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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三章 血染嫁衣

    攻城的声音断断续续响了一整夜,见中城一直稳如泰山,吐蕃军没能讨到什么便宜,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下来。

    城下的攻伐之声渐渐成了催眠曲,王三娘再也抵挡不住强烈的困意,决定找个地方先睡一觉再说。

    城楼上有几间屋子,是堆放物品的仓库和开会的堂屋,还有一间小小的耳室,里面有一张床榻,应是供守军休息的。

    王三娘在耳室内的矮榻上和衣躺下,很快便睡过去了。

    冯莹莹坐在矮榻一角,木愣愣的发起了呆。

    郝笙自觉的守在了门外。

    约莫黎明前后,王三娘突然被一阵哭声惊醒。

    “莹莹,是你吗?”王三娘茫然的望向缩在角落里的瘦小身影。

    “对不起……我……我没忍住……”

    “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想哭就哭吧。人生在世,谁还没个难过的时候。”

    王三娘揉揉脸醒醒神,起身坐到冯莹莹身边,柔声安慰。

    冯莹莹一把抱住王三娘,呜呜哭了起来,可还是哭得很压抑,好像生怕哭声大了便会挨雷劈似的,也不知她到底遭遇了什么,连哭泣都拿捏着分寸。

    王三娘不再说话,只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安抚着她。

    “你知道他们为何没有杀我吗?”

    见冯莹莹愿意开口倾诉,王三娘配合的洗耳恭听。

    “因为在他们眼里,我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匹马、一头牛、一个物件,一件赏功凑数的奖励。谁会和自己的奖品、财货过不去呢?毕竟他们物资贫乏的很,抢都抢不够呢!”

    “不过,我是不会如他们所愿的!”冯莹莹恨声道,“我早就打算好了,只要他们敢回来找我,我就和他们同归于尽,我会让他们瞧瞧,我大周女子,我冯莹莹,才不是什么物件,我是有血有肉有恨的人,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的人!我与他们不共戴天、不死不休!”

    她声嘶力竭、浑身颤抖,愤怒与恐惧交替,缠磨着她的心。

    王三娘紧紧拥住她,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安抚这个饱受惊惧苦痛的女孩。

    “莹莹,别怕,你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了,你还有我,有郝笙,有陈昭,有我大周千万将士……我们会和你一起,把这帮贼子欠下的血债统统给讨回来,给所有枉死的大周百姓们报仇!”

    “好,咱们一起报仇!”

    冯莹莹笑着点头,滚烫的泪水悄然滴落在王三娘的肩头,翻涌的心绪渐渐平复,却仍然止不住哽咽。

    “对不起,锦儿姐姐……我撒谎了……凉州已经没有魏家了,我的新郎,我的阿兄都不在了……我只是一个假新娘……”

    三年零七个月前的夏天,十五岁的冯莹莹从兰州出嫁了。

    她的新郎魏崇亲自来到兰州接亲。父母不放心她,又遣了兄长冯吉带队送嫁。

    良辰吉日,万里无云,冯莹莹辞别父母,随着十里红妆离开了兰州城。

    少女情怀总是诗,她悄悄的掀起车帘,频频偷看前方骑着高头大马身姿俊逸的少年郎,偶尔与回首看来的魏崇对视一眼,便如小兔子一般惊得放下车帘,羞恼了没一会儿,又捂着通红的小脸傻笑起来。

    爱恋与憧憬,冲淡了离家的不舍与忐忑,青涩的喜悦包裹着幸福的新娘。

    即便小婢们取笑她,她仍是乐此不疲,期待着下一次不经意的对视,她一定要给他的新郎一个甜甜的笑容。

    可老天爷却没再给她这样的机会。

    厄运突如其来的时候,连她的笑也被一并扼杀了。

    695年七月,吐蕃取道临洮,进攻河西。

    史书上的短短一句话,对于冯莹莹来说,那是一生的噩梦。

    婚嫁队伍撞上了吐蕃大军。

    恶狼们挥起屠刀一哄而上,抢钱抢物抢女人,然后顺手杀掉一切试图抵抗的“羔羊”。

    冯吉被一杆长矛钉在了车门上。他在遇险的第一时间便挥起了马鞭,想要带着车里的妹妹逃跑。冯莹莹被贼兵拖下马车的时候,死死拽着兄长染血的手,可那双手再也捂不热了。

    魏崇砍翻了拖拽冯莹莹的贼兵,护着她,想要带她冲出重围。可任凭他武艺再高,双拳还是难敌四手。最后,绝望的他转过身紧紧抱住了他的新娘,用自己的脊背、自己的血肉之躯硬生生挡下了所有的刀枪。

    娶妻之礼,以昏为期。

    十里野草染上了万里霞色,新郎的血染红了新娘青色嫁衣。

    “……他额头上淌着血,还笑着安慰我说,莹莹,别怕,活下去!”冯莹莹手握成拳,泪盈于睫,“我……我也好想……好想回他一个笑容啊……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他说……可我真的好笨,我只是傻乎乎的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出口……也没来得及告诉他,其实,见到他的第一眼,我便喜欢他了,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准备着成为他的新娘……”

    “当时,我怎么就什么都没说呢!他一定很失望吧?”

    “他知道的,莹莹。他知道他的新娘一定也爱慕着他。”王三娘心疼的拍着她瘦削的脊背。她对莹莹的身世早有猜想,只是没想到,真相竟是这般的惨烈。

    冯莹莹捂着脸痛哭,懊悔、遗憾、愧疚……扭曲成了心中一个又一个结。

    可犯下这桩血案的并不是她,冤有头债有主,她不该将罪责加诸在自己身上。

    “不必自责,莹莹,他嘱咐你的事,你都做到了!”王三娘开解道,“你替他活了下来,你还替他报了仇,如果不是你传递消息,我们也不会这么快识破吐蕃贼子的奸计,你是功臣,莹莹!若他在天有灵,一定会看到你做的这些事,他会为你骄傲的!”

    “我……我以身侍贼……他怎会为我骄傲……”

    冯莹莹被吐蕃军掳走后,便成了某位部落长的女奴,被蹂躏、被侮辱、被打骂奴役,都是家常便饭。她至今都在不住的厌弃自己。

    “勾践为复国仇,牵马为奴,卧薪尝胆,被后世传为楷模。你为复家仇,以身侍贼又如何,不过是权宜之计。魏崇也曾是想考武举报效家国的铮铮男儿,怎会不懂这些道理?”

    冯莹莹的泪水更汹涌了,因为三年来的满腹屈辱,因为王三娘的这份理解。

    她也是自小被父母呵护长大,哪里受过什么委屈,更别说这样残酷的羞辱。她也几度想过自杀,可是她心里有团火,每每想起惨死的魏崇和阿兄,她便觉得自己就算要死也不能白死。

    而活下来的她,终于等到了复仇的机会!

    王三娘怕她哭坏了眼睛,待她情绪稍稍平复下来,便换了个话题。

    “好饿啊,早知道不把你那半块胡饼扔了,虽然又干又硬,还夹着血书,好歹还能果腹不是。”

    冯莹莹脸上还挂着泪,闻言忍不住莞尔,“那半块胡饼,确实藏在我衣袖里好久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给你。那日他正好递来胡饼,我灵机一动,就将袖子里的胡饼调换出来。可把我紧张死了,生怕他看出端倪,也怕你不愿意要!”

    “得亏我不挑食。”王三娘笑道,“你可真厉害,那张胡饼瓷实的很,缝就那么点大,你居然能塞进去两条绢布,真是叹为观止!若我是细作,绝对想不到,你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这么送信。也不知你费了多少心思。”

    冯莹莹被夸的不好意思,“的确试了好多次才成功,也幸好成功了。他们盯得紧,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

    “娘子,你快来看!”郝笙兴冲冲的在屋外唤她。

    王三娘闻声而出。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伴随着两声尖利的响声,北面的天空上,接连出现了两枚烟火信号。瞧方向,当是从北城放出来的。

    城下的吐蕃军也看到了,顿时引发了一阵骚动。

    紧接着,东西两城的城门忽然开了,两支大周军气势汹汹的冲了出来,看人数就知道,并非城中守军。

    “是府军!”陈昭激动极了,“咱们的大军来了!”

    围困中城的吐蕃军更加骚动了。因为他们突然意识到了两个问题,第一,都督赵棠根本不在中城的都督府中,他们智计百出的打了一晚上,打了个寂寞;第二,凉州城外驻守的府军,居然赶在他们的大军之前先赶到了,他们一路上遮遮掩掩,蒙混过关,若非大周军提前知道了消息,怎会在此地事先埋伏?难道出内奸了?

    没等吐蕃这支先头部队细品,大周军已经一左一右的冲杀了过来。

    以逸待劳的大周军,自然要比消耗了一晚上的吐蕃兵们更精神。

    不过半个时辰,围困中城的吐蕃兵便如潮水一般退去,大周军步步紧逼,一路将他们撵回了南城。

    一时间,来自四面八方的欢呼声响彻云霄。看来在城楼上瞧热闹的不止王三娘他们。

    数倍于敌的大周军,想要消灭这支吐蕃军还不容易。只是没想到,南城外的吐蕃大军也赶来了,他们将王都尉的人马逼到了南城门下。

    局势一度非常混乱。

    城内的吐蕃骑兵誓死霸占南城门,想要借道引大军入城支援,可惜中间夹着一支大周残军,他们怕腹背受敌,不敢开门。城外的大周军在几轮野战后,损失惨重,想要赶紧回城修整,但是吐蕃人把持着城门,他们没法进门。

    于是,这场战役,变成了城内大周军和城外吐蕃大军的隔空对决,就看谁能率先拿下眼前的敌军。

    从清晨到午后,哪方都没能彻底胜了。

    而夹在两国大军之间的,是不想出去的吐蕃骑兵,和想要进去的大周残军,他们隔着高大的南城门被迫成了背靠背的难兄难弟,死伤极为惨重,打到最后,都没剩几个人了。

    不过,吐蕃兵还能借着城楼和巷战,抵挡一时。

    被围在城门下的王都尉就忒惨了,一览无余的平地大道,根本无险可守。吐蕃大军还突然发起了狠,攻击力度不降反增,让王都尉苦不堪言。

    原来,吐蕃大军是收到了坏消息。吐蕃和突厥联军在北城门下受挫,显然,北城内的细作没能翻出什么水花。而今,唯有拿下南城门,才能扭转局势。否则,噶尔钦陵这番“占凉州夺西域”的计划,就成了一场煞费心机的笑话!那可是他精心谋划了两年,决定着吐蕃命运,与家族命运的伟大计划啊!

    而这场蓄谋已久的不义之战,终究是要沦为笑话的!

    因为噶尔钦陵自杀了。

    当即将全歼王都尉人马的吐蕃军,发现身后出现了另一支大周军的时候,他们没慌。

    凉州有七府府军,赶来支援那是迟早的事情,这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在凉州军发现他们之前,先来个里应外合,迅速拿下凉州城,然后以逸待劳,等着凉州军赶来围城,而后,噶尔钦陵便会率军出现,给大周军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噶尔钦陵,便是他们的底牌。

    大战继续,即便腹背受敌,吐蕃军依然悍勇。

    毕竟王都尉已经没有反击的力气,能有一口喘息之机已是难得。

    可是,直到残阳如血,被大周军打得死伤惨重,吐蕃军的底牌也始终没有出现,他们左等右等,只等来了一个从鄯州方向策马而来的年轻男子。

    这个年轻男子,倒是有一副好胆,他排众而出,孤身策马于阵前,而后神色淡然的告诉了他们一个毁灭性的消息,噶尔钦陵自杀了,他们被他们的赞普抛弃了!

    更可恶的是,这个男人宣布消息时用的还是吐蕃语,本来还有一战之力的吐蕃兵卒们瞬间失去了再战的信心,骚乱在吐蕃军中迅速蔓延开来——

    啥,主帅死了?援军没了?

    那还怎么打?

    他们终于慌了!

    啥,赞普要杀他们?

    他们不是为国出征吗,咋连国也回不去了?

    他们彻底慌了!

    霞光漫天的时候,南城内外的战事彻底结束。

    大周军胜了!

    捷报瞬间传遍了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