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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高朋莫相辞

    云未于路特意放慢了行军速度,尽可能多绕上几个小城村庄。

    魏猛、罗安皆是精细之人,加上雷年带着天威营在旁协助,一路过来,收拾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似方才经受战乱之处。

    云未心中暗赞一声,而后又暗叹道:“希望此地之民能体会到我等用心良苦。希望燕蓟之地融入大宋,再不以胡儿自居。”

    云未转头要与周岩说些什么,突然想起周岩重伤未愈,被自己强压着留在蓟州设计赵仲远,并且答应了他,等赵仲远去后,自行追上不迟。

    云未笑了笑,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又重新习惯了周岩在自己身侧,一如十余年前。念及此处,云未不禁有些怅然。

    周岩为人沉稳,不爱说话,不爱出风头,但总是最靠得住的那一个人。云未想起周岩本可以在蓟州城中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却因为自己身负重伤,又想起素素的死,长叹一声,心中甚是愧疚。

    梅越从旁听到云未叹息,左右望了望,悄然靠近,小声问道:“将军,怎么了?”

    云未连忙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山石,感觉有些对不住他。”

    梅越眉头微皱,声音虽轻,语气却是异常严肃:“将军自重逢十余年前的老友,开始变得多愁善感,总是心怀愧疚。他们选择随着将军出生入死,乃是信得过将军的人格,同奋威军乃至十万征北军相同。若将军个个皆要如此伤怀,哪有那么多叹息可发出?将军既见山石,不见国栋耶?”

    云未一惊,在马上挺了挺腰杆,正色答道:“军师教训得是。为将者,无胜无败,无悲无喜,云未受教了。”

    梅越没有多说什么,又自去督军。云未有些怅然若失,很快调整好,又恢复了那个时时刻刻微笑着胸有成竹的奋威军主将。

    越近燕山,云未心中便越发胆怯。这里有过云未最自由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最终也埋葬了云未的少年之心。云未感慨万千,呢喃自语道:“岳姑娘,我回来了……”

    向北进攻荒奴共有三条线路可出,西边雁门关自有虎贲军把守,中间北口也被定远军填上,云未最终还是选择跨过整个燕蓟之地,从山海关出塞,而后转入茫茫草原。

    已是四月,越向北越有些寒意,不过尚在可接受范围之内。众军士都是有苦难言,廖霄却是兴致盎然,直叫“有趣”。大军一路迤逦而行,路上会合了天威营和魏猛、罗安军,终于在两日后入夜之时,已然可以看到大宋久别百余年的天下第一雄关。

    云未止住大军,就地安营扎寨,全力戒备,防止被荒奴人劫营。将所有斥候撒了出去,不许恋战,一有任何风吹草动便即刻返回。斥候们应声而动,向着山海关从四面八方没入了黑暗之中。

    云未当初闯荡江湖之时,见过山海关,而征北军中大多数人乃是第一次见到,不禁一边安营扎寨,一边讨论得热火朝天。云未并未阻止,望着一丝光亮也无的山海关,不禁又是一阵感慨。

    “古人为了这座雄关,亡了一整个天下,却成了后世用之抵抗北面的屏障,多么讽刺?”

    梅越微微一笑:“千秋功过,自有我们这些后人评说。千百年后,我们的功过也自有再后来人,如今只是做好自己便是了。后世的评价是一心为国功平卫霍也好,是偏激谋逆乱臣贼子也罢,都不甚是重要。”

    云未笑道:“人这一世,不就是为了青史留名么?”

    梅越摇了摇头:“梅某的志向本来是青史留名的,不过入了奋威军后,觉得所谓的青史留名其实也无聊得很。便算是青史之上,写了那么一笔,譬如,梅越治理一方,为圣上分忧解难,乃是良臣,最终我便不是我了么?只要治理好这一方,良臣不良臣的不提也罢。”

    “梅军师倒是想得开。”

    梅越笑了笑,突然发现自己与云未无话不谈,却始终没有谈及过这等身后之事。“许是距离我等太过遥远,来不及思索吧。”梅越想道。

    看云未脸上表情似有所思,梅越好奇问道:“将军,你呢?”

    云未沉吟片刻,对梅越沉声说道:“我么,其实更是无所谓。我本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讲究的只是一个快意,对什么身后之事并不是太过在意。不过如果能被后人想上一想念上一念,那也还不错吧。”

    梅越盯着云未:“十余年过去了,将军还是自诩为江湖之人么?江湖上知道将军的怕已经是少数了吧?”

    云未大笑:“何止如今?当初我与山石、仲远、佑今他们闯荡江湖之时,也没什么名气,全靠着山石和仲远才有人知道我们。佑今是因为喜欢躲在后面当个军师类型的人所以名声不显,我就是单纯的因为武功不高。同时又没那么深重的江湖气罢了。”

    梅越见云未侃侃而谈,左右看了看,没发现廖霄和连珏的身影,低声问道:“茅山派下毒,让将军武功尽失,将军真的不恨他们么?”

    云未摇了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清远真人虽然手段令人不齿,不过若因大义,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清远真人人很好的,军师也知道。包括他的师父袁先生,在江湖之上威望也是极高的。”

    梅越摇了摇头:“若有人想要杀我,不管他是什么名门正派,或是出于什么大义,我都会恨他,然后想方设法杀了他。”

    “军师这也是江湖气的一种。”云未不禁莞尔。“不过,若是两个人都是好人,只是因为立场不同最后兵戎相见,我还是觉得,该打的时候就尽力去打,打完了还是知音朋友,这方是武林中人独有的魅力。”

    “将军真把清远真人当作朋友么?”

    “嗯,当然,云未从不在军师面前作伪。可惜,没来得及跟清远真人道一声别,我们便向着北方来了。”云未的语气中有一丝不舍,和一丝的惺惺相惜。

    梅越一笑,并未再说下去。不过梅越此时的内心却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梅越自幼饱读诗书,信奉的便是这等君子之交,不过一路走来,多是嘴上说的漂亮,不过一到现实之中,莫说是危及性命,便是损了哪怕一丁点儿的利益,便是怀恨在心,伺机报复——这种事情不管是民间还是朝堂之上,梅越见的还少么?

    本以为世间皆是如此人物,谁知进了奋威军中,梅越却见到了真正的“生死相托”。不过那还不是给梅越震撼最大的,给梅越震撼最大的,是奋威军主将云未。

    在梅越眼中,云未总是强大的,总是无所不能的,而且他的口中,有着一个自己在梦中才能到达的地方——他称之为“江湖”。

    江湖之中,有诸多尔虞我诈,有诸多仇恨报复,可是这群江湖之中的人们,全都恪守着最简单也最美好的准则,一旦谁触犯了这条准则,便会被称为武林败类,人人得而诛之。而他们判定的依据,也是简单得令人发指。

    那便是,这个人是不是一个“好人”。

    从一封信出去,四面八方赶来了十余年未见的老友;到明明互相之间乃是死敌,失手被擒之后却再不挣扎,师父过来看了一眼问了一嘴之后便任由他待在敌方这里的茅山派,一次次刷新着梅越的认知。梅越本以为自己足够了解江湖的时候,总是会给梅越一次新的认知。

    譬如廖霄独自跑了过来,和云未只说了几句话,便留下了与云未一同抗击荒奴;譬如周岩受了威胁,亲与义不能两全,最终独自返回蓟州城中束手被擒。

    梅越此时忽然若有所悟,脑海中飞快闪过一幕幕云未口中的江湖画面。从廖霄、连珏到周岩、赵仲远、马佑今,从周岩、赵仲远、马佑今到崔汀芷、董瑜、廖英、孟麒麟,他们的身上都有着某种相同的闪光点。

    甚至用毒想要杀死云未的清远真人,甚至带领手下死战不退掩护敕勒王撤退的马尔扎,都有着这么一种特色。

    梅越说不出来,他感觉无形之中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足以使整个大宋恐惧的力量。良久,梅越感觉豁然开朗,轻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义……”

    原来答案竟然如此简单,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所谓仁义,一半在庙堂之高,一半在江湖之远。

    云未没有听清,微微一愣,问道:“什么?”

    梅越摇了摇头,笑了出来:“我终于懂得将军经常说的一句话的真正含义了。”

    “嗯?什么话?什么含义?”

    梅越正色道:“大宋所以兴旺,在朝堂,但更多的是在江湖。”

    云未一愣,而后云淡风轻一笑:“梅军师懂得不嫌有些晚么?”

    梅越大笑:“朝闻道,夕死可矣。”

    不多时,营寨已然扎完,四面八方的斥候已然回归,皆言并无异常。山海关上并未见人,连灯光都没,月光照下来,只是一座空空如也的关卡。

    云未听报,沉默片刻,不知荒奴在搞什么鬼,不过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令诸军留足哨兵,其余众人抓紧休息,明日再向前,步步为营,切莫落入了荒奴圈套。

    孙彪私下里对孟由说道:“云将军也太小心了些。迷当被我们全歼,荒奴震恐,国内内乱未息,剩下的人少不敢守关,哪有那么多计谋?荒奴都是一群狗脑子,想得出来什么妙计?”

    孟由摇头道:“这才几日,你便忘了敕勒王之事么?切切不可轻敌,云将军稳妥起见,稳扎稳打,何愁不破荒奴?”

    孟由还有一层意思未曾说出。

    初时,云未对蓟州围而不打,后来下定决心要打,却生生拖了三日,方才一举破城。孟由一开始以为云未只是单纯的疲兵之计,是为了减少征北大军的伤亡。

    后来圣旨一到,云未欣然接旨,孟由便感觉出来不对。出征之前,圣上想要御驾亲征,不仅要收复燕蓟之地,更要北逐荒奴,被中书令韩野和奋威军云未、定远军韩书苦苦劝住,这也算是京城人人皆知的小道消息了。

    云未更是拿出了大宋国力尚未达到,只能收复燕蓟之地而后再徐徐图之的说法,惹得圣上很是不快,不过最终也是作罢。

    此时虽然大宋大胜,不费吹灰之力便收复了燕蓟之地,不过孟由还是坚持原来的判断,若要进攻荒奴本土,征北大军还是不太够,即便能胜上几场,终究还是不能长久。

    这也与云未初时的判断一致。

    不过圣旨一到,云未很爽快接旨,而后传达下来,众人携胜之威,都不感觉有什么问题,孟由心中却奇怪得很。众将领被大胜冲昏了头脑,看不出问题所在,作为原来便不肯越过燕山冒天大的风险进攻荒奴的征北大军主帅,素以沉着多思著称的云未也被冲昏了头脑便显得很不现实了。

    孟由虽如此想,不过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云未。孟由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得出,云未是那种真心实意为大宋民众考虑的人,除了对待荒奴普通人有些过于绵软之外,倒也没有其他的缺点。

    口上喊着为了大宋,背地里却蝇营狗苟的人,孟由见的多了,这才更感觉云未这种人难能可贵。

    孟由自去本部整军。孙彪看孟由向着云未,也知道作为一军主帅来说,定然要考虑周全,嘟哝两声,也自去整军了。

    云未已然进入大营,与梅越面对面坐着。崔汀芷如影随形般在云未旁边,端端正正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未长叹一声,拿出一叠东西,若细细看时,还能看出其中一些字句。原来那叠东西,都是圣旨。

    梅越也是跟着长叹一声:“全都是……让将军回去的?”

    云未点了点头,将一叠圣旨随手扔在案几之上,圣旨哗啦啦散落了一桌子。

    梅越拿起来,有一些是自己已然看过的,还有一些是新的,应该是今日或是昨日到的,被亲卫都直接送给了云未。

    梅越不禁有些好笑,亲卫都在向北前进的途中,主要任务竟然是防着南边。梅越看完,笑着说道:“看来圣上想要让将军回师的心思很是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