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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流水声中自去寻萧郎

    “我都说了是你家相公的仇人,你为何还要让我进去?”呼噜头不解。

    那女子眉眼弯弯,微微歪了歪头,笑道:“我家相公说了,如若一个人心怀鬼胎,自然不会如此正大光明。你直言与我家相公有仇,若真个有仇,也是志诚君子。君子之仇,亦坦荡荡,为何不能进来喝一杯茶?”

    呼噜头沉吟片刻,问道:“我若要坦荡荡杀了你,也无妨么?”

    “君子报仇,不伤无辜。你若杀了我,徒惹天下人耻笑。”

    “天下人耻笑?天下人耻笑又算得了什么?”

    那女子呆了一呆,仿佛被呼噜头的神情吓住了。呼噜头叹了口气,又颓然坐倒:“罢了,既然雷亮不在,也就罢了。”

    那女子抬眼看了一下路人,虽然稀稀拉拉行色匆匆,不过还是有人注意到这里。那女子长叹一声:“其实天下人耻笑也没什么。可是,不管你是谁,既然识得我家相公,还请进来喝一杯茶,不然我家相公回来后,又要埋怨我招待不周了。”

    呼噜头最终还是站起身来,进了雷亮家门。穿过一个静雅小院,呼噜头随着那女子进了客厅。那女子给呼噜头奉了茶,欲言又止。

    呼噜头一口饮尽杯中茶,用手指从嘴角捻下一根细碎茶叶,喃喃自语:“你们宋人为何都喜欢喝这些苦涩东西?”

    那女子一愣,问道:“你当真是荒奴人么?”

    “如假不换。”

    “你是想说如假包换么?”

    呼噜头看了一眼那女子,没有说话。

    “你……能说一说和我家相公之间的事情么?”

    呼噜头沉默半晌,只是说道:“你家相公偷袭我们,杀了我的队长。”

    那女子皱眉道:“你们入侵我们,我们自然要反抗的。”

    “要说入侵,也是你们先入侵我们的。”

    “不对啊,燕蓟之地本来就是我们的,你们强占了去,我们这叫作‘收复’,不叫作‘入侵’。”

    呼噜头又想起云未临阵喊话,无从辩驳,良久,讷讷道:“你家相公杀了我的队长,那便是有仇,管他谁入侵谁呢。”

    那女子鄙夷得看了一眼呼噜头:“你这话不对。谁错了谁便是错了,道理分明之后,才能接下来继续谈话。”

    呼噜头懒得搭理那女子,抬起拳头晃了晃:“看到没有?此时我的拳头大,我便是道理,我说你错了,你便是错了。让我安静片刻,好不好?”

    果然没有了声音。呼噜头心中暗笑一声,坐着发呆,也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何方。

    突然,那女人声音颤抖着说道:“你说的不对。你的拳头再大,你也不是道理。错了便是错了,对了便是对了,不会因为拳头大小而改变。”

    呼噜头恼怒得抬起头来,迎面撞上了那女子慌张而又倔强的眼神。

    “你不怕死么?”

    “自然是怕死的。不过,我若有道,生死不惧。”

    呼噜头泄了气:“这些都是你们大宋的圣人说的?”

    那女子歪头想了想:“差不多吧。你们荒奴没有这样的说法么?那你们在战场上为何不怕死?”

    “我们荒奴人讲究荣誉,我们为了荣誉而战。”

    “荣誉?什么是荣誉?”

    呼噜头一愣,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良久,呼噜头答道:“荣誉便是荣誉,你杀的人多,足够勇猛,你便有荣誉。”

    “我不懂。你们为了荣誉而战,战斗便有荣誉,这不就说明,你们什么都没有么?”

    呼噜头一愣,感觉自己被那女子绕进去了,于是反问道:“那你们为何而战?”

    “我也说不清。应该是为了守卫家园不被蛮族侵占,为了仁义道德不被侮辱,为了守护女人和孩子,为了守护那些不能战斗的人。”

    “为了守护不能战斗的人?”呼噜头从未听过这种话。从自己出生开始,所有人都在告诉自己,要强大,要勇武,要为了荣誉而战,如果有人看不起自己的部落,不管能不能打赢,都要冲出去战斗。

    “对,为了守护不能战斗的人。”那女子说得斩钉截铁。

    呼噜头脑袋疼痛异常,从村中的老者,到如今雷亮的妻子,他感觉大宋的每个人都很奇怪,奇怪到足矣颠覆自己的认知。

    “你们宋人很奇怪。”

    “哪里奇怪了?”

    “你们宋人很懦弱,却在有些时候并不怕死。”

    “必要的时候,老幼妇孺也要站出来,每个人都要守护自己坚持的东西。”

    “仁义?”

    “对,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不懂……”呼噜头头痛欲裂,他突然对大宋感到愤怒和无奈。

    呼噜头可以感受到,大宋之人很是弱小,可是当他想要毁灭大宋之人的时候,他们身上却仿佛有一层网一样,自己扯不破,撕不开,咬不断,即便杀了他们,这层网也完完全全将他们笼罩着,帮助他们随时复活。

    譬如眼前这个恼人的女人。自己明明可以很轻易打倒她,可是却又在内心里感觉不是她的对手。

    呼噜头长叹一声,站起身来:“等你家相公回来了,代我向他问好。”

    “嗯,好的。你叫什么名字?”

    呼噜头回头看了一眼,桃花散落,痴痴问道:“这些花很好看,落下来后为何不扫干净?”

    那女人笑道:“落下来化进土里,明年还会再开出来的呀。”

    呼噜头摇了摇头,大踏步走出门去。那女人向外迈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听到呼噜头的沉重的声音:“我叫呼噜头。”

    “真是个奇怪的人。”那女人呢喃道。她此时想起了丈夫,不知道丈夫身在何处。

    “明明他们说战争都已经结束了,为何还不回来?你回来后……你回来后,我还要你一个说法呢!”

    呼噜头骑上马,摇摇晃晃进了一个酒楼。要了饭菜酒肉,呼噜头将银子拍给店小二,得了店小二许多恭维。

    呼噜头闷头喝酒,听到说书先生在说书,说的正是五丈原秋风落叶,武侯归天。呼噜头听了片刻,不禁听得入迷。

    “孔明临死还在高呼,先帝,亮无能,不能守护大汉基业了也!”

    店内众人咬牙切齿,更有甚者垂下泪来,不住口大骂“曹贼”、“司马贼”。

    呼噜头感到迷茫,说道:“曹魏如此强大,这孔明明知大汉不可复,何不投降过去,也不失荣华富贵。或者干脆偏安一方,也能自在一生。为何非要执意北伐?”

    说书先生还未开口,周围之人已然个个义愤填膺:“哪里来的莽汉子!”

    “丞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岂是你能诋毁?”

    “丞相美名千古,他却早已腐朽,和他说这些做甚?”

    呼噜头默然不语。说书先生止住众人,问道:“这位汉子,为何如此说?”

    呼噜头道:“最终也是这司马懿赢了,那丞相不过是一个失败者而已,又如何值得你去说他?”

    说书先生看了看呼噜头:“你不是大宋之人吧?”

    呼噜头一愣,不知说书先生如何看出来的,不过还是决定撒个谎,微微低了头,说道:“我是西域来的。”

    “怪不得。你不是大宋之人,本也无可厚非。在我们大宋,不是用成败来论英雄的。”

    “不以成败?那用什么?终其一生都没有过祁山,这也值得歌颂么?”

    说书先生挺值了腰杆:“值得。我们爱武侯,他的智计百出和爱民如子只是一部分,而且还是很小的一部分,我们最爱他的地方,是在这里,有一个叫做‘信念’的东西!”

    说书先生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呼噜头愣住了。他又想起那个村子里老者的话:“这便是大宋的脊梁!”

    呼噜头一开始以为大宋的仁义很奇怪,后来又知道了道理,现在,又是信念。

    呼噜头不懂,整个大宋和荒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呼噜头却愈发强烈得感觉,大宋比荒奴好。

    荣誉?对啊,为了荣誉而战算什么?为了仁义、道理、信念而战的大宋之人,才是真正的战斗啊!

    众人鄙夷一番呼噜头,知道呼噜头是从西域来的也没有在说什么。说书先生接着讲了下去,足足讲到酒楼打烊,众人方才散去。

    呼噜头听得入神,索性在酒楼住下。次日,说书先生又来了,这次讲了一段左伯桃和羊角哀,又博了一个满堂彩。

    一连三日,呼噜头听这个说书先生讲书,仿佛听到了整个大宋的缩影。他终于知道了,为何大宋屹立几千年而不倒,不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骁勇善战,而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着许许多多的心中藏着的东西。

    包括仁义,包括道德,包括信念,包括悲悯,包括许许多多呼噜头也说不上来的东西。呼噜头甚至从里面分辨出了“荣誉”。

    呼噜头买了足够的干粮,而后将银子全给了说书先生,自己一个人悄然而去。说书先生看着仿佛长出了一口气的呼噜头,心中纳闷,这个奇怪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呼噜头骑马向北,他摸了摸怀中揣着的老者送自己的圣人之言,决定要回到荒奴,从自己开始,让荒奴人受圣人教诲。

    呼噜头相信,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被圣人之言解决,包括大宋与荒奴的百年恩怨。其实,先太子已经在将大宋的文化传入荒奴了,只不过还不够。

    呼噜头只觉得前路一片光明。

    行到中午时分,突然,从旁边射出一支箭来。呼噜头心里一惊,身子一扭,闪了开去。

    只听发一声喊,十余人跳了出来,用蹩脚的宋语喊道:“将衣服食物留下,饶你不死!”

    呼噜头细细一看,看出这些人都有些面熟,当下尝试着用荒奴语问了一句:“你们是荒奴人么?为何在这里?”

    “呼噜头?你是呼噜头?”人群中有人叫了起来。

    呼噜头仔细看时,只见那人应当是与自己一同南下的人之一,只不过忘记了名字。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呼噜头说道。

    “我们与王子殿下走散了。”那人向众人摆摆手,“自己人,他就是呼噜头,很是勇猛。”

    呼噜头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王子殿下兵败被杀,燕蓟之地已然全都丢了,我们被困在河北诸府回不去,虽然只要不四处杀人,大宋官府对我们倒不怎么上心,但是最近有几个人,像有妖术一般,会飞檐走壁,一直在四处杀我们。”

    “武功。”仿佛领头人模样的荒奴士兵说道。

    呼噜头向着领头人点了点头。那人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从南边来,莫非你也与王子殿下走散了?”

    呼噜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被王子殿下留下来断后,侥幸杀出重围,王子殿下已然不知去向。谁能想到……”

    “咱们人太少啦,被大宋打败倒也不算太过惊讶。不过,马尔扎老师护着王子殿下都没冲出去,我倒很是意外。”

    “因为信念……”呼噜头心头说道。

    “要不要加入我们?追杀我们的人真的是太厉害了,一两个人根本打不过。我们虽然也伤到了他,不过还是如影随形般一直在追杀我们,我们就像他的猎物一样。”

    那领头人仿佛有些不满:“只敢像老鼠一样藏起来骚扰我们,若是敢出来,我们早就杀了他了。”

    “怎么样,呼噜头,要不要加入我们?我们人多的话,可以抽空子跑到雁门去,刚说库彻王子在那边,咱们可以去投奔库彻王子。拿仑利王子在山海关,咱们要过去的话得越过一整个燕蓟之地,恐怕咱们不是其上驻扎的朝廷军的对手。”

    呼噜头长叹一声,答应下来。忽然一声惨叫把呼噜头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只见一个荒奴士兵,向着自己这边跑来,跑着跑着便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他就在附近,大家小心一些。”

    领头人带头抽出刀来,蹑手蹑脚走上前去,只见那死去的荒奴士兵果然被人一刀割了喉咙。

    “是他杀的。”