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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五章 一曲离情

    那一夜,月朗星稀,她枯坐至半夜,她的夫君仍未归来。

    该是怎样的郁结难解,需要日日借酒消愁?她默想良久,想起了自己父母双双离世时的情形。年幼的她觉得孤苦无依,恨不得随着父母去了才好。后来,她从一场丑陋的交易中挣脱了出来,逃出了扬州城,也彻底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那种彷徨无助的感觉,她铭记在心,已成梦靥,不敢直视。

    二郎他,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男子,离了家门,父母兄弟姊妹都不得见,应是比无家可归更难过吧?因着她,他有家亦归不得,故而越发寡欢了吧?

    她想通了此节,心中豁然开朗起来,对王二郎每每的宿醉而归有了体谅,便也生不出怨怪来了。人世间的一切,有因必有果,因果循环便是人间世事。净慧师父说的话,总是那么透彻而富有洞察万事的哲理。

    于是,她打开樟木箱子取出了一件素雅的襦裙,那是二郎赞过的,言她就该是这般若皎皎青莲似得风雅。口脂面药,轻轻抹匀,憔悴的脸容立时精神了几分;捻起眉笔,细细勾勒,两弯柳眉,为她添了几分颜色。三千青丝于指尖缠绕,渐渐成了一个温婉端丽的抛家髻。簪上一朵素绢青莲,再无他饰。

    王二郎回来了,一如之前的无数个日夜,一身的酒气,却强装着清醒。

    “柳娘,我回来啦……今儿是去送送往日的朋友,说是要出京赴职了,盛情难却就多喝了几杯。”

    苏柳娘屏退了婢子们,亲自扶着王二郎入了房门。

    “以后还是少喝些酒,容易伤身!”

    “知道知道,这不是推脱不得嘛!”王二郎醉眼迷蒙的扶着床沿坐下,满嘴喷着酒气,“你还说我呢,我不是让人回来说了嘛,今日要晚些回来,你怎的还等到现在,身子还没大好,却不要硬撑着,这不是让人担心嘛!”

    “嗯,以后不会了。”苏柳娘端来水盆,试了试水温,便要服侍王二郎洗脚。

    王二郎赶忙将苏柳娘扶起来,道:“让婢子们做就好了……来,上床来躺会儿,熬得这般晚,定是累坏了!”

    苏柳娘却是不起身,笑言道:“今日已经好些了,为你洗个脚,如何累得着。”

    不待王二郎拒绝,苏柳娘已然脱了王二郎的鞋袜。王二郎无法,只得顺着她。

    更衣就寝,一切停当。苏柳娘却没有就寝的打算,她取出日日不离身的琵琶,端坐于床榻之侧,望着满面疑惑不解的王二郎,道:“柳娘为夫君弹一曲吧!”

    “娘……娘子有此雅兴,为夫洗……洗耳恭听便是。”王二郎侧卧于榻上,挂着一副惬意的笑模样,双颊酡红,大着舌头说话。

    弦声铮铮,曲音流畅。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婉转的歌声,沉醉了王二郎的神思,让他想起了去岁桃花林下、青竹亭中,苏柳娘轻揉慢捻、浅吟低唱的模样,那双含情脉脉的眸子,一如此时。

    那时候真好啊!王二郎缓缓闭上了朦胧的双眼,梦见了那一次次花前月下,美人美景,唇边经不住绽开了一抹轻松的微笑。

    琵琶声还在继续,或欢愉或悲戚,脑海中闪过一幕幕或笑或恼或感动或悲伤的画面。

    “苏娘子,在下太学生王斌王有为,这厢有礼了!”

    “苏娘子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嘛,咱们一回生二回熟!”

    “我就是个傻子!那么多千金闺秀我都不喜,偏生喜欢你这不识好歹的女伶,我当真是个大傻子!”

    “柳娘,我不管你曾经如何,我只知道从我认识你开始,我便认定了你,你就是我王二郎要娶的女人!”

    二郎,你不知道你有多好吧,比得上这世间任何男子……

    一滴泪水,敲打在琵琶弦丝上,铿然一声,弦丝骤断,指尖点点嫣红之色,染红了琵琶身。

    谢谢你,给了我那么多美好的记忆。

    我能为你做的,却只有这些……

    一纸素笺,一声别;一把断弦,一曲情。

    “你怎会知道的如此清楚?你……”王三娘红着眼眶,因为那一曲离情。

    “我当时就在厢房里。”既然说了这么多,秦绿枝也不介意再为苏柳娘辩白几句,“不过,我只知道柳娘要离开,是她托我寻好了马车,天一亮就走了。她只与我道了别,却没有说去哪里。”

    “她是为了我才离开的?是我迫得她离开的?!”

    花厅外是王二郎踉踉跄跄的身影,却不知他已来了多久。

    “二兄!”王三娘赶忙上前搀扶他,他却疾步向秦绿枝走去。

    “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吧?你快告诉我,你快告诉我!”王二郎扯住秦绿枝的胳膊,双眼通红的盯着她一个劲儿的问。

    秦绿枝皱着眉头,心中升起一股恼意,她怒道:“你既然都听到了,还有什么好纠缠的,回你的王府,去做你的公子哥儿吧!”

    “柳娘定是误会我了,我要寻她说清楚。她在哪儿,你快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

    见秦绿枝不肯应声,王二郎扑通一声跪在她身前,扯着她的衣摆,迫切的哀求起来。

    “二兄,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王三娘看不过眼,赶忙上前去,想要将王二郎搀扶起来。

    王二郎却不理她,只对秦绿枝道:“秦娘子,你快告诉我……我从未想过让她离开我……是不是我这些日子嗜酒才让她恼了我?我改还不成吗?!”

    “你改?你怎么改?”秦绿枝冷笑道,“你这种人,除了出身,还有什么本事?连养家糊口都不能,还谈什么其他!”

    “只要她回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我可以去考功名……我虽散漫些,记性却是极好的,明年去考个明经,定是可以高中的……我也可以去做个书吏,我的字也是能入眼……”

    “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早干嘛去了?”秦绿枝不为所动,“何况你父母也不承认柳娘,她回来又如何,还不是要遭人白眼,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何况以你的心性,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她回来,也只有劳神操心的份……你还想让她落一次胎不成?”

    “不会,我都改,以后所有事情,我一力承担,所有的坏毛病,我都改!”

    见王二郎可怜巴巴的求着秦绿枝,王三娘心里堵得慌,冷眼看着秦绿枝,道:“你有什么权力不让我二兄见我二嫂,你怎么知道二嫂这些日子是不是后悔了,没准正等着我二兄去寻她呢!你莫不是故意要坏人姻缘不成?!”

    “王小娘子,说话可别这么刻薄,我何时说过我知道柳娘在何处了?”秦绿枝语调凉悠悠的道。

    “秦娘子,看在二郎一片痴心的份上,且指点一二,也让我们有个去处好寻,总不能真做了那棒打鸳鸯的事吧?”郑瑞帮着劝道,“感情这事,我们这些外人不好替他们决断。何况,苏娘子是不想看到王二郎过的不痛快,才毅然离开;可若她知道,她离开后,二郎非但没有好过些,反而越发痛不欲生,却是违背了她的初衷……即便要让二郎死心,好歹也要当面说清楚才好啊,这么不明不白的,却是让人难以接受啊!”

    闻得此言,秦绿枝忽而想起了苏柳娘离开前,回望苏家小筑的那一眼,那是无比留恋与不舍的一眼……她选择离开,非是无情,而是用情太深了啊!

    秦绿枝眄了王二郎一眼,无奈叹息道:“非我不守承诺,实不愿看她从此与青灯古佛为伴!”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曹丕《燕歌行》

    目力所及之处是漫天的红叶,如火烧云般盘桓于行人乌黑的发顶,染红了翩翩青衫,染红了泥泞山道。

    落叶的脆响声已经不能引起王三娘的注意。这条陌生的山道,留下了她无数次破碎的足迹。郑瑞陪着她再次登上了通往山腰处的梯道。鼻端萦绕着秋桂的淡香,风过处,依然不减山中的凄冷。

    秦绿枝临行前终于道出了苏柳娘的去处,便是这山腰处名不见经传的尼姑庵,庵主名唤净慧。王二郎得知后千方百计的寻到这里,却是如何也见不得苏柳娘。他不甘心,便犯了倔脾气,在庵门外让人盖了一处简陋的草棚子,日日守在门外,直到苏柳娘愿意跟他回去为止。

    为了王二郎的健康着想,王三娘不得不隔三差五的送些吃食用品上来,这一来一往,竟是月余。期间王家二老及众姊妹们都来劝王二郎回去,被逼无奈下甚至还允诺了他正儿八经的娶苏柳娘过门。王二郎欢天喜地的带着这个消息去见苏柳娘,却依然无果。

    每每见到失魂落魄的王二郎,王三娘就忍不住抱怨苏柳娘的无情。她不明白,苏柳娘既然因为爱而离开,为何不能因为爱而回来,莫非爱一个人便要将他折磨的死去活来,才算是刻骨铭心?可这样的爱,又有何意义?

    她想不通,问郑瑞,郑瑞道:“或许,另有隐情吧!”

    什么隐情?是她二兄不够诚心,还是她苏柳娘原就打定了主意要离开他二兄?王三娘百思不得其解,便决定,若这次王二郎还没见到苏柳娘,她就央着郑瑞翻墙进去一探究竟。

    郑瑞原是摇头不同意,他认为佛门净地不可擅闯。王三娘却不管这些,强词夺理道:“你连‘禁地’都闯过,还怕什么净地?!”这却是拿郑瑞当初擅闯宫禁及州衙之事‘胁迫’他,让他实在反驳不得半句,只得勉强同意。

    咚咚作响的敲门声响彻了山野,想必又是王二郎的杰作。王三娘和郑瑞无奈的登上了最后一阶,来到了王二郎的身边。

    “二兄,别敲了!”王三娘示意郑瑞拦下王二郎,她看着王二郎红的泛青的双手,心疼的不得了,怒其不争的道,“她这般铁石心肠,你何必再枉费工夫?”

    “锦儿,别这么说,是我辜负柳娘在前,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王二郎固执的挣开郑瑞的束缚,继续上前拍门。

    王三娘拦在门前,道:“你辜负她什么了?为了她你还做得不够多么?如今又闹得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你觉得值得么?”

    “我做的哪里够?我只恨自己做得还不够!”王二郎苦笑不迭,不知是笑王三娘的无知,还是笑自己的无能。

    他见王三娘不肯让步,只得退后几步,扯开嗓子高喊道:“柳娘,我知道,我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我不懂经营,不懂节俭,也不懂你的心思……我这个莽人,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都是我王斌的不是……我就是想再见你一面,就是想亲耳听你说一句,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接受,但请你不要不理我……我,我心里好难受……我好想你……”

    王二郎喊得声嘶力竭,说到最后已是哽咽不能自制。

    这样的情形也不知看了多少次,原以为已然麻木,可每每总是被王二郎的情绪所感染,难受的不能自己。王三娘红着眼眶,握紧了拳头,她下定了决心,对王二郎道:“二兄,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的……她不出来,我们自己进去便是,何必做小妇人姿态?!”

    郑瑞看着王二郎如此,也颇为不忍,见王三娘向自己看来,他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虽然此举有辱没官声之嫌,但此地人烟稀少,那尼姑庵中据说也没几个人,翻个墙也不算个事。若是能因此让苏柳娘和王二郎重聚,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可能是听到了王三娘的‘强盗’理论,紧闭了一月有余的庵门竟然吱扭一声开了。让准备翻墙的郑瑞不得不重新整理了一番衣帽。

    出来的是个十四五岁的比丘尼,她怯生生的扫了一圈外边的三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唯一一位女性——王三娘的身上。她双手合十,与王三娘道:“了缘有请女檀越入内。”

    “了缘?”王三娘满腹疑惑,这哪里冒出来的人,请自己做什么?

    “了缘?了却尘缘?”郑瑞喃喃自语了一句,猜测道,“莫非是苏娘子真得打算出家为尼?”

    王二郎显然知道了缘何人,他急急忙忙的冲到那位比丘尼跟前,急切道:“帮我带句话给柳娘吧,我会在这里等她,直到她出来为止,若是她一辈子不出来,我便一辈子在这里陪着她!”

    “二兄,你胡说什么呀!”王三娘皱着眉头死命拽王二郎的衣袖。但王二郎却不理会,只一脸期待的望着那比丘尼。

    “阿弥陀佛,入我佛门者,便已断了尘缘,檀越还请三思。”比丘尼面无表情的与王二郎言语了一句,而后转向王三娘道,“女檀越,里边请!”

    王三娘带着王二郎的殷切期望入了净慧庵。郑瑞陪着王二郎站在庵门外,注视着斑驳的门扉再次无情的闭合。

    山中岁月,在与天地为伴,与草木为朋之中静静度过,总能让人忘却今夕是何夕——或许只是盏茶时间,亦或许已过了千载光阴。

    煎熬的等待,便是风清月明的好景,亦无法释然心中的焦灼,瞬间亦如三秋。

    门扉再次开启,吱扭一声的暗哑变成了王二郎耳中的天籁。他忐忑而期待的张望着,努力的想要发现那一抹窈窕的令他朝思暮想的倩影,却终是颓然的垂下眼帘。他沙哑的嗓音艰难的发出断续的语句:“柳娘她……还好么?”

    王三娘微低着头,步履带着几分沉重。她冲着王二郎勉强一笑,故作轻松道:“庵中清净倒适合养身,二嫂她……气色好多了,我方才进去时,她正在抄写佛经呢……她的字,还是那么隽秀……”

    “她与你说了什么,可有说,为何不肯见我?”闻听苏柳娘安好,王二郎面色稍霁。

    “她……”王三娘不过犹豫了片刻,便见王二郎的神色立马透露出几分不安,她赶忙出言道,“我不是说了嘛,这里适合修身养性……”

    “可她为何不肯见我?”

    面对王二郎执着的追问,王三娘反复的绞着帕子,垂下眼帘,轻声道:“她……二嫂想让你……想让你求一个功名回来……然后,风风光光的娶她回去……她说,就在这里等你来接她。若是,你连这也做不到,她便不再见你了……”

    “她真是这么说的?”王二郎半信半疑。

    “我还能骗你不成,二嫂就是这么说的!”王三娘侧过身去,眸子望着远方的虚空,语气是万分的肯定,“她还说,你这人就是太过惫懒,不肯好好用心做事,所以才让她遭了这么多罪。如今她要在这庵里养身子……若是等她身子大好了,还不见你八抬大轿的来迎她,她便去云游,不再见你了!”

    “好好好,我答应,我这就回去准备……”听了王三娘这番转达,王二郎全身的精气神瞬间都回来了,他冲着净慧庵大喊道,“柳娘,你且放心,我定不负所望,你一定要等我回来迎你!”

    下山去准备科举的王二郎,火急火燎的消失在了枫叶林间的山道上。

    王三娘倚在郑瑞身畔,眼眶通红,脸上的泪迹清晰可见。她语带哽咽道:“郑瑞……我,撒谎了。”

    “若谎言能让人振作,也是好的。”郑瑞轻叹一声。

    王二郎仍旧住在苏家小筑,但王家人却不以为意,反倒个个欣慰非常,就连苏家小筑神情萎靡的仆婢们都振奋了许多——因为王二郎要专心致志的准备今秋的乡试了。

    为了赶上明年的春闱,王二郎仓促的报了今科秋闱的名。离今科秋闱不足一月,留给他准备的时间着实不多。已然荒废了许久的学业,要一下子补上来确非易事,何况要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所以王二郎打算在这段时间里闭门恶补。

    王寔听说王二郎终于要发奋起来了,自然老怀大慰。但他知道以王二郎往日里不学无术的水平,想要通过秋闱实非易事,即便是靠死记硬背的明经科,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可通过。所以他建议王二郎沉下心学习,明年再战。但他哪里懂得王二郎的心思。为了能够早日接回苏柳娘,王二郎是下了偌大的决心的,今科秋闱无论如何是要尝试一下的。

    爱情的力量有时候很伟大,伟大到能激发一个人突破个人的极限;但爱情的力量并不是时时奏效,大多数时候总会给人们留下一个又一个的遗憾。

    恶补了一月有余的王二郎,在众人的意料之中,落榜了。王寔、王澄等人为了不打击王二郎的信心,纷纷出言表示安慰。但王二郎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坚强乐观许多,他没有气馁,继续埋头苦读,争取明年能一战功成。

    一改纨绔习性、草包公子模样的王二郎让王家众人及其旧日好友都刮目相看起来,都道王二郎是浪子回头。

    不过,只有王三娘知道,王二郎因为此次名落孙山而恼恨了整整一宿,嘴里都是大骂自己的无能,暗恨不能早日接回苏柳娘。他殷殷切切的嘱托王三娘为他带信,告诉苏柳娘说他正在用功努力,明年定能金榜题名。

    王三娘怀揣着王二郎的信笺,站在初冬的冷风里哭得鼻头通红。

    “郑瑞,我是不是很坏?我看着二兄这般,我好难受……”

    “希望总比绝望好,不是么?”

    “不过是个骗局,何来的希望呢?若是他有一天发现我骗他,他会原谅我么?”

    “时间是最好的伤药,再深的伤口,也总有愈合的时候;再多的怨怪,也总会慢慢消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