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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6帝师

    《帝鉴图说》,这书魏广德当然知道,张居正指定马自强等翰林编撰的书册,做为万历皇帝的课本。

    全书分为上、下两篇,上篇“圣哲芳规”讲述了历代帝王的励精图治之举,下篇“狂愚复辙”剖析了历代帝王的倒行逆施之祸。

    这书是按照张居正的心思编写,自然诠释了张居正心中的帝王之道,或者说这就是他心目中明君需要具备的素质。

    为了迎合万历小皇帝年龄的问题,全书由一个个小的故事构成,每个故事配以形象的插图。

    书中的插图是明代的木刻版画,线条简单,轮廓清晰,朴拙中带有几分稚趣,可爱又不失传神,兼具欣赏性和收藏性。

    所以书送到小皇帝朱翊钧手中后,他就爱不释手,经常翻看。

    《帝鉴图说》上部题名为《圣哲芳规》,编录上自尧舜,下止唐宋共23个古代帝王的“其善为可法者”事迹共81则。

    下部题名为《狂愚覆辙》,共录三代以下共20个帝王的“恶可为戒者”劣行共36则。

    《周易》称九为阳爻、六为阴爻,这上下两部书在选取事例时分别以九九八十一或六六三十六为数,用以区分善恶,暗合《易经》,可谓用心良苦。

    对于所取事例,每一则还有一个标题,标题全部以四个字为限。

    如对汉高祖刘邦,就有“入关约法”、“任用三杰”等;对唐太宗李世民,则有“撤殿营居”、敬贤怀鹞”、“弘文开馆”、“面斥佞臣”等;对秦始皇赢政,即为“遣使求仙”、“坑儒焚书”、“大营宫室”;对宋徽宗赵佶,即为“应奉花石”、“任用六贼”等。

    每一则事例都有情节、有人物,内容皆出自史籍,“记载未详者,不敢采录”,除引录史籍之外,各篇还附有用当时的白话文写的讲释,有的篇目后面还间或有一些简短的评论文字。

    比如在《圣哲芳规》第17则《却千里马》中,编撰者就在讲释汉文帝为什么拒绝臣僚献千里马的动机时评论道:“夫千里马是良马也,文帝以为非天子所宜用,尚且不受,况其他珠玉宝贝、珍禽奇兽?

    不切于人主日用者,又岂足以动其心乎?

    书曰:‘不作无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民乃足。’

    正文帝之谓也。”

    其评论文字之深入浅出,言简意深,由此可略见一斑。

    不过事实上,小皇帝朱翊钧虽然曾经对这书极为喜爱,但是在长大了,真正亲政以后的所见所闻,却因为和《帝鉴图说》差距巨大,不由得产生了怀疑,并由此推翻了以前所有受到的教育。

    对张居正的这些谆谆教诲根本没听进耳,反而适得其反,当这位“少师兼太子太师”一死,他便全面推翻张居正倡行的新政,从此晏处深宫,荒疏朝政,并公然传索帑藏,成为明朝又一个昏庸透顶的帝王。

    不得不说,张居正为了教育好万历皇帝煞费苦心,可以说给了大明朝最好的教育资源。

    但是也因为要求过太高,高到不切实际,让万历皇帝心态逆反,反而做出了坏事儿。

    魏广德此刻听到陈矩说两宫太后对张居正负责编撰的《帝鉴图说》好,心中却多少有些叹息。

    他看过,自然知道是好书,可是这书的硬伤还是显而易见的。

    张居正主持编撰这书的指导思想十分明确,即为“视其善者,取以为师”;“视其恶者,用以为戒”。

    其宗旨乃取唐太宗以古为鉴之意,“溯唐虞以迄汉、唐、宋理乱兴衰、得失可为劝戒者,条其事百余,各因事绘图,系之说”,故题名为《帝鉴图说》。

    由于它图文并茂,的确激发少年皇帝阅读的兴趣。

    可是,张居正终究是文臣,是儒家思想的坚定支持者,所以难免加入一些私货。

    全书主旨大体可分为两类,一是表达对儒臣群体的尊重,二是表达对儒家行为准则的崇尚。

    这些故事主要包含三类主题:礼待儒臣、委任放权、征言纳谏。

    所谓礼待儒臣,就是要在言行上给予儒臣足够的尊重。

    帝王身为九五之尊,本身有一系列礼仪制度用于加强其威严。

    然而儒臣梦想的却是在皇帝的权威不减弱的前提下,让皇帝给自己特殊待遇,君臣相处的日常应当如唐肃宗“烧梨联句”一样平等友好、和谐亲密。

    儒臣是尤其要面子的,即使在皇帝面前,也要端住架子,而让皇帝屈尊来尊敬我。

    这种态度,可以说酸腐,也可以说春秋的士风尚存,颇有孟子行事的风格。

    因此,这本书也可以说是明代中叶的儒臣们把文官群体或儒家学说对君主的幻想与要求写成了一份总宣言,是淋漓尽致地做了一场美梦。

    为了天下太平以及儒家的大一统理想,皇帝的权威必须维护,但又没有正式、有效的制约皇权的手段,儒臣只能选择通过影响皇帝个人来限制皇权、保护和争夺政治权力。

    儒臣的理想是,皇帝的心意决定一切,儒臣决定皇帝的心意。

    在这样的启蒙读本的熏陶下,小皇帝朱翊钧的三观按照一代明君的标准塑造着。

    而年少的朱翊钧也不负众望,年纪小小的他为人处世颇有一代贤君的风范,不过魏广德却知道,刚过易折。

    当小皇帝真正成长起来,真正意识到书中所谓的明君其实就是做文臣的提线木偶后,会做出的应激反应会有多强烈。

    其实小皇帝应该学习的是如何治理国家,是如何驾驭群臣,而不是要他做什么道德楷模。

    从万历皇帝后来的表现来看,张居正只是做了一场白日梦。

    培养完美帝王和制约皇权是徒劳,而尊隆儒臣的权威是臆想。

    而他本人大概也想不到,自己死后,读过《帝鉴图说》的皇帝会废除经筵、会二十八年不上朝,会把自己弄到家破人亡的境地。

    儒臣无法决定皇帝的心意,道德教化也不能代替实力制约。

    轻轻摇头,魏广德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当初看到书的时候,魏广德其实多少就有了想法,只不过张居正的书编的太好,让他无话可说。

    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还能说什么。

    要是反对张居正修的书,可要让他讲出理由,那些理由是能说出口的吗?

    “善贷,可是那书有什么不妥之处?”

    陈矩也是看过那书的,这个时代,只要读书之人,看过此书后大多不会意识到更深的东西。

    可他看到魏广德的反应,也是大感奇怪,所以才会如此问出口。

    “书是好书,可却未必是陛下该读之书。”

    魏广德叹气说道。

    “为何?”

    陈矩更加奇怪了,自然要追问。

    “太过理想化,书里标榜的自然都是对的,可世间哪有那么多美好。

    皇帝要学的,应该是王道而不是儒学。

    现在陛下还小,自然书上怎么说就怎么做,可一旦长大了,学会了独立思考,他就会发现世上的事儿,根本就和书上说的不一样。

    你说,到那个时候,陛下会如何作想?”

    魏广德压低声音小声解释道,“他该学的,更多的还是他祖父,先帝嘉靖皇帝的御下之道,而不是讲什么君臣和睦。”

    魏广德实际上已经点出了矛盾,而陈矩也不是傻子,多少意识到点什么。

    “那你当初为何不说?”

    陈矩知道了原由,也觉得魏广德的话有道理,又是更加疑惑。

    “那书你看过,你说有何理由反对?”

    魏广德懒得回答,只是反问一句,就让陈矩哑口无言。

    “怪不得,你和皇爷讲课,除了讲《尚书》外,其他时间都说前朝之事。”

    陈矩终于想通了魏广德上课和其他翰林讲经的不同之处,除了规定的经书外,讲的却是历史。

    如果十多年前的事儿也算历史的话,魏广德还就是讲的历史。

    其实,对于古代社会,因为社会经济、科技发展缓慢,治国也就变得很简单,大多都是寻旧例,很少有突发而以前又没有过的事儿出现。

    虽说每次发生都不太相同,但大抵还是差不多的,照旧例做至少不会犯下大错。

    这也是明朝内阁大多都是没有基层工作经验的官员,一样能治理好国家的原因。

    在翰林院时,他们就已经熟读前朝旧牍,知道以前发生了什么事儿,又是怎么处理的。

    自己上位后,依葫芦画瓢就行了。

    而那些所谓的“改革家”,大多也就是对周边很是敏锐,将入仕前所见所闻和之后相结合,发现出现的问题,进而寻找办法解决。

    做的好,自然名留青史。

    做差了,也就那么回事了。

    “他们,或许做老师是合格的,但却不能算合格的帝师。”

    魏广德说出这话时,陈矩好像面前之人在发光似的。

    他知道魏广德口中的“他们”是指的谁。

    确实,张居正和他选定的翰林,都是朝中饱读诗书之人,才华肯定是有的,教普通学子当然没有问题。

    可是,他们却没有意识到,他们教的是皇帝啊,怎么能用对待普通学子的方式来教育。

    陈矩点点头,他意识到魏广德给小皇帝讲嘉靖朝旧事,其实就是在向他灌输嘉靖皇帝在朝中的平衡之道。

    或许这也是误打误撞,魏广德只是意识到张居正的教学模式不好,也知道嘉靖皇帝驭下手段了得,所以才选择多和他讲嘉靖朝旧事,让他心中多少对权谋有个概念。

    皇帝,做为高高在上的人,做事却不能亲力亲为,所以得学会用人。

    用的都是文臣,难免抱团,这时候就得学会分化他们。

    简单说,做皇帝,驭下手段就是拉一派打一派,反正不能让手下一团和气。

    当初隆庆皇帝就做的很好,他上台后就充分利用高拱的性子,让他和徐阶对立。

    之后呢,又是利用高拱的性子,成功让他和陈以勤、殷士谵及自己对立。

    当自己发觉身子骨儿不行了,知道单靠张居正制衡不了高拱,又急忙召回魏广德,希望他的加入能够让内阁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总之,一切布局都是要让内阁形成两派,相互争斗,而皇帝则高坐龙椅之上,操控大权就好了。

    两派都要制约,还要平衡,该打击强大的一派就得果断出手,避免尾大不掉。

    该扶持弱小一派,就必须选准机会介入,保证朝堂势力的平衡。

    历史上的万历皇帝看明白了吗?

    应该是看明白了,却没有学会驭下的手段。

    这可不是说大臣经过了嘉靖朝就变得聪明起来了,知道皇帝的手段。

    他们知道的,不过是嘉靖皇帝的手段。

    万历皇帝没有学到精髓,自然不会使用,即便朝堂上已经出现了所谓齐浙楚党和东林一系,却不知道该如何介入,平衡他们的实力。

    不得不说,这就是张居正的失误。

    到最后,万历皇帝意识到他已经没法操纵朝廷大权后,就选择了躲在后宫里不上朝,用怠政对抗咄咄逼人的文官集团。

    而且,最关键的还是,万历皇帝明明意识到问题所在,他却束手无策。

    他从未学习过这些,甚至一直被教育着应该排斥这些想法和手段,因为这些在文臣眼里都是极端罪恶且“古之贤君”应该极力摒弃的。

    应该说,张居正编的书,万历皇帝其实是看进去了的。

    而恰恰也因此让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魏广德做为后世人,自然知道教育普通人和教育皇帝,所讲内容肯定是天差地别的。

    教士子是道德高尚和如何做事,教皇帝是如何选人和用人。

    “善贷,你考虑过没有,你讲的那些事儿,和皇爷从书上学来的,多少会有矛盾,届时皇爷又该如何自处?”

    陈矩皱眉说道。

    “我会让他学会思考,学会知晓自己的利益到底是什么。”

    魏广德只是淡淡说道。

    这个时候,陈矩其实内心也是矛盾的。

    书上的至理名言他也是熟记在心,可是他也明白,朝堂上的事儿,牵涉的其实是皇权和相权之争。

    这里的相权,并非指内阁首辅,而是文官集团的利益。

    魏广德显然不认为相权太大是好事儿,它需要皇权制约。

    相应的,皇权也需要相权制约,避免皇帝按照自己喜恶行事,而贻害无穷。

    “善贷才是我万历朝的帝师啊。”

    到这个时候,陈矩终于感慨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