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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二章 紫藤花下

    日影偏西,斜照卵石小径。鸟语花香中,王三娘一步一踱。

    待转过一处园门,便觉眼前一亮,只见一丛丛紫云扑入眼帘,却是开得正盛的紫藤花。便连花架旁的秋千都缠绕上了灰褐色的藤蔓,缀满了紫中带蓝的硕大花穗,恰似世上最绚丽的流动的瀑布。

    本是觉得宴席无趣,随意对付了两口便出来透透气,没想到漫无目的的走着竟来到了她最熟悉的地方——这里是紫藤苑,她以前来徐府的必到之处。

    她见证过这些紫藤花的开落,在一年又一年的春末夏初;而这根开出了万花的老藤也见证着她从一个懵懂幼小的女娃蜕变为亭亭玉立的少女,收藏着她那么多美好的童年记忆。

    “你小时候最喜欢坐在那处秋千上晃来荡去的,还记得吧?”

    徐恕从紫藤花架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来到王三娘的身边,与她一同凝望着这处载满了他们幼年回忆的地方。

    “自然记得……”

    她喜欢紫藤花,也喜欢秋千。她总是央着免费劳力徐恕来推秋千,自己便坐在秋千上无忧无虑的欢笑。她大声喊着‘高一些,再高一些!’。但徐恕常常因为怕她不小心摔下来而耷拉着脸罢工,然后坐到花架下安静的看书,偶尔用余光瞥一眼嘟着嘴一脸不满的她。

    但她的气性实在不长,不一会儿就自顾自的玩闹起来。她努力的踮着脚荡起了秋千,小手不老实的伸出去扒拉一旁的紫藤花,人为的造出了一波又一波的花雨。

    紫色的花朵落在少年的头上、肩上、手中的书上。秋千上的少女呵呵直乐,欢呼道:‘阿恕,好不好看!’少年抖落书上的落花,无奈的望着那笑容灿烂的少女,想要板着脸训训她,却被她欢快的情绪所感染,如何也生不起气来。

    “听母亲说,你常来探望她,我很感谢。”徐恕沉稳的声音牵回了王三娘久远的思绪。

    “谢什么!我小时候可没少吃徐伯母做得糖糕,来探望探望那是应该的!”王三娘瞥了徐恕一眼,又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不用陪客人么?”

    “出来散散酒气。”徐恕简单的回答了一句。

    之后,两人陷入了沉默。

    王三娘不喜欢这种感觉,以前他们俩可是无话不谈的,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叨叨。于是她开口道:“你……”却是与徐恕异口同声。

    两人相视一眼,徐恕道:“你先说吧!”

    “我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在外边吃了很多苦,你看你如今又黑又瘦的……”王三娘关切的问道。

    徐恕洒然一笑,“流放之地自然不是什么好去处,吃些苦是必然的。对我来说也没什么,不过是多操些心,多干点活罢了,反倒让我的身体健硕了不少呢!”

    “你这人总是喜欢报喜不报忧!你自己看看,这双拿笔杆子的手,都粗糙成什么样了!”方才他无意间伸手去拨弄紫藤花,让她瞧个正着。

    徐恕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翻来覆去瞅了瞅,满脸认真道:“这才是男人的手啊,难道要像女郎似得白嫩纤细么?我又不去绣花!”

    王三娘闻言噗嗤一笑,“你果然和以前不一样了,竟然会开玩笑了!”

    “是吗?”徐恕问道,“那我以前是什么样?”

    “你以前啊,一点都没有小时候可爱!总是有事没事板着张脸,活像别人欠你钱似得;张口闭口都是道理,跟个拿戒尺的老古板一般;若不是你长得还算不错,我看都可以去当门神了!”王三娘笑呵呵的调侃徐恕,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无忧无虑的光景。

    徐恕暗自苦笑,他还真不知道自己以前是那般讨人嫌的,怪不得……

    “现在嘛,虽然少了些文气,却多了一点伟岸之姿!阿恕,你已经从面如冠玉的少年郎,变成了风采昂扬的大丈夫了!”王三娘批评完了他的过去,还不忘给现在的他几句溢美之词以示鼓励。

    闻得此言,徐恕默默地凝视着王三娘精致的侧颜,但笑不语。

    “看来,人确实需要经历,经历过了才是真正的长大。”王三娘那突如其来的感叹,不知是在感慨徐恕的变化,还是在感喟自己的成长。

    “是啊。”徐恕亦不无感慨,“走的路多了,见识就广了,心境自然就不同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唉,不知道郑瑞他,能不能‘因祸得福’呢?”王三娘望着西陲的金轮,喃喃自语。

    “郑瑞的事情,我听说了。”徐恕望着神色黯然的王三娘,心头恻恻,“他当初答应的好好的,为什么又食言了,却累得你受苦……”

    “阿恕,你别怪他,这一切不是他的错。若说过错,那就是来俊臣的错,是他造的孽,是他害得郑瑞去那随时要掉脑袋的战场,是他害得我只能和郑瑞做半月夫妻……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都是他的错!”王三娘想起来俊臣即将返京任职的消息就气不打一处来。

    见王三娘越说越激动,徐恕只得好言安慰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今不过是时候未到。”

    “我真后悔啊,那一日真不该去寻武攸义……说不得,郑瑞早已宰了那家伙,为他父母报仇雪恨了,也省得来俊臣再害人命!”王三娘愤愤然道。

    “凡事不能只图一时之快,若郑瑞当真杀了来俊臣,便是有大臣们替他说话,也逃不过一个‘杀人偿命’的下场。”

    “来俊臣害死了那么多人,他偿命了么?”

    “你知道来俊臣为什么总喜欢给人安罪名么?”

    徐恕莫名的问题,王三娘不解其意,“你想说什么?”

    “我再问你,假设你为了报杀父之仇而理所当然的去杀了那个仇人,那么按照这么个说法,你的仇人的儿子,是不是也要因此杀了你,然后你的儿子再去杀他的儿子……这样杀来杀去,冤冤相报,何时方能了结?”

    “难道不该报仇么?”王三娘皱眉。

    “不是不该报仇,而是不该私自报仇,应该通过正当的途径,由官府来裁决,如此才能让人心服口服,也不至于酿成冤冤相报的悲剧。”

    “可若是官府评断不公呢?就好比来俊臣,他本就是官府里的人,又有武皇陛下保着他,谁能动得了他?郑瑞那毁家灭门之仇就永远不得报么?”想起郑瑞,王三娘就一阵伤怀,不禁咄咄逼人的反问道。

    “我方才问你‘来俊臣为什么喜欢给人安罪名’,因为只有利用律法他的行为才是合理的,你才不能挑他的错,这是他能干尽坏事后仍旧屹立不倒的关键原因之一。”

    徐恕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不过,他只是暂时的拿捏了执法利器。他无疑是律法柱上的蠹虫,但他不能代表官府,更不能代表律法。这只蠹虫我们早晚都要将他清理掉,可是关键在于怎么清理,我们不能不问青红皂白的挥刀砍伐,不能为了除掉一只蠹虫而将律法这根顶梁柱也一并斩断。若这世道没有规矩、没有法理,可不是要彻底的乱了套了?”

    听着徐恕温和的声调,王三娘的心绪渐趋平静,她冷静下来做若有所思状,最后得出结论道:“这么说来,要除掉来俊臣这只可恶的蠹,我们应该学学他,好好利用一下律法这根大木头,让这只虫子自个儿掉下来?那么该给他栽点什么罪名合适呢?”

    徐恕差点吐血三升,感情他苦口婆心了这么半天,就让她总结出了‘栽赃陷害’这四个字?!

    偷偷瞥了一眼徐恕不断抽搐的嘴角,王三娘心下大乐,“徐老师,你有一点还是没变啊,还是那么喜欢说教,不过水平比以前高了不止一截,我都被你说服了呢!”

    “难道我以前说的都没道理么?”

    “理是这么个理,但没有像现在这么生动,这么平易近人,这不,我这笨学生一听就懂了!”

    王三娘望着徐恕调皮的眨着大眼睛,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徐恕亦望着她,望着斜阳下紫藤花架前的她……突如其来的记忆击中了他深藏在心底的封印。

    “锦儿,我们多久没聚在这里了?真想念你坐在秋千上陪着我看书的日子啊!”

    徐恕眼中那毫无遮掩的思恋仿佛是黄蜂的尾刺,狠狠地蜇了王三娘一下,让她瞬间惊醒。她突然意识到她已是他人妇,再也不是当初那紫藤花架旁荡秋千的懵懂少女,她收起了方才肆无忌惮的顽皮的笑靥。尴尬瞬间又回到了两人之间。

    王三娘不知所措道:“天不早了……我,我该回了……”

    情感一旦被触动,那便是汹涌的洪水,难以遏制。他不想让王三娘离开,他想让她多陪陪他,哪怕多个一时半刻也好,他的心这样告诉他。

    “锦儿!”徐恕听凭心意,冲动的回身喊住了忙着离开的王三娘。

    “还,还有事么?”王三娘强自镇定,回身驻足,却不肯与他相视。

    “你……”不要走,不过短短三个字,他却在嘴里回味了无数次,他还是不够勇敢。他真是恨自己的怯懦,若非如此,或许她早已是他的妻。但当他一眼看到王三娘发髻之侧那支夺目的白玉梅簪时,他发现自己早已没有了说完那三个字的权力。

    “我……就是想问问……崔芳仪她怎么样了?”

    闻得此言,王三娘稍稍舒了口气,她坦言道:“芳仪她在你走后的第二年,由她父亲安排,嫁到了长安,听说对方是个青年俊杰,也算是配得上她。只是她的出嫁并非自愿……她……”

    王三娘还待再言,徐恕打断了她,“我知道了,她过得好就行了。时候不早了,你去和母亲道声别吧,想来宴席也该散了。”

    走出园门的时候,王三娘偷偷回望,只见徐恕仍旧呆立在花架前,伸手抚摸着随风摇摆的紫藤花,默默不语。

    他是不是在回忆他们一起在紫藤花架下度过的日子呢?

    王三娘猜测着,心中酸酸涩涩的难受;她当真不喜欢这种感觉,倒宁愿是别人辜负她,即便再不痛快,也可以理直气壮的选择遗忘;而面对这么一份深厚的情谊,她既不能接受,又不能遗忘,却最是煎熬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