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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去时依依惜别柳

    雷亮并不想多说,云未也未曾多问,与雷亮说了两句话,便叮嘱了董瑜好生照看,而后离去。

    雷亮望着云未的背影,默然不语。他知道云未乃是少年为将,而今也不过三十来岁,必定是勇武过人,恰似昔日冠军侯一般。谁知云未面容俊秀不提,身躯虽然壮实,但脸上隐隐有一种病态,而且为人和善,丝毫感受不到他的霸气所在。

    董瑜冷哼一声:“势利眼的家伙。”

    雷亮苦笑一声,说道:“多谢医师救治之恩,雷某无以为报。”

    董瑜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让雷亮躺倒,剥下甲胄和中衣里衣。入眼处一片惊心,新伤叠在旧疤痕之上,整个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

    董瑜救治过的伤兵不在少数,此时见了也不禁唏嘘:“你身上这伤……都是哪里来的?”

    雷亮叹口气:“大多是荒奴人的。有一点自己人的。”

    董瑜叹道:“朝廷优待河北诸府多年,万万没想到养出一群不忠于朝廷的山大王来。或者说,河北诸府听从于左相之命?如此看来,五神盟也是河北诸府养着的了?哼,蛇鼠一窝,养寇自重。”

    雷亮摇摇头:“河北诸府本就是被朝廷放弃了的地方。说军政由府而出,财赋不入国库,不就是将河北诸府置于大宋之外,让我们当抗击荒奴的急先锋么?一旦有变,河北诸府拖住,黄河以北的广袤土地足够荒奴越不过黄河去了。现在又怪河北诸府狼子野心?是何道理?”

    董瑜一愣,埋怨道:“你不是反出大名府军了么?怎么还这么说?”

    “我不赞同,可是可以理解。抚我则亲虐我则仇,天下间的人不都是一些俗人么?”

    “可是若云将军收复了燕蓟之地,你们也不再是前线了,不就好了么?”董瑜想了想,如是说道。

    雷亮笑了笑:“若让你吃惯了山珍海味,再让你去吃糠咽菜,你还吃得下去么?”

    董瑜呆在原地。雷亮长叹一声:“所以云将军才什么也不问我,因为他什么都懂。我虽然不了解他,可是我能看出他的眼神,饱含着痛苦之后的悲悯和睿智。”

    “你很聪明嘛。”董瑜感叹了一声,开始着手处理雷亮的伤口。

    雷亮绷紧全身肌肉,默默忍受着片刻的疼痛,腿上的疼痛如钝刀子般。他咬紧了牙:“有时候我的确挺聪明的。”

    “哦?什么时候不聪明?”董瑜饶有兴致问道。

    “在不信任兄弟们的时候。”雷亮若有所思,缓缓答道。

    董瑜眉头一皱:“什么?不信任兄弟们?什么意思?”

    雷亮艰难转过头看着董瑜,笑道:“我若说我有龙阳之好,你待如何?”

    董瑜手一颤,不可思议看向雷亮,而后嘴角颤动两下,笑道:“雷指挥说笑了。”

    雷亮定定看着董瑜,良久,一声大笑:“本指挥使最是爱开玩笑。你看,刚刚我试了先生一下,先生不也是吓到了么?”

    董瑜沉默不语,只是治着雷亮身上的伤,只是动作却生硬、迟疑了许多。雷亮也不再说话,良久,幽幽叹了口气。

    董瑜将雷亮断腿重新精心接上固定,过程中免不得疼痛。雷亮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过的片刻,董瑜将伤口包扎上,心中暗赞:“此人意志远超常人,比之于关军侯刮骨疗毒也是不遑多让,可惜……”

    雷亮痛得闭上了眼睛,自然不知道董瑜大摇其头。董瑜看着雷亮满头大汗,想了想,还是用毛巾给他擦了擦脸,说道:“其余伤势无碍,千万莫要乱动这条伤腿,不然便算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了。你这条腿耽误时间太久,又受了颠簸,俺虽然保住了你这条腿,不过日后也无法恢复如初了,对你走路当有些妨害。”

    雷亮睁开眼睛笑道:“先生直接说雷某日后成了个跛子不就行了?雷某本来没想到能留下这条性命,更何况这条腿?日后只是跛了些,有什么大不了?多谢先生医治之恩。”

    董瑜摆了摆手:“行医于世,治病救人,本就是我辈分内之事,何足挂齿?”董瑜还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提了药箱,叮嘱雷亮静养,而后退了出去。

    雷亮笑了笑,突然越发想于东、倪磐以及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我还欠你五坛子女儿红呢,老于……你若想喝,我把全部的都拿出来,都给你,小盘子、你、我,咱们三个不醉不归,说好了的。”

    雷亮再也忍耐不住,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曾几何时,雷亮和于东、倪磐三人凑钱在大名府中最好的酒楼一起饮酒,说起真有一日,荒奴打了过来之事。于东已是半醉,乘着酒兴问道:“若咱们三个之中有谁死在荒奴手里,该当如何?”

    雷亮连忙“呸呸呸”,而后笑骂于东:“老于你他妈的就不能说点好的,升官发财都可以,说什么生生死死?”

    于东手臂在空中划拉一下:“哎哎,那多没意思。咱们不管谁升官发财了,自然得多请兄弟们来这里吃吃喝喝,脚趾头也想得出来。就说说,另外的人战死了,剩下的人怎么办?”

    雷亮嗤之以鼻:“反正老子不会死,要死你死。你死了之后,老子就把老子的酒都拿出来,和玲玲喝个痛快。玲玲不会喝酒,也得喝,喝到醉了为止。”

    于东怒道:“老雷,你自己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而后转向倪磐,问道,“小盘子,你好好说。老雷没救了,他死了咱们不管他就是了。”

    倪磐也有些微醺,听到这个认真思索片刻,说道:“若你们两个死了,我悲痛一段时间,自然就过去了,该升官发财就升官发财,该怎么活下去就怎么活下去。不过你们的父母妻儿,我会当自己的父母妻儿来养的。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了。”

    于东又是怒道:“老子以为你小盘子读圣贤书,总会有些不同的说法,没想到你比老雷更不是东西。什么叫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了?你他娘的不悲痛个欲绝,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雷亮绝倒:“老于,你就是没有妻儿,所以才如此气急败坏。我就觉得小盘子说得很好。”

    于东恼羞成怒:“好,好个屁!老子告诉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如果你们两个死了,谁杀的你们,老子就弄死谁。不对,不能这么便宜了他,老子把他的亲朋好友全都弄到他面前,挨个弄死,最后再弄死他。嗯……就凌迟吧,割上那么十万八千刀的。”

    雷亮和倪磐相视大笑:“你这老于,连凌迟是什么都不知道,还凌迟?”

    倪磐笑着问道:“老于,我且问你,若是我俩死于荒奴乱军之中,你待如何?”

    “那老子就灭了荒奴。”

    “哦呦,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的老于是大宋皇帝呢。可惜老于你不姓赵,哈哈哈哈。”

    “大宋皇帝算什么,老子是玉皇大帝下凡,你们是朕的哼哈二将。”

    倪磐脸色通红,满身酒气:“你才哼哈二将,老子是托塔天王,老雷是哪吒三太子。”

    于东哈哈大笑,雷亮跟着笑了两声,反应过来,怒道:“小盘子你他妈的别走!”

    一看,倪磐已经不知去向。雷亮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甩了甩头,心中暗道:“果然是大名府第一酒楼,这酒当真是不一样。小盘子跑哪去了?让我寻到定打不饶!”

    雷亮晃了一晃,脚下迈步,却不知为何倒在地上,差点将桌子砸翻。不过雷亮也的确找到了倪磐,只见倪磐已然在桌子下睡着。雷亮大笑三声,而后便不省人事了。

    “荒奴不会打过来。没有人会死。”雷亮不省人事之前,脑海里全都是这个念头。

    对啊,雷亮从未想过于东和倪磐死后自己会如何,因为在心中从未认为这两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兄弟会死去。甚至于在河北诸府联军既成,围剿荒奴之之时,雷亮也未曾想过于东和倪磐会死。

    “荒奴数千之众,咱们五六万人,踩也将他们踩死了。”于东高谈阔论。

    倪磐点头赞同:“荒奴虽勇武,也敌不过我们人多,再说了,荒奴素来不善谋略,又难得到补给,必败无疑。”

    旁边的柳树微风拂动,柳枝打在众将士脸上,仿佛依依惜别的手。当时雷亮已然受了孟繁忠胁迫,在一旁出神不说话。

    可是于东和倪磐死了,死在了雷亮面前。雷亮自己亲手埋葬了他们,每当想起这个事实,便难过得想哭。

    雷亮亲手全歼荒奴进入大宋的军队,也算是为两人报了仇。雷亮决定回家隐居,将两人的父母接来一起侍奉。倪磐的妻儿接过来恐有闲话,自己暗中护卫便可,不能让他们孤儿寡母受了半点委屈。

    雷亮想着这些,沉沉睡去。再睁眼时日头已然落了下去,屋内昏暗。雷亮挣扎着坐了起来,小心翼翼将腿搬下,直挺挺站了起来。外间一个军士听到动静,进来看到,连忙上前扶了雷亮,笑吟吟说道:“董先生吩咐了,要你静养,怎么下床来了?可是腹中饥饿?只管叫我,我自会给你端过来的。”

    雷亮笑道:“腹中并不太饥饿,只是要如厕。”

    那军士笑了笑,扶着雷亮上了茅房,而后又扶了回来。雷亮也不躺下,坐着揉了揉腿,一阵剧痛传来,皱眉抬头问道:“云将军和董先生都去哪了?”

    那军士笑容不减:“董先生自然是去救治别的兄弟去了。云将军么,军务繁忙,不知何往了。”

    雷亮看到了军士眼中的戒心,笑了一笑,也不再自讨没趣追问,谢过了军士。那军士笑了笑退下,不多时,送上一碗面来。“这是特意给你擀的面,做起来太过麻烦,咱们军中已然十天半月不吃面了。”

    雷亮端起碗,笑着谢过那军士。那军士点了点头,自顾自出门而去。雷亮苦笑一声,而后端起碗来,将面吃了个干干净净。本来未曾吃饱,不过雷亮又有何脸面再要?

    当下,雷亮放下碗,抹了抹嘴巴,伸展一下躯干,尝试着要走两步路,不过一接触地面便是一阵钻心疼痛,实在难忍,便即作罢。此时,雷亮听到外间乱哄哄的,马嘶人声不绝于耳,心中纳罕,恰巧董瑜进来,问雷亮道:“不要乱动,正是腿疼之时,乱动疼了可别喊。”

    雷亮再谢过董瑜。董瑜摆摆手,扶着雷亮躺下,再检查了一下雷亮的伤,重点看了雷亮的腿。雷亮知道董瑜性子很直,当下试探着问道:“外面怎么了?听起来很乱。”

    董瑜随口答道:“神威营来换防嘛。蓟州打下了,燕山以南再也无人能挡征北大军,再让李自明那个杀神去多浪费?而且整个神威营,连一个能安抚民心的指挥都没有,让云将军如何放得下心?便让他来换下地威营。”

    “原来是正常的换防。”雷亮心中想道。不过转念一想,心中转忧,“听董先生说,这新换来的乃是一个杀神。此处既无荒奴兵,还能防谁?不就是河北诸府么?前些日子河北诸府纷纷弹劾云将军放了荒奴军南下,云将军在朝中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若能借此机会给河北诸府扣上反贼罪名,倒也算是脱身之计……”

    看雷亮沉思,董瑜笑道:“怎么,你们大名府连换防都不换的吗?”

    雷亮摇了摇头。董瑜检查完毕,也不多做停留,自行离去了。雷亮看董瑜看自己的眼神不同寻常,不过还是礼貌有加,不禁摇了摇头。

    新换防来的那个神威营比之原来的地威营吵了很多,雷亮想着那个儒雅的地威营指挥使,想象着这个神威营的指挥使是个何等人物,渐渐进入梦乡。

    “满脸横肉大胡子,虎背熊腰声如霹雳……”这是雷亮脑海中的神威营指挥使的形象。

    次日一早,雷亮醒来之时,便看到旁边桌子上摆了一碗稀饭。雷亮长叹一声,艰难起身,将稀饭喝完。此时,门口的那军士向里看了一眼,而后又飞快回去。

    而后,屋门被推开,一个大汉走了进来,边走边抱怨道:“都已经四月了,这鬼地方的柳絮怎么还在飘?简直是烦死个人!”

    “果然是满脸横肉大胡子,虎背熊腰声如霹雳。”雷亮不禁感慨自己的料事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