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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荒奴未除

    中年男子怀中的男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口中叫着“爹爹”。

    周南连忙上前,扶起中年男子,问道:“这位大哥何至于此?有何难事,自与我说。”

    中年男子多年积郁,此时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愤愤说道:“我家世世代代在此地过活,虽然并不富裕,也算得上安居乐业。便算是几代之前,荒奴人昌盛,偶有到咱们广平府,也是被大宋军队抵挡而走,也不会受什么大的影响。”

    周南扶着中年男子,微笑着听着,问道:“后来呢?”

    中年男子捏紧了拳头,愤愤说道:“直到二十多年前,听说是朝廷忽然不管我们了。大家都是传言,不过朝廷官员、军队还有,也没有明确的消息。”

    “后来,生活便渐渐过不下去了。朝廷的确对我们河北之地不管不顾了,我们田地税赋没变,但是却多出了许许多多的莫名其妙的用钱的地方,比如筑城费、挖壕费、枪头费、草料费。”

    “我们不敢质疑,一旦说些怨言,便被说是勾结荒奴,意图谋反。隔壁的三儿就被抓走了,然后出来之后被打的鼻青脸肿,再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也有一些人不忿,向上去告状,最高的时候告到了知府老爷那里去。知府老爷很不开心,骂了我们不懂朝廷大局,而后便将我们赶了出来。”

    “河南之人不敢过河,河北之人南下设卡,二十多年了,连科举都出不了河北之地,整个河北仿佛一潭死水,无人敢问,一问便说是防备荒奴。”

    “他们哪里是在防备什么荒奴?知府老爷富得流油,各个贵族或是恶霸同流合污,也人模狗样的。只是欺压我们平头百姓,本来滋滋润润的日子,生生的过不下去了。”

    “成片成片的饿死人呐。后来,老爷们一看不是个事儿,又免了一些杂税,不过那么一点点,哪够生活?不过是糊口罢了。”

    “大人呐,小人就想问一句,河北是不是被朝廷放弃了?我们河北的老百姓,到底是不是大宋之民?”

    周南初时还微笑着听着,后来渐渐僵住,最后心头已然压抑着怒火。周南深吸一口气,说道:“朝廷让河北自行备战,朝廷不会过问是真,怎的到了河北诸府实施之时,便成了这个样子?”

    中年男子眼泪都快落下来了,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吸了吸鼻子说道:“自行备战?老爷们备战,苦的却是我们平头百姓。难不成这么多年,朝廷根本就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我不信!”

    周南哑口无言。此情此景之下,周南又如何说得出“朝廷的确不知”这等话来?

    周南忽然开始质疑自己,包括父亲,为了实施所谓的“大略”,放弃了整个河北,到底是对是错?

    周南的设想中,河北全民皆兵,突破了大宋将领轮换的制度,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河北诸府可以拖住荒奴军队即可。留下大宋休养生息,与荒奴多做交流,接下来的事情便也可以水到渠成。

    谁知河北诸府竟借着朝廷这放宽松了政令,不思如何充实军备以抗荒奴,反而却借此机会打着朝廷的名义敛财。周南每次问河北诸府知府之时,总是得到一片安宁的信报。加上朝中各路大臣,向周南说时,也是河北作为战略缓冲区,民心稳定,军备充足。

    周南只剩下苦笑,不知自己这么多年接到的信息之中,何者为真,何者为假。此时实地一见,河北诸府的民众竟然都过不下去了。

    周南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多年相信的朝中大臣,向自己说的到底都是不是实话?他们是否了解河北诸府的真实状况,却隐瞒不报?是不是整个朝廷之中,所有人都知道,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周南的心仿佛凉了。周南之前只是暗叹计谋难成,大宋好歹也算从中得到了实惠,即便不按自己的谋筹发展,大宋终究还是会一步步变强。等朝中众官员换上一批,朝政清明一些,则荒奴有变在先,大宋崛起在后,即便不能彻底覆灭荒奴,大宋铁骑所向,换来大宋百余年繁荣也是可以的。

    谁知……

    大宋尚未崛起,河北已然糜烂,河北之民人人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这一切的源头,便在于自己与自己的父亲。自己父子二人,将河北化作大宋的法外之地,只为了让河北作为荒奴的铁蹄必经之路,能让荒奴陷进去,打不过黄河去。

    若说十余年前荒奴突袭大宋,不多时便踏破河北诸府直抵历城,还是因为老荒奴王尚在,荒奴精锐尽出,打了大宋一个措手不及。那么如今荒奴不足万人南渡,面对着一个在自己手下发展了十余年的河北诸府,还是一路势如破竹,便很值得玩味了。

    周南知道,河北诸府根本没能起到预想中阻挡荒奴的战略作用,反而是一触即溃,甚至给云未的征北大军造成了一定的困扰。起码,河间府弹劾云未的奏折还摆在圣上案头。

    周南初时未反应过来,此时听了中年男子诉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将这些年来的种种全都串了起来。

    自己继承父亲谋划,找上了中山王,殊不知中山王也在找自己。

    中山王与河北诸府沆瀣一气,从河北诸府得到了大量的钱财,通道就是沈家。

    河北诸府借着自己改良后的外表抗击荒奴内里寻求和谈的战略,敛财无度却又不堪一击。

    若无云未征北一事,河北诸府和中山王便能稳稳吸着河北诸府平民的血,将自己养的白白胖胖。

    周南还知道了,为何中山王执意阻拦云未北征。中山王不仅仅是为了继续与荒奴做生意——荒奴蛮夷之地,又有多少钱财可以给中山王赚?茶叶、丝绸、瓷器终究不是荒奴人的必需品。

    中山王实则是为了保持河北现状,不让云未打破河北民众生活在荒奴阴影中的恐惧。试问若燕蓟之地被收复了,河北诸府便不再是与荒奴对峙的最前线,河北诸府此时的特权定会被收回,又怎能继续肆无忌惮吸取民脂民膏?

    而河北诸府纷纷上书,求王求官,无外乎是给圣上一种错觉,荒奴压迫感犹在,云未一来,河北便乱了。

    如此而已。

    周南感到很可笑。自己竟然造就了一个怪物,一棵大树扎根于河北,遮蔽了所有小树花草的阳光雨露,再也难以生存下去。

    周南笑了起来,咧着嘴弯着腰笑个不停。中年男子不知所措站着,小孩子趴在中年男子肩头,偷偷回头看着,眼中满是恐惧。

    为民上前一步,站到周南身边,小声叫道:“左……左公子,你没事吧?这是……”

    周南停下笑来,眼中已是一片灰败,向着中年男子说道:“这位大哥,朝廷本意并不在此。不过说到底还是因为朝廷,使得河北诸府变成了这样。我乃朝廷钦差,代天行狩,你说的情况我记下了。待雨停了,我等立即北上,考察河北全境,若真如这位大哥所言,我拼上性命,也会给河北诸府的民众一个交代。”

    中年男子膝头一软,便要跪倒,周南情知自己来不及阻拦,连忙叫为民。为民上前一步,将中年男子拦住。中年男子凄然道:“这位大爷,你就让我给钦差大人磕一个头吧!这么多年了,朝廷对我们不闻不问,好不容易来了钦差老爷,说要替我们做主,我若不磕头,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周南摇了摇头,说道:“令臣民不得安,乃我之过,若再受你一拜,此举非人。这位大哥能让我等避雨片刻,已是宽宏大量,此恩之大,来日再报。”

    中年男子这才罢休,抹了抹眼泪,笑着说道:“钦差大人,钦差老爷,你看看小人,真是不通情理,不会看场合,让钦差老爷和众位护卫大爷还在雨中。快进来!快进来!”

    中年男子的妻子背上背着一个看起来不足一岁的小孩,在屋里偷偷张望,看到中年男子带着一群人进来,带着哭腔问道:“汉子,你这是……”

    中年男子兴高采烈道:“这是朝廷来的钦差大老爷,专门来查咱们这里的事情的。刚刚我把这些年来的事情都和钦差老爷说了,他答应咱们,要为咱们做主了!”

    说完之后,中年男子又对周南歉意一笑,说道:“咱们村的人,被荒奴人吓怕了,所以小心得很。钦差大老爷莫怪。”

    周南点了点头,想要说些什么,终究只是无力安慰道:“朝廷自会赶走荒奴,查明河北诸府违纪乱法真相,还你们一个公道,不让你们这些年的苦白受。”

    苍白无力的表态,竟然让中年男子一家人喜笑颜开。众人进了屋子,满满当当挤了一整间外屋,中年男子的妻子为众人烧了热水,碗却不够,只好两人合用一个碗,留给了周南自己用一个碗。

    周南看在眼里,心中感慨。

    这些百姓,当真是最朴实的,即便受苦这么多年,只想着朝廷,相信着朝廷会替他们做主。只要一句空话,便能开心的仿佛事情已经解决了一样。

    可是朝廷却又如何对他们的?

    周南只喝了一口,便再也喝不下去了。中年男子还以为是太烫了,笑着说道:“烫是烫了些,不过很是祛寒。钦差大老爷稍等片刻,便能喝了。”

    中年男子的妻子小声对中年男子嘀咕道:“钦差大老爷能不知道?你莫多嘴,让钦差大老爷清净清净。”

    中年男子讪笑着,搓着手看着众人喝水。周南叹了口气,问道:“荒奴此时还在河北诸府内么?朝廷征北大军没有南下么?”

    中年男子额头亮晶晶的,陪着笑说道:“听说荒奴人现在在庆源府,被河北这六个府联起手来围住了。十个人围一个人,却不动手。听人说,荒奴人在城里倒还算规矩没有杀人。不过屠城也是迟早的事。有在庆源府有亲戚的,都做了祭奠那个亲戚的准备了。”

    周南一愣,问道:“荒奴人不是见人就杀么?为何没有杀人?”

    中年男子挠了挠头,答到:“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听说。”

    周南沉吟片刻,问道:“那征北大军呢?他们在做什么?”

    中年男子愤愤道:“谁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听说早就围了蓟州,就是不打,还偷偷放过来一批荒奴人。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周南皱眉苦思,中年男子一看周南脸色不太好,想起什么,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解释道:“我也都是听说。征北大军很不错,在我们这里也没有强制让我们交军粮。围起来没有打可能是荒奴人留在城中的人太厉害了吧?钦差大老爷,我绝对没有对征北大军有任何怨言,他们和钦差大老爷你一样,是朝廷来救我们的……”

    周南知道中年男子会错意了,笑道:“无妨,我是钦差,与征北大军毫无瓜葛。正好我要北上,你将真实情况和想法告知我即可,不必有所顾虑。”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突然,四岁小孩子轻声问道:“钦差大老爷官很大么?能管住知府老爷吗?”

    中年男子的妻子连忙狠命将孩子拽了过来,惊慌看向中年男子和周南。中年男子骂了孩子“胡说八道什么”,而后转向周南,弯腰道:“孩子不懂事,冲撞了钦差大老爷,钦差大老爷不要生气……”

    周南笑了笑,摆了摆手,走上两步,走到孩子面前。孩子缩在中年男子妻子的怀抱里瑟瑟发抖。周南叹了口气,扳过来孩子的肩膀。

    中年男子的妻子颤抖着,握起了拳头。周南笑道:“我不会伤害孩子的,只是和他说几句话,让他放下心来。”

    中年男子的妻子还是放松不下来,虎视眈眈盯着周南,为民向着周南错了一步,而后被周南摆摆手制止了。

    周南笑着对孩子说:“我的官职很大,比知府老爷大很多。不过,孩子,我要告诉你的不是这个。你要记住,天底下最大的官,不是知府,也不是我,也不是皇帝。”

    孩子眼中的恐惧渐渐变为好奇。周南点了点头以示鼓励,而后继续说了下去:“不是某一个人,而是‘天理’和‘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