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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六章 何为正义

    随着陈昭的叙述,郑瑞在夕阳下战死的画面,仿佛近在眼前。

    若旁人闻听,不免喟叹一声,马革裹尸,英雄壮烈,这是沙场的浪漫。

    可在王三娘听来,孤立无援,是何等的绝望!长枪洞穿,是何等的剧痛!血溅沙场,是何等的残忍!那可是一个名叫郑瑞字元瑟的人啊,他不是沙场上增色的沙子,不是贴着英雄符号的签子,他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

    就凭陈昭那短短一眼,便让她与他阴阳两隔?

    就凭那短短一眼,自此后,生死茫茫,夜夜痛心!

    她怎愿接受,怎么甘心?!

    “不可能……”王三娘哆嗦着惨白的嘴唇,红着双眼死死地盯住陈昭,“你骗人!你撒谎!郑瑞怎么可能会死!”

    王三娘忽得站起身,由于过于激动,再加上跪坐久了,双腿发麻,差点跌倒。

    陈昭赶紧上前扶住,哭道:“我也不信恩公会战死,许是那日我头晕眼花看错了……待战事结束后,我曾偷偷潜到对岸去寻找恩公,虽不能十分肯定是不是恩公,但我在那具尸身上发现了这个……”

    陈昭将王三娘没有打开的那个信封,重新递到了她手中,里面放着郑瑞从未离身之物——一条五色长命缕。

    她怔怔的打量着这条长命缕,它与其他长命缕不同,上面缠绕着一缕青丝,那是她连夜编织而成,然后亲手戴在郑瑞手腕上的。

    大颗大颗的泪珠打湿了长命缕,让它那斑驳的颜色越发暗沉了一些,也让王三娘的心越发冰冷一些。她直直地看向陈昭,看向陈寻,看向娄彦君,那眼神是气愤的、恶狠狠的。

    她问他们:“为什么不去救他?他还在等你们去救他!为什么不去救他?为什么?!”

    她一遍遍的问着,问得他们哑口无言,问得众人手足无措。

    徐恕进来的时候,只见众人正围着王三娘,一阵兵荒马乱。

    王三娘看到徐恕,顿时眼睛一亮,她拨开众人,扑将过去,像个孩子似的哭诉道:“阿恕,郑瑞被吐蕃兵包围了,他们都不肯去救他,你随我一起去救他好不好,好不好?”

    望着满面泪痕的王三娘,再看看一旁的陈寻、陈昭、娄彦君等人,徐恕心中顿时明了,只好小心哄道:“好,我随你去救他!”

    “那我们快去吧,敌人太多了,郑瑞他快撑不住了!”王三娘扯着徐恕往外疾走,徐恕无奈跟上。

    刚出厅堂,王三娘一步踏错,绊了个趔趄,身体竟直挺挺的往前倒去,幸好徐恕眼疾手快的将她扶住,这才没让她摔在湿漉漉的石板上。

    “锦儿?”徐恕拦腰将她扶稳,发现她软绵绵的倚在他身上,竟是半分力气也无。他将她低垂的脸儿抬起,才发现她双眸紧闭,已是不省人事了!

    徐恕赶忙将她一把抱起,打算先将她送入房中歇息,经过娄彦君等人身边时,他面色微冷,吩咐铃铛,“送客吧。”

    自那日后,一晃半月。

    这日,徐恕从府衙下职后,例行往思源斋而去。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马蹄踢踢踏踏的踩着青石板,不疾不徐的往前走着,徐恕望着漫漫前路忽觉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的锦儿做些什么。

    那日昏迷后,王三娘昏沉沉的睡了三日,他便请了假,在思源斋陪了三日。

    她静静地躺着,他默默地坐着,从日暮到日出,从晨曦微露到霞光落幕。

    他在等她醒来,即便他知道,她并不愿意醒过来,因为除了梦中,再也没有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了。

    但他依然在等。

    等她醒来后,安慰她,也许郑瑞没死。

    等她醒来后,答应她,陪她去救郑瑞。

    等她醒来后,只要她还愿意与他说些什么,他会统统应下。

    后来,她终于醒了,可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静静地醒了,看了他一眼,然后便望着床顶发起了呆。

    一连几日,她都很安静。安静的吃饭,安静的散步,安静的喂鱼……安静的活着。

    “你可以哭出来。”他努力发声。她安静的望他一眼,继续低头丢鱼食。

    “今年新上的桃花酿,尝尝?”他为她倒了一杯,期待她说些什么。她低头抿了一口,点点头,继续转眸望着怀冬院中寂寥的春景。

    原来,当她不说话的时候,他们的相处竟是这般安静的。原来,所有的欢喜、热闹、哀乐,都是她带给他的。而他习惯了静静的陪伴,在她沉默的时候,却制造不出同样的热闹来。

    他在,或不在,于她而言,似乎并无差别。

    他调转了马头,往家里走,今早母亲说会做些糖糕,那是锦儿最喜欢的零嘴。这些日子,她胃口变差了许多,或许她能多吃几块糖糕。

    想到能做些什么了,徐恕又有了动力,总有一天,她会好起来,光阴总会带走那些伤痛的。

    “徐郎君,不好啦,我家娘子她……她在河边……她可能要跳河!”

    徐恕正走到岔路口,铃铛急匆匆的出现了。她一见到他,立刻向他跑来,边哭边喊,好像王三娘已经跳河了一般。

    “上来!”徐恕一把将铃铛拎上马,急问,“往哪儿走?”

    铃铛抬手一指。徐恕不假思索的一夹马腹,火急火燎的冲向了洛水之畔。

    甫一行至青石堤上,便遥遥望见了一抹瘦削的倩影,与那一行行摇摇欲坠的柳枝儿一般点缀着河岸。

    徐恕勒马停下,张口欲唤,却又怕惊了她。

    铃铛见王三娘安然无恙,悄悄松了口气,与徐恕道:“娘子在这儿立了一日,连午饭都没吃,我见她不说也不动,劝她回去也不肯,便想着寻徐郎君你来劝劝……若是她真想不开,要随郎君去了,可怎么是好!”

    “你且在这儿等着。”徐恕将铃铛放下,自己则试探着往河岸走了两步,见王三娘无知无觉的样子,便又大着胆子走近了些。

    待走到触手可及之处,他轻轻唤了一声“锦儿”。

    察觉王三娘身形微晃,徐恕不及细想,飞快的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深怕她一不小心坠下河去。

    王三娘惊愣了一瞬,侧目看向突然出现在身旁的人,双眸失焦了片刻,方才如梦初醒一般认出了他,“阿恕……”

    半月以来,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虽然那声音是久未言语的干涩,但在徐恕听来却如久旱甘霖、仙音润耳。

    “在想什么,可愿与我说说?”徐恕侧身立于王三娘身旁,柔声相问。

    王三娘抿了抿唇,哑着嗓子道:“我想去寻他……”晚霞染红了洛水,粼粼水光涌进她的双眸,亮晶晶的,似蓄了两汪泪。

    “锦儿……”徐恕张口欲劝。

    王三娘侧首,淡淡一笑,“别想岔了,我不是要寻死,是要去寻他。万一他被人救了在养伤,正等着我去寻他呢?万一他被吐蕃人关了起来,正等着我去救他呢?总之要去亲眼看看才好。”

    徐恕暗暗舒了一口气,提议道:“我陪你一起去吧,山高路远,你一个人去太危险。”

    王三娘摇摇头,“还不是时候。我答应他的事还未做成,见了他该说什么,说我在洛阳只会傻乎乎的等他,却什么也没为他做,我可说不出口。”

    徐恕心头一跳,问,“你答应他何事?”

    “杀人!”王三娘眸中露出了一丝恨意,“我要替他杀了仇人!”

    “杀来俊臣?”徐恕蹙眉。

    “你能帮我吗?”王三娘一脸期待的看向他,“只需替我物色一个人选即可。”

    “物色什么人选?”

    “能告发来俊臣谋反的人。”一提起心中的计划,王三娘瞬间振奋了起来,她滔滔不绝道,“郑瑞曾说,来俊臣就是陛下手里的刀,他之所以做尽恶事还能屹立不倒,就是因为他这把刀对陛下来说还有用。可若是这把刀要反手刺向陛下呢?只要陛下相信来俊臣要造反,他就必死无疑!”

    徐恕眉头蹙得更紧了,“这可是诬告。”

    “那又如何?”王三娘挑眉,“他来俊臣本就是以诬告兴家,死于诬告,不正好死得其所?”

    “来俊臣此人,自然是恶贯满盈,但恶人自该以其恶行治罪,若以恶制恶,借势杀人,我们与他又有何区别?”徐恕无法忽视坚守至今的原则。

    “来俊臣杀人,是为了升官发财;我杀他,是为了枉死的元家耶娘。他为私利,我为公道,怎么没有区别?!”

    王三娘铿锵有力的反问,令徐恕一时间哑口无言。

    洛水畔、柳树旁,好一阵沉默,唯闻流水潺潺、归燕呢喃。

    许久后,王三娘再度开口,语调中已添了一抹伤感。

    “阿恕,你自小便立志要做一个秉公执法、为民请命的好官,我自小也最爱听你说那些惩恶扬善的故事,我一直很敬佩你,敬佩你的理想,敬佩你的坚守,敬佩你对法理与正义的执着。可我现在不能认同你了,你的正义不能替元家耶娘正名,不能帮郑瑞讨回公道,你的正义对这个人间世道根本不管用!”

    这些道理,这些事实,徐恕哪里会不懂,他心中亦是凄楚,为这公道非常道的世道,为这酷吏横行的世道。

    “阿恕,我只是不认同你了,但不会怪你。”王三娘复又望向暗沉沉的洛水,“郑瑞说得对,是这个世道错了,不是你错了。只是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

    那一夜,徐恕失眠了。

    耳边忽而是王三娘的声音:“阿恕,你的正义对这个人间世道根本不管用!”

    忽而是父亲徐有功的声音:“这世道唯有人人护法、守法、依法行事,方能真正太平。否则,我们与那丛林里弱肉强食的禽兽们有何区别?”

    不一会儿脑海里又出现了王三娘的脸,“来俊臣本就是以诬告兴家,死于诬告,不正好死得其所?”

    继而又是父亲严厉的模样,“儿啊,你如今已不是国子监里的太学生,而是手持国家法器的判司,万万不能单凭自己的好恶来评断是非,若是如此,你倒不如辞了这法曹一职,回家与老父我作伴!”

    “阿恕,我只求你寻一人……”

    心中纷争难止,徐恕披衣起身,他踌躇难解,只好举头问月,到底何为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