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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七章 娘子何往(完结)

    入夜,客舍内人声渐息。只王三娘的屋中还亮着灯。

    “你这是要挂在我身上直到天亮吗?”郑瑞拢着王三娘,无奈又好笑。

    “你给我看看伤势,我就放开你!”王三娘坚持道,白日里看到郑瑞手上的伤痕,她便记挂到了现在。

    “看可以,不许哭鼻子!”郑瑞妥协道。

    “嗯嗯!”

    郑瑞晒黑了很多,原本白皙的肌肤,如今成了古铜色。王三娘抚摸着他身上横七竖八的伤痕,有一些恢复的只剩下了浅浅的印迹,有一些严重的则留下了一条条可怖的疤痕。

    王三娘强忍着泪意,问道:“陈昭说,你那日被吐蕃兵的长枪刺穿了身子……伤口在何处,可好全了?”

    郑瑞指了指腰侧,那里有一条长长的疤。

    “傻瓜!”郑瑞刮了刮王三娘的翘鼻,“若我被长枪刺穿了,哪里还有命来见你?”

    他转身轻轻抱住她,说起了自己这三年的经历。

    “那一枪我避开了,倒是那吐蕃兵被我取了性命。当时,吐蕃大军撵着我们,必须有人留下断后。我留下,是因为我早想好了脱身的办法。我的水性你是知道的,待我杀了那贼兵后便立刻翻身跳进了河里,准备游到对岸去,不成想,被追兵的箭射中了腿。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一个牧民救了。”

    郑瑞尽量避重就轻,简化了那段经历,可即便是寥寥数语,王三娘也听出了其中的凶险。但凡他运气差点,便真的只能与她阴阳两隔了。

    “你可知那牧民为何没有将我交出去?”郑瑞轻拍着王三娘的背,抚慰着她的不安,“却要多谢一个人,那人还与文成公主有些渊源呢!”

    “哦,文成公主不是在十几年前去世了吗?”

    “公主去世了,她带去的巧匠名医却还在。”郑瑞道,“他叫韩念唐,师从汉医韩信杭,四五岁时便与师父一起随公主入吐蕃。我的伤,便是他治好的。若非韩医生有恩于那牧民,又时常来义诊,让我遇到了他,否则,我便是侥幸活下,也无法全须全尾的回来,更别妄想什么建功立业了!”

    “后来呢?”

    “噶尔钦陵驻扎吐谷浑,封锁边境,我回不去。索性随韩医生去了逻些城,以弟子的名义住下养伤。”想起那时的日子,郑瑞充满了感恩,“那里本就苦寒,他们都过得很辛苦。文成公主去世后,他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韩医生有医术傍身,方能得些重视。想来,当年公主在那里也并不如表面那般风光。”

    王三娘动容,“牺牲了公主的一生又如何,为他们带去了巧匠名医又如何,他们这些西戎贼子,根本不懂感恩,一旦势大,便本性毕露,哪管什么姻亲盟约!权势面前无亲情,何况是两国之间争地盘,哪是一次和亲能一劳永逸的!”

    “的确,若非当年琅琊郡公牛进达率军击败吐蕃,松赞干布惧怕大唐追究其进犯之举,这才俯首求娶。可惜了公主,也可惜了韩医生他们,一生漂泊异乡,无法归家。”郑瑞颇为感慨,“此番我得韩医生相助,混入赞普狩猎的队伍,才得以脱身回来。本想带他一起回返,他却摇头说,‘自小长在吐蕃,早已不习惯大唐生活,回不去了!’”

    哪里只是生活不习惯,几十年别离,家乡亲友还不知留存几何,这其中又能有多少人还记得他呢?回来,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王三娘也陪着感慨了一番。

    “吐蕃赞普狩猎,与你脱身回返何干,难不成他来咱们大周打得猎?”王三娘心生疑惑,“我听说,是你将噶尔钦陵自杀的消息带回来的,莫非这其中还有你的手笔?”

    她一下子问到了点上,没让郑瑞含糊过去。

    “娘子聪慧!”郑瑞解释道,“我打听到,如今的吐蕃赞普杜松芒波杰与噶尔家族矛盾重重。噶尔钦陵的父亲禄东赞与长兄赞聂多布轮流为相,把持朝政长达七十余年。如今噶尔家族手中的权柄又交到了噶尔钦陵手中。上一任赞普三十五岁去世前都未能亲政,只留下了遗腹子杜松芒波杰,而他,直到十岁那年,才现身人前,坐上赞普之位,此间艰辛无人知,但不难猜想。”

    “一个忍辱负重二十余年,又急于掌权的年轻君主,怎可能容忍一个敢染指继承权又功高盖主的权臣世家?何况,吐蕃贵胄中,不满噶尔家族的大有人在。我观时机已然成熟,赞普也早早备好了屠刀。于是,我便顺水推舟,给想要上位的贵胄想了一个取代噶尔家族的好主意。”

    “鼓动赞普,借狩猎之名,杀噶尔钦陵?”

    “没错。赞普率亲信入吐谷浑,捕杀噶尔钦陵党羽两千余。不过,噶尔钦陵的确是自杀的。”

    “他不是手握重兵吗,东山再起还不容易,为何要自杀?”

    “因为绝望。”郑瑞道,“噶尔钦陵是想反击,但除了那些党羽,麾下兵卒皆投降了赞普。吐蕃与我大周不同,他们信仰苯教,深信赞普是天神之子,他们的每支军队都有巫祝随行,深信巫祝咒语可以让他们战无不胜,而巫祝们哪里打得过天神之子?”

    王三娘听得叹为观止。

    “噶尔钦陵是清醒的,他怎会相信一个自小受他们掌控的小儿会是什么天神,只是他再清醒也无法唤醒其他人。只能带着残兵东逃。我便一路追着他们回了大周,顺道知会了鄯州都督。噶尔钦陵在湟中县被我们围住。他不愿投降,便自刎了。”

    “倒是有点骨气。”

    “他不一定忠于赞普,但始终忠于吐蕃,即便知道赞普对他动了杀心,也依然没停下替吐蕃开疆拓土。”

    “你倒是没闲着,都满身是伤了,还敢冒着风险谋划这些!”王三娘想狠狠锤他,可看着他这身伤痕,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郑瑞握住她的手,亲了亲她愠怒的脸,轻描淡写道:“我随韩医生学了不少医术呢,总该上手试试,谁能想到,韩医生医术了得,请他的都是吐蕃贵族,我也就随便打听了一下,顺便交了些朋友,出了点主意罢了。”

    “哼,就会哄我!你又如何来了凉州?这边的战况这么快便传到鄯州了?”

    郑瑞摇头,“噶尔钦陵谋划的仔细,鄯州并不知凉州情况。是我审问俘虏时,才得知噶尔钦陵留了这一手。我想,既然是要挣军功,那不妨多挣些,没想到歪打正着,赶巧了!”

    “你说得轻巧!若是你来的不是时候,单枪匹马的,你打算被吐蕃人当箭靶子吗?!”王三娘这下真得怒了,也不管他受没受伤,狠狠捶了他一拳,气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答应过我什么,不让我做寡妇,不让自己身陷险境,可你干得哪件事是在惜命?!”

    郑瑞无言以对。

    “你自己算算,你亲口给了我多少允诺,又有哪几样是做到的?你这个大骗子!”

    郑瑞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白日里那般反常,连声好都听不得,原来根由在这里。他自责起来,“锦儿,是我对不住你。我以后定不会随便允诺,但凡与你允诺,一定时刻记在心里,绝不违诺!”

    见郑瑞认错态度恳切,王三娘一腔的闷气忽得便散了,她委屈巴巴道:“我也不是不懂你的难处。当初你身怀家门血仇,的确身不由己。若换做我,我也会将家仇排在儿女情长之前。如今,我已替你杀了来俊臣,你心里的仇恨是不是该放下了?我,是不是能做你心中第一挂念的人了?”

    “锦儿,你本就是我心中第一挂念的人啊!”

    郑瑞感慨万千,他已听郝笙说过此事,他的娘子竟然替他设计杀了仇人!她是那样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女郎啊,却为了他去学朝堂那些勾心斗角、阴谋算计,还为他担惊受怕、沾了满手血腥!这不是她该承受的,更不是他想给她的生活,是他没能照顾好她!

    郑瑞动情道:“以后,我天天陪着你,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可好?”

    “又来骗人!”

    699年二月,噶尔钦陵之弟赞婆率部下千人,其子弓仁率吐谷浑七千帐,同意归降。同年四月,武则天遣左武卫铠曹参军郭元振、河源军大使蒙令卿率骑兵,前来受降。

    期间,武则天嘉奖了守城有功的凉州都督赵棠,以及诛杀噶尔钦陵、劝降赞婆有功的郑瑞。不仅赏赐了郑瑞不少财货,还赏了个兵部侍郎给他。从边地的八品录事参军,到京城的四品兵部侍郎,这是赶着千里马也难望其项背的升官速度啊!如此一来,他可就成了整个武周朝最年轻的四品大员!

    简直羡煞众人。

    如此天大的好事,却被郑瑞给婉拒了!

    众人震惊,王三娘纳闷。

    “你拒绝了?那你忙活这半天,又是潜伏吐蕃搞离间,又是奔波鄯州、凉州劝降退敌,到底为了什么呀?”

    “为了回到你身边啊。”郑瑞理所当然道,“既然我已经在你身边了,这些身外虚名,又有何稀罕的?”

    王三娘傻眼,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你不是要挣军功,好升官回洛阳吗?你不回去了?”

    “当年我来边疆,是为戴罪立功。挣军功,是为了免罪。既然我现在无罪了,自然能堂堂正正的回到你身边,当不当官,又有什么重要的。”

    郑瑞抱着王三娘,亲亲她的秀发,在她耳边道:“我说话算话的。以后,我便随娘子,周游天下,行侠仗义,看到不顺眼的,就揍他丫的!”

    “你……你干嘛偷听人家讲话!”王三娘脸蛋通红,从别人嘴里说出自己的梦想,真是令人羞涩难当,“你不许拿这事取笑我!”

    “我是认真的,锦儿。”郑瑞与王三娘对视,目光坚定,“我也信你,可以成为楚素一般的女侠,你本就有一副侠心,有为国为民的正气。若蹉跎于后宅,岂非可惜?为夫愿陪娘子,仗剑江湖,凭吾等之所能解世间之不公,为蒙冤者伸张正义!”

    “可是——”王三娘忽然不知所措起来,“你难道没有自己想做的事吗?你考科举、挣军功,你文成武就、前途似锦……若是当了兵部侍郎,还能筹谋国事,为国开疆拓土,实现一腔抱负!我的这点念想……连郝笙都觉得不可能……你怎能为了我这点不切实际的事情,牺牲自己的大好前程呢?”

    “锦儿,不要妄自菲薄!”郑瑞抱着王三娘叹息道,“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我本就没有什么抱负,心中唯有复仇一事。我从不敢想,若是复仇成功后,我又该何去何从。幸好,老天垂怜,让我遇见了你,锦儿,你是我心中的启明星,一直指引着我前行,让我这个被仇恨蒙住双眼的人,得以睁开眼睛,看到这世间还有诸般可以享受的繁华,诸多可以期许的事情。”

    “因为你,我生出了野望,我是多么的想拥有你,所以,我去参加马球赛,厚颜向陛下讨赏,是想拥有一个好出身能配得上你;我去参加科举入仕途,也是想名正言顺的娶你……所有的荣誉、夸赞、艳羡,若没有你,便都不会存在!”

    “锦儿啊,是你让我知道,爱一个人,和被一个人爱,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是你让我知道,一个有所求有所欲的人,才能真正体会身而为人的乐趣。锦儿啊,是你让我学会做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能真正从内心里生发出欢喜的鲜活的人!”

    王三娘落泪,“我哪有你说得这般好……”

    郑瑞紧紧抱着她,想拥着一个稀世珍宝,“在吐蕃的那几年,不管多么凶险难捱,只要一想到你还在洛阳傻乎乎的等我,我便拥有了百倍千倍的力量想要活下去!”

    “郑瑞,我也是,想到你可能还活着,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希望,我就有了百倍千倍的力量去面对一切!”

    “锦儿,我不想再与你分开了,一刻都不想!”郑瑞万分留恋道,“人生那么短,能有多少个六年,哪里禁得起一次又一次的分别。就让我陪着你可好!”

    “你真要陪我一起去周游天下、行侠仗义?”

    “千真万确!”

    “那你教我习武可好?我要亲手教训那些恶徒宵小,揍得他们满地找牙!”

    “好!”

    “你真不觉得我是瞎胡闹吗?”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怎会是胡闹?吾妻所愿,何须他人置喙,你放手去做便是,夫君陪你一起!”

    “那咱们先送莹莹回兰州,再回一趟洛阳辞别耶娘,然后去扬州,我想看看你长大的地方,之后,咱们顺着运河一路向南,去江南转转,可好?”

    “好,都听你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