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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目盲的读书人

    老者缓缓的抬起来头,李楚歌这才看清了老者的长相。

    他的前额特别大,简直和面部不太相称。脸盘的轮廓也很怪,因为所有的牙齿全部脱落了。满头的白发蓬松且油腻一看就是好久未曾打理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又敏锐,又细致,李楚歌看了一眼就觉得这老者并不简单。

    老者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许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过话了,声音很沙哑,如鲠在喉。

    “小娃子作的不错。”

    未了又指了指右边的酒窖,继续说道:“酒水在酒窖里,自行去取。”然后就低下头去,不过最后一眼瞥了李楚歌一眼,只是李楚歌注意力全在酒窖上,没有看到老者最后的一眼。

    倒是一直关注着老者的姜令发现了,细细打量着老者,他总觉得这老者是认识李楚歌的。

    似乎是感受到了姜令注视在他身上的目光,老者微微抬起了头,对着姜令微微一笑,嘴唇微动。

    姜令的耳畔响起了老者的声音,仔细听完之后,颔首点头。

    心中却有些不平静。

    这老者不但看出了他伪装的这层身份,还猜出了他的来历。光是这层眼界和见识,就证明了老者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没想到这一趟出门,先不说一旁那位气度不凡,有可能是一位绝世高手的中年男子,还有这小小酒肆里遇到的一位暮气沉沉,随时都有可能踏入棺材的老者,极有可能也是一位甲子前声名在外的大人物。

    姜令觉得这一趟远门变得极有意思,怪不得自家叔父临出门前对他说的,出去看看也挺好,金陵太小了,小到如同一座囚笼。

    姜令瞥了一下一旁的李楚歌,看到他没有什么异常,知道老者只单独对他一个人传音入密,想必是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吧。

    李楚歌走近老者所说的位置,有一块可移动的木板,木板下应该就是通往地底酒窖的路,木板并没有上锁。李楚歌抬起木板,低头一望,只看见一片漆黑,心里头有些不适,但空气中散发出来的酒香和浓浓的湿气,消除了对黑暗的不适。

    李楚歌纵身一跃,稳稳当当的落在了下方的地面上。一路顺着土墙走下去,走得越深酒香越浓。好在李楚歌如今也是个有着修为在身的修道士,在这一片漆黑的通道中还是能有感知,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时间,觉得自己走了也大概有一小会儿,怎么还没有到尽头。

    穿过最后一个拐角,一张黑色的纱布挡在李楚歌身前,伸手掀起纱布,微弱的光刺进李楚歌的眸子,一坛坛酒出现在视线里,虽然有些看得不真切,但还是能看清楚这些酒坛的大小。李楚歌提了最近的一坛,凑到跟前才看清这坛酒的名字。

    “武陵春……”

    放下之后随处走走,发现了不少不同种类的酒,女儿红,杏花酒,状元红等,但是最多的还是状元红。

    李楚歌想想也是,这个酒肆本身就是为了进京赶考的书生们准备的,有什么酒能比状元红这个寓意更好呢。

    抄起一坛武陵春,一坛状元红,便准备往回走。

    身后却传来一声响动,李楚歌心中一惊,放下手中的酒坛,手指微抬,惊鸿从剑匣里飞射出,落在李楚歌手上。

    收敛气息,缓步走进先前发出声音的位置,步伐很轻,没有一丝声音。

    酒窖后面冒出一个人影,太黑看不真切,但看形状要比李楚歌高出一些。李楚歌看到他,握剑的手更握得更紧了一些。

    对面的人影似乎也是感觉到有些异样,或许是感受到了敌意,停下了脚步,对着前方没人的角落,率先开口说道:“在下云栖,是酒肆的小厮,平日里都在酒窖里打扫,今日不知贵客莅临,还望恕罪。”

    声音很平和,让人如沐春风。

    李楚歌还是没有收起剑,只是往后退了一步。

    对面的人影很熟练的走了过来,这漆黑的环境里仿佛没能对他造成一丝影响。他走到一处石台上,摸索着,最后拿出了几块发光的石头,又熟练的一一放到四周四壁上,整个酒窖才亮了起来。

    这种石头李楚歌认识,叫龙泪石,桃花观也有不少,他小时候还经常拿来玩。龙泪石除了好看之外,还有一个用途就是照明了。

    据说龙泪石都是真龙的眼泪滴落到地面上,被眼泪沾染上的石头就会拥有一丝真龙的神异,才能发光发亮。

    李楚歌倒是不相信这个传闻,因为这世间有没龙有尚且另说,就算真的有,这时间的龙泪石那么多,这些都是龙泪滴落而成的话,哪是够一头真龙流的。

    酒窖变亮了之后,李楚歌才看清了对面人影的样子。

    对面的人一副书生打扮,容貌虽说生得不算好看,但看着极为顺眼,面带微笑。一身衣袍也是很干净整洁,一点都不像是常往来于酒窖的样子。

    唯一让李楚歌有些惊诧的,就是那双眼睛,眼睛很空洞,再联想到他刚才那对着角落空气说话的情形,李楚歌知道这人是一个瞎子,而且瞎的年头不短,在这酒窖的年头也不短,不然也不会对这漆黑的环境如此娴熟。

    李楚歌收起剑。

    并不是因为他觉得这个瞎眼书生是个好人,而且他感觉到这个书生对他没有敌意,最重要的是,这个瞎子书生,没有修为。

    失了明的人听力自然比正常人好得多。

    李楚歌收剑的声音不小,他自然也听到了,对着李楚歌拱手以示歉意。

    李楚歌拱手还礼。

    书生云栖先开口,“这位贵客怎么称呼?”

    “李楚歌。”

    这样的问题常见于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的开场白。

    “李公子,”云栖云淡风轻,再次问道:“你原先所提的那两坛酒,是武陵春和状元红吧?”

    李楚歌点头回应,然后又想起他看不见,才轻声回应了一声。对于一个在酒窖里待着不少时间的人,酒香的味道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能区别出是何酒不奇怪,分辨不出才引人怀疑。

    云栖走回到石台,从石台底下拿出两个碗,然后走到另外一边,抓起一坛已经有开过痕迹的酒,倒满两个酒碗,示意李楚歌坐下。

    李楚歌突然对这个目盲书生有些兴趣,便也不推辞,在目盲书生对面席地而坐。

    李楚歌端起碗在面前闻了闻,有些感慨的说道:“有好些时日没喝过酒了。”

    确实是好些时日了,自从太极真人化道的那天起,曾在白鹤峰喝得烂醉如泥的某人从第二天到现在都没有再喝过一滴酒。

    一口喝完之后放下碗,竖起大拇指,赞道:“好酒!”

    云栖以笑回应。

    李楚歌问道:“先生喜欢喝酒。”

    肯定而不是询问。

    云栖听力比常人清晰许多,自然不会听不出,只见他端起酒碗,在面前摩梭了片刻,才悠然开口:“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李楚歌听得玄乎,不过这话也算直白,没有别的那么晦涩难懂,反倒多出了不少豪气。李楚歌倒是对这个目盲的读书人多出了几分好感。

    李楚歌再给自己倒了一碗之后,问出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第一个问题,“云先生来这多久了?”

    云栖听到他又一声“先生”有些出神,没明白自己哪里像个先生,不过也很快恢复,笑道:“二十二年。”

    李楚歌惊愕,他觉得云栖在这里待的时间不短,却也没想到会这么长。旋即再问道:“先生今年?”

    云栖知道李楚歌后半句话问的,平静的回答道:“二十六岁。”

    也就是说,四岁就已经待在这酒窖里。

    李楚歌又问了一句:“那这些酒?”

    云栖还是如先前一般云淡风轻,笑着回答道:“都是我酿的。”

    闻言,李楚歌再喝了一碗,再次夸赞道:“好酒。”

    云栖帮李楚歌把酒碗倒满,再给自己倒了一碗,开口说道:“酿了这么些年酒,李公子倒还是第一个如此捧场的人。”

    这倒让李楚歌生出些许好奇,问道:“那别人是如何捧场的?”

    云栖罕见的露出一丝无奈,开口说道:“他们只是称赞了一句‘好酒’,可是却不曾开口痛饮,面色有些不悦,然后便让我下去不要在这里妨碍他们。”

    这也算捧场?

    李楚歌惊愕,要是这么说的话,李楚歌刚才捧的那个场是不是有些“另类”?

    读书人最看重凶吉,进京赶考路上来酒肆里喝一口酒碰到一个瞎子,本就寓意着不吉祥,心情自然不会太好,恶语相向也是常有的事。

    毕竟读书人都不是人人讲理,事事讲理。

    云栖微微一笑。

    其实他还有后半句话没说,有些进京赶考的书生落榜之后,都会回来酒肆里找他,说都是他带来的晦气让得他们落榜,就在这座酒窖里。

    气在头上的人说的话不会好听,下的手也不会很轻。第二天他还是会笑着去到酒肆里,给来往的书生过客倒上一坛自己亲手酿的酒,周而复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只是他觉得没必要说,这些事情他一个人知道就行。

    我想世界对别人都温柔,所以别人对世界温柔,世界若不对我温柔,是不是我曾做了伤害世界的事。

    别人再怎么不当人,都不是我们不当人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