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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邂逅

    农历春节过后,清明时节,我搭上了从省城回绿镇的长途公交车,一来是准备收拾一下我在派出所里的物品,二来是我还有些未尽的事宜要处理。

    人们还没有彻底走出过年的氛围,公交车上播放着《相约九八》、《常回家看看》,接着就是今年的《给我感觉》,能清晰地让人感觉到传统理念的不舍和现代意识的蓬勃。

    沿途的乡镇在路边搭了戏台,演绎着凝聚伦理秩序的社戏故事,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正沉浸于如痴如醉的亢奋中。

    地里的麦苗绿油油地开始返青,土地依然以旺盛的生命力呼唤着根植其上的庄稼人。

    公元两千年在新与旧的融合交汇中揭开了序幕,想想一千年前的此刻,羸弱苟安的大宋正与野心勃勃的大辽作战,而彼时全球化的肇始已经发端,千年之后,中国正在为加入世贸发力,经贸的联系、文明的融合,应该是一个新世纪的主题,当然,这中间也肯定会存在波折。

    我正在历史的长河中游弋,任思绪在千年的转承兴衰间徜徉,忽然,后面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本能地打了个激灵,身体立刻进入应激状态。

    转了脸,后面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脸上堆着笑,手里捏了根香烟向我示好。我觉得这张脸有些面熟,但又不能马上确认,这个年轻人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个黑皮夹子,这倒是有点儿熟悉,我伸手捏了捏,裤兜儿果然空空如也,竟然是我的皮夹子。

    我接过皮夹子,打开看看里面的警察证,好好的,没有说什么,眼睛盯着年轻人。

    “风警官,我爹是草枯荣,我多次听我爹说起你。”

    “哦,你是草青?你父子两个的名字都很有特色,我就记住了。”

    “我也是,我认为草成长中,就得有风有雨才能茂盛,一下子就记住了你的名字。”

    车里不让吸烟,我用手指捏着烟放在鼻子上嗅着,枯燥的旅途,遇到相熟之人也不算坏事,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过年的时候,俺爹还说起了风警官到省城进修了,出来后就得放个派出所长,不知道这以后还回不回绿镇?俺爹对你感情深着呐!”

    “感谢草书记的挂念,他的身体还挺好吧?”

    “俺爹身体挺好的,风警官有空一定要来家里坐坐。伙计们上车时捡到了你的皮夹子,我一看‘风雨’两个字,马上想到了你,犹豫了好久,又不敢打扰你,不知你是不是我爹说起的风警官。”

    草青年轻的脸上掩饰不住对生活的跃跃欲试,那种表情是一种初生牛犊的懵懂和向往。

    扫了一下他后面的两个伙伴,这两个孩子年龄比他略小一些,我心里很复杂,这几个刚成年的半大小子,居然在我上车时下了手。是因为我回绿镇的万千思绪纷扰了我的注意力,还是这几个孩子的手艺已炉火纯青。

    少年不识愁滋味,一心仗剑天涯行,可惜他们选择的路径令人惋惜。

    草青觉得应该向我介绍他的两个伙伴,以提高自己的身份。他指着后面的伙伴说:“后面这两个伙计都不简单,一个是蒉赤,他爷爷创立了镇上最大的绣花厂,另一个是庞管区,他爹以前做过镇上的管区书记呐。”

    我不得不端详了一下后面的两个孩子的长相,从他们的相貌上我看到了蒉贵和老庞的基因特征。

    “哦,你们几个非官即贵呀!蒉老板身体还好吧?”

    后面远一些的孩子说道:“我爷爷看破了红尘,春节到长春观里修身养性了,整天诵经炼丹,身体很好,谢谢警官牵挂。”

    草青很聪明,马上转了话题说道:“风警官,村里人都知道你和羡鸢家是亲戚,说这下子可好了,羡鸢有了依靠,她家那邻居可不敢那样过分了。”

    车到绿镇,我们几个下了车,我从皮夹子里拿出了二百块钱,递给了草青说道:“我比你们年龄大好多,理应请你们三个吃饭,但时间不够,你们三个到馆子里去撮一顿吧,以后咱们还会见面的。”

    草青推辞了一番,见我是真心的,转了脸看了看两个同伴,把钱接了过去,兴奋地说道:“风警官,以后有用得着哥几个的,打个招呼,别说省城,就是北上广,我们一样敢闯!”

    派出所里今天是川副所长值班,出警了,正好是老联防守电话,他见了我格外惊喜。

    我开了他的面包车,在青镇的街头买了鞭炮和纸箔,到昌老师的坟上焚烧。

    昌老师的坟位于青镇老家的山坡上,离虎口村不远,因为我来得比较晚,墓地上没有了人,坟前碎纸淋漓,幡条摇曳,纸灰已经堆起了很高,案桌上摆满了祭品,坟前放着清空了的酒瓶,酒气浓烈地弥散开来。

    看来是我的师兄们已经来上过坟了,我点着纸箔,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心里默默诉说着一年来我的生活,诉说着对恩师的思念。那些历历在目的教诲,随着年龄的增长,愈来愈有所体会,也变得愈来愈弥足珍贵。

    从昌老师的坟上下来,我开车去了虎口浮桥向苏朗告别。他已经不再做引导员了,有了自己的办公室,见到我异常兴奋,我向苏朗交代了对西芜鸾的安排,请他一定要多照顾。

    谢绝了苏朗的挽留,我开上车离开浮桥时,停了下来,望着远处安队长牺牲之处,静默了许久,才启动引擎。

    面包车穿行于乡村中,我抄了近路,到了蓝湖边,停下车,折了些路边煌煌的野菊,独自下到水边,把菊花放到水里,找块石头坐了下来,点上两根烟,一根放到石头上,这是敬望指导的。

    “彼芳菊之为草兮,禀自然之醇精。当青春而潜翳兮,迄素秋而敷荣。”《菊花赋》里的淡淡忧伤正可抚慰我此时的心情。金黄的野菊浸于水中,慢慢地沉没,请带去我对姮姑娘的眷恋和思念。

    最后,我到棚子下裁缝部里去看望羡鸢。羡鸢看到我,眼泪立刻就夺眶而出,呆呆地望着我,良久,忍不住俯向我的肩头放声大哭。

    我用手轻轻地抚慰她,掏出虎未醒给我的虎头符,告诉她用此可以在临近的青镇买任何东西,不用花钱,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使用。

    我告诉她拿了虎符,到青镇的裁缝班里学上一个月,吃住有人给你付钱,嘱咐她,在我走了以后拿了虎符去虎口浮桥上找苏朗,我已经给西芜鸾安排了去处。临走,我给她留了些钱。

    告别的时间到了,我最后审视着国道边的镇政府、派出所、柳荫道、小游园,这一片魂牵梦绕的土地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成为我自身的一部分。然后我闭了眼,坐在公交车的座位上,最后呼吸着绿镇腥燥的气息,那是黄河和蓝湖。

    又一个春节来临时,警察学院里的同学们都归心似箭,收拾好东西,静等着放假。门岗上通知我会客,到了大门口一看,竟然是苏朗,他身后是一辆双排车,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把双排车开到学校的停车场,我们俩找了个小饭馆,要了四个菜和一些饮料,攀谈了起来。

    “还在浮桥上吗?”

    “不在浮桥,我能到哪儿去?现在浮桥是我的衣食父母,比亲爹还亲,我夜以继日地为浮桥付出,无怨无悔。有你这层关系,桥长对我高看一眼,非常器重,我现在已经是桥长助理了,直接服务于最高领导,比虎下山,虎成群这些嫡亲都受宠。不过这倒让我有些高处不胜寒之感,人家都是亲侄儿,咱只凭一腔热血,一片忠心。我配了手机,有专车出行,人生过得如在梦中,有些不真实,我诚惶诚恐,日夜警省,恐怕出什么乱子。”

    “虎桥长胸怀磊落,不至于任人唯亲,这一点你放心。”

    “当然,英雄自有过人之处,桥长对他的侄儿们非常严格,并不让他们为所欲为,他常讲浮桥是集体的,不是姓虎。桥长义薄云天,这一车礼品是他为你准备的!

    “你说奇怪吧?他又不说明,只安排我送,说是给推荐我来的朋友,真不知道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桥长如此情真意重。”

    “西芜鸾去找你了吗?”

    “他姐姐叫羡鸢的领着西芜鸾来的,桥长看到了虎头符,上下审视了西芜鸾,嘴角带着微笑,留他作为勤务员,负责打扫办公室,提水打杂。不过西芜鸾年纪虽然小,十分懂事,从不偷懒耍滑,嘴巴好像上了锁,从不多语,和虎下山、虎成群一起练习武功,他从不畏惧,吃了不少苦头,学了不少本领。他好像对功夫有着天生的领悟能力和痴迷心性,心到手到,刚劲利落,冷酷凶狠。如今,浮桥上的年轻人基本上没有了他的对手。”

    我给苏朗倒上一些可乐,思考着是什么动机让西芜鸾在虎未醒面前循规蹈矩?虎未醒符合江湖道上对黄河滩里好汉的完美定义,这一定是让西芜鸾产生了敬仰和模仿的心思,父亲和姐姐的离去,让他按部就班、苟且偷生的概率很小,或许更激发起他内心最深处的偏执和疯狂。西芜鸾毕竟是西芜鸾,他强悍的意志力和桀骜不驯的禀赋如金庸不甘寂寞的倚天剑,不免会中夜自啸,跃跃欲试。

    屠龙或杀人仅在一念之间,而后果则会大相径庭,前者是人皆敬仰的英雄,后者则是万劫不复的罪人。

    我沉重地说道:“你看到的不是真实的西芜鸾,你要记住,有关他的所作所为,一定要详细地写信告诉我。”

    我在省城书店买了两本精装书,一本是《道德经》,另一本是《中庸》,托苏朗带回,捎给虎师兄。

    我知道虎师兄的深意,这警察学院进修班里全是各地选派的警界精英,将来都会是科处级干部,他是提醒我要珍惜与这些同学难得的相逢时机,多给同学们留下些美好的记忆。

    果然,我的年货礼品受到了同学们的好评,都说我想得周到,约定毕业后一定要到蓝湖浩瀚的碧波中摆橹横舟,到黄河浑浊的泥水里激浪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