叫声。唯一的光,是来自头上的月。除此外,乌黑中伸手不见五指。她便自己试着走出这座山,扶着木,用脚探着路。深深浅浅的,一脚一脚走着。在下坡上徘徊了许久,终是眼见山下有了点点光亮。心中一喜,便急抓着一个湿滑的树干,踩了下去。结果树干是个不连根的枯木,抓了个落空。脚下是枯叶掩着的小洞,脚一打滑。猛一下子,整个身子迅速不带停的滚下山去。知朝一边用双手在坡的斜面胡乱抓着扣着,将头拱起埋在肩膀处……一边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只好尽可能的扒住一切能扒住的,结果抓的净是些不争气的泥草叶子。就一路恣意的滚了下去。

    而另一边的小贺也不好过,他追人追不到,就往回找自家小姐。可是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时,他就慌了。想刚忙回车找管家。结果等他一回去,就见到了这样的人间绝景。原本停在路失去了它的完整车子已消失。车子的轮胎被卸了,车灯镜被拧了,前机盖被掀开,发动机被拆了个七七八八。整个车子,铁皮都没剩。小贺呆滞在了当场,暮然回首人群,那么多的眼神竟没对上一个。好不容易有个小孩盯着他,正要张开口了。有个女人立马捂住他的嘴,把他带走。

    忽然,他抄起残余中的铁杆撂在肩上,气势冲冲的把木屋,小棚掀看了个遍。嘴里大喊:“操你大爷的,那个丧尽天良的干的。给老子滚出来。啊,就给老子剩堆垃圾。王八蛋!你怎么不把铁皮给拿走呀。铁皮也值钱呀。大爷的!”

    结果,掀一户,是一个面黄干瘦的小妇正给怀里的婴孩喂淅淅沥沥的奶。他脸唰地红了,忙拿干草遮上。再掀一户,一个老头正瘫在草堆上干出气的瞪眼。再掀一户,有两三个精瘦的男人坐在地上烤火,全身黑漆。一见他闯进来,眼睛像恶狼一样盯他。一个拳头攥的死紧,一个把手往干草堆里缩。。小贺心里有了谱,提着铁棍进去逼问。那几个人不吭声,小贺眼尖的瞧见其中有一个人正要捏脚下的石头。抢身上前摁住那人的手,反手扣住。把石头举起,左腿一出迅速把另一个人踹倒。剩下一个人,赶着跑出去了。

    一想起那车被拆的七零八落的样子,自己就怒火中烧。可是看着这几个人皮包骨头,一拳头摁下去,硬噔噔的骨头响。又来劲又怂的样子,可怜更可气!这世道也是荒唐!现在想想,即便把这些人打了,车也修不回来。还有小姐!对!还有小姐现在孤零零的在树林中。小贺一下就清醒了,还有小姐一个人。又看着眼下这几个人已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便松开手。往刚才那人手缩着的地方一掏,果然是小姐的包。仔细用袖子擦了擦,检查了一下,瞧这大概还没来得及动,便不跟他们计较了。忙跑回去找管家去救人,

    山下,一队步兵正在巡逻。忽然,见山上起了动静,黑隆隆的东西好像从森林里滚了下来。有人猜是野兽,也有人才是细作,还有人荒唐的去猜是敌人的秘密武器。未知面前,班长只好派人回团里打了报告,自己先上去察看。走到那闹出动静的地方,用枪柄四处扒拉扒拉,在一树干上戳到个软物。就慢慢伸手试探,翻过来一看,竟是个人!班长先呼了呼气,手指伸到他的鼻子面前感受了气息。才安下心把这个女人扛回队里。

    此时,成岷生刚从会议室出来。正好听到二营三班巡逻时捡到个山上滚下来的女人,抬脚就要急审。结果到了办公室一扫地面上的捆住的人就定住了,大衣外套上还粘着树叶泥土,露出一截的小腿豁出好长一口子,血从小腿流到了腿根滴在地上。双眸眯紧上前一看。那熟悉的眉眼鼻唇,即使上面全是泥灰也能一眼认出。是她,王知朝!他连忙跪在地上掏出怀里的折叠小刀把绳子割开,脱下外套裹住被血糊住的小腿。双手小心穿过女人的脖子和膝盖窝,轻轻抱起昏迷不醒的人,飞奔而出。

    成岷生连夜一路开到湘雅医院,在医院里上上下下的跑着。等到人从手术室里出来送到病房床上,他才坐下来松了口气。他皱眉头,脸紧绷,一声不吭。心里精准提炼出医生刚刚下了结论,骨折、伤口感染、失血过多、发烧。心里像一团火被风箱拉出的风呼啦啦的烧着,愈燃愈烈。看着床上脸色白的透明的女人腿上打着的石膏,手上的细针连药水。他反复吸几了口气,出门去周主任的办公室敲门。:“初元,借个电话。”“进。”周医生回,看着面色不佳的成岷生暗自心中好奇被他抱来的女人是哪里练来的神通?岷生交代着电话另一边:“你先帮我把明天上午日程往下午压,训练你多盯。别问了,记得明天跑三团一趟,让陈方越请他嫂夫人来趟医院。”

    挂完电话后的岷生,问道:“初元,她的小腿会留后遗症吗?”周初元点着头,笑了笑:“成团长,怕是要有后遗症了,到时你要请我喝酒。”成岷生脸一僵:“口上别不把门。”转身回病房了。

    病房里,成岷生看着小腿,瞥了眼女人脸上的细汗,心中有再大的疑虑也只能洗毛巾去。轻轻拭去女人的汗后,他的额头也出了汗。橘子黄般的灯光在暗夜的病房中将他弯腰的身影拉长在地上,就像一座小山丘绵延起伏。一会测体温,一会又用棉签沾水点着知朝的唇皮,时不时在看着吊瓶的药水和刻度的距离。一晚上的折腾硬没出一点动静。若床上躺着的女人看过这个男人当下的轻柔,便再想不出他拉发射杆的迅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